第八十九章
留子坡下,地势平坦,两军面对列阵,对峙良久,肃杀的氛围笼罩着南北两军数万兵马,虽然北风凛冽,然而谁也没有率先出动,都在沉着的等待着什么。
战马打着响鼻,两军人马立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人和马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席卷而尽,战士们手中的刀枪冷若冰霜,唯有冻掣的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助威。
郭威紧勒住战马的缰绳,放眼望去,遥见官军人马众多,阵型严整,看上去防守严密,好像并没有什么可乘之机,这倒让他有些意外。
慕容彦超到底是沙场老将,身上果然有些本事,郭威心中暗道。
“郭帅,下命吧!”王峻、王殷、郭崇威、曹威等将纷纷请命道。
“我等是来诛杀奸臣,匡扶朝纲的,并非是与天子为敌,没有我的命令,诸军不准妄动,若违军令,杀无赦!”郭威严声命道。
郭威当然不是如他明面上所说,不想与天子为敌,只是在寻找机会,官军的人数与士气,都已经超过了他的预计,尤其是当他看到刘承佑的赭黄色的龙旗赫然停在高埠上,更让他心中没底。
“事已至此,郭公当戮力一战,否则迟则生变啊!”王峻悄悄地在郭威耳边说道。
王峻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如今他已经列兵阵前,与刘承佑兵戎相见,已不可能与刘承佑和解,况且就算此刻他郭威想求和,他刘承佑答不答应,他身后的数万将士答不答应,未来只有靠手中的刀剑解决。
来吧,来吧,我郭威已经是孤家寡人了,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大不了砍了老夫的这颗头颅去。
蓦的,缘边巡检李荣指着左前方对郭威喊道:“郭帅,你看!”
苍凉、肃杀的东方天边,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间下钻出,泻下万朵光芒,原野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白线向前慢慢移动,伴随着一阵阵悠长的角号声与震天的战鼓声。
两军战士本来就神经紧绷,而这奇异的景象令本就紧张不已的双方战士更加诧异万分,那条白线向着双方预定的战场,不紧不慢地行来,白色的线条慢慢变得粗大。
当双方士兵看清了这是一支有着数千人马的军队时,他们俱是一惊,不知这支兵马到底是谁的援军,只见这支人马全军缟素,白绫翻飞,举目望去,数千兵马神情肃穆,犹如哀兵。突然这支军阵中,两骑越众而出,疾驰至朝廷大军的斜右侧,将两面大纛重重地插在泥土之中。而这支兵马就在这两面旗帜下迅速地集结,面朝朝廷大军的方向。
两面大纛一书‘天平军节度使’,另一面却是墨色浆布之上绣着一个硕大惨白的‘史’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是史节帅!”一旁的王殷大叫道。
郭威见状长叹了一口气,面上的忧色淡去不少。
郭威的部下们见史德统的忠义军前来助战,欣喜若狂,纷纷放声大呼:“威武、威武!”
此时此刻就算一支泥腿子农夫流贼前来助战,也足以在北军将士的心上,加上一副必胜的筹码,更何况,郭威的部下们大多和忠义军并肩作战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曾经在河中城下,亲眼见识过忠义军的骁勇。
十余骑自忠义军阵中奔驰而出,行至郭威军前,突然整齐一地勒马停住,马背上的骑士个个骑术俱佳,英姿飒爽,这几人正是曹彬率领的十余骑斥候营士兵,另外两人,一是曾经的郭威部下,现在的天平军都押衙向训,二是郭威派去郓州查探史德统消息的李重进。
“末将参见郭帅,属下来得晚了些。”向训与李重进下马单膝跪到在地。
“不晚,不晚,来得正是时候。”郭威微微颌首,他的目光停留在向训身后的曹彬身上。
“我等奉军上之命,向郭帅问安!”曹彬等人齐齐下马,拜到在地,此时他的脸上还有几处创伤还未愈合完全。
郭威下马亲自将向训等人一一扶起身来,他走到曹彬跟前,眯眼打量着曹彬,对着左右道:“国华在子仲身边三载,已成虎贲矣!”
“真乃少年英雄…果然是虎贲义士…”郭威部下们也都夸赞道,众人知道曹彬与郭威的关系,纷纷大加赞赏。
魏仁浦深深的打量了曹彬一眼,见曹彬面对众人当面的夸奖,面色如常,年轻英挺的身躯犹如铁枪一般钉在地上,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史德统时的情景。
郭威看着英姿勃发的曹彬,听着众人对曹彬大加赞赏,触景生情,突然想起自己几个年幼的孩子,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抚腕叹息道:“只可惜,当初朝廷没有对刘铢此辈痛下决心。”
五代藩镇的节度使们,手握兵马,虽让朝廷颇为忌惮不假,但是一旦卸职归京,便成了没了牙的老虎,所以当时包括郭威在内,还习惯性地对归京的藩帅抱着宽大为怀的想法,直至酿成今日惨遭灭门的后果。
“请郭帅节哀!”曹彬再拜道,紧咬钢牙:“今日郭帅雄兵在手,何愁大仇不报?”
“有子仲相助,此战必胜!”郭威也自信道。
王峻问道:“不知史节帅何在?为何不来见郭帅?”
“回王监军,李某未至郓州时,在半路上遇到了史节帅,他有伤在身,骑不得马,当时正乘着肩舆领兵来会。”李重进手指忠义军的方向。
向训这时说道:“郭帅,史节帅让末将向郭帅回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这回虽不能亲自为郭帅冲锋陷阵,但尚可坐阵军中,指挥六千忠义军将士为父杀贼,待此战一了,他便亲来拜会郭帅!”
郭威微微点头,释然地对着左右部下们说道:“子仲高义,吾等不如,得人如此,夫复何求?有忠义军相助,老夫今日可以高枕无忧了!”
忠义军的方向,传来潘美的呵斥声:“众军听着!此战是为军上之父报仇,主辱臣死,我等久食军上之禄,应为军上分忧。朝廷听信谗言,罔顾事实,迫害史公等朝廷重臣,此番我等要杀进汴梁,为军上报仇!”
“报仇、报仇!”
“杀尽奸臣!”
“万胜!万胜!”
“威武、威武!”
忠义军将士们,豪气干云,视死如归,他们用刀枪击打着盾牌,而郭威的大军也热烈地回应着,他们的呐喊声充斥着阴霾的天空,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着。
而朝廷大军这边却相顾失色,士气顿时为之一泄。
慕容彦超面色阴沉铁青,如同铅铸的一般,他紧握着手中的兵器,恶狠狠的盯着忠义军阵前那高高飘扬的‘史’字大旗,心中也有些惊慌。
这姓史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到,这让慕容彦超气愤不已。
慕容彦超的左右心腹部下此刻也隐隐不安起来,当忠义军全身缟素的出现之时起,他们就觉的有些不妙。
哪怕是忠义军早一天抵达,他们或许也不至于如此相顾失色,这忠义军像是经过精确计算好了一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两军就要动对攻之前赶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无疑会极大地壮大一方的信心,而挫伤了另一方的士气。
李汉超虽然也有伤在身,但此刻他仍尽职地担当着掌旗官的角色,帅旗在他手中笔直地竖立着,旗帜迎着劲风招展,杀气弥漫。
中军之中,史德统半躺在高高的车舆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他虽有伤在身,骑不得马,但他只要还在军中,部下们便有十足必胜的信心。
猎猎寒风袭面,史德统掖了掖盖在身上的褥子,他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战场的各个角落,最后停留在不远处的郭军阵营之上。
“贼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明远兄,此时此景,可有诗意?”史德统偏头问侍立在侧的李昉道。
掌书记李昉觉得这天气寒冷异常,身上临时被军士披上去的铁甲却压得他透不气来,大战来临之前肃杀的气氛,更是让他难以呼吸。
“诗意全无,寒意倒是充斥全身。”李昉缩着脑袋道,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站在朝廷的角度,自己就是“从逆”了。
李昉见史德统头扎孝带,身穿素衣,似乎对战事毫无牵挂,只是双眼有些通红,便有些不安地问道:“军上,您以为此战将会如何?”
“半个时辰之内便见分晓!”史德统道,“明日我们便可入京!”
“假如我军获胜,不知郭公将会置陛下于何地?”李昉好奇地问道。
“那是郭帅考虑的事情。”史德统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依明远兄,以为该如何呢?”
“这个…非在下所能揣测。”李昉自知失言,忙道。
史德统莞尔一笑,并不介意。
“听说出郓州那天,文伯兄曾来找过军上?”李昉见史德统面色不变,随即又道。
“哎!”史德统长叹一声,“不瞒你说,那王文伯说郭公举兵南下,虽然无可避免,但此番大动兵戈,毕竟不是一件幸事,两军相争,震荡之下,唯有黎民百姓受苦,倘若大军入了京城,希望我能制止部下,并且规劝郭公能以言止杀!”
李昉木楞地看着史德统:“那么军上的意思是?”
“我的部下自然能够服从我的命令,只是郭帅那边…哎,我也会劝阻郭帅,尽办而为吧!”史德统喟然一叹道。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徐徐敲响,鼓声很快变得密集起来,左右牙卫将史德统扶起,史德统皱眉注视着前方,没有言语。
将士们握紧手中的兵器,紧盯着双方阵营之间的空旷地带,屏住了呼吸,寒冷的西北风仍在呜咽着,扯动着各色战旗不停地摇曳着。
朝廷大军经受不住这压抑气氛的前熬,也是求胜心切,先动了。
慕容彦超亲率两千马军,跃马而来,忠义军首当其冲。
“看来,这慕容彦超今日定要与我分出个高下来!”史德统轻蔑地笑了笑,当即抽出身旁的横刀,发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开战!”
不待史德统下令,右翼的高怀德早已率骑兵绕阵而出,迎向来袭者。
战马长嘶着挟怒而前,马上的骑士攥着刀枪,斜指向前,不及闪躲,高怀德率领的五百马军已经与慕容彦超的两千骑兵撞在了一起,有人洪水撞上了堤坝,激起无边的浪花。
战马高高扬起的头颅,被势大力沉的刀斧砍成两半,血肉翻飞,马背上的军士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了下来,还没来得急呼喊,就被赶上来的敌军骑兵踏成一滩肉泥。
高怀德领着五百骑军如尖刺一般直插对方军阵,一路上左突右冲,尽无一合之敌,贼军纷纷避让,慕容彦超见高怀德若此托大,心中窃喜,当即立断,亲率护卫,意欲将高怀德的军马包围起来,他如一头暴怒中的猛虎,挺着大槊,一夹马腹,咆哮着左突右击,硬是突破了数十位忠义军骑兵的阻拦。
高怀德此时杀的兴起,他举枪挑刺,敌兵纷纷掉落,他不退反进,浑然不顾身后的危险,毅然纵马杀向了敌军重兵丛中,如铁犁划过泥土,敌军翻飞般被他和部下们挑落在地。
慕容彦超所率领的人马与高怀德军马军成了战场上的主角,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已经盖过了如雷的战鼓声。
天空阴沉得吓人,尖利破空声传向士兵的耳边,那是忠义军弓弩营的箭矢射向慕容彦超的军马。
这时高怀德率领他的人马却从慕容彦超的阵中斜刺出来,尽然透阵而出,马上的骑士们纷纷转身,张弓搭箭,用箭矢倾泄他们的怒意,马军骑士们在高怀德的指挥下绕着敌阵若即若离,而那一头王审琦又率着三百骑兵呼啸着插入慕容彦超的军阵之中。
破空的箭雨无情地降落在密集的敌军人群之中,十之二三犹如被劲风吹倒的衰草,齐齐被掀翻倒下。
慕容彦超大怒,当即拔出一队人马追向高怀德,自己则引军与王审琦的马军继续鏖战,高怀德领着这队敌军在空旷的战场上来回狂奔,五百部下进退如一人,不停的往后射出冷箭,贼军之中箭者纷纷落地。。
“贼将,休走!”那慕容彦超的手下将领咆哮着。
高怀德或许听到了那敌将的不满,他返身杀了个回马枪,追击他的敌军阵形已乱,他们作梦也没想到高怀德会杀将回来,追在最前头的敌军,瞳孔迅地放大,来不及反抗,便已经被刺翻在地,被跟上来的马匹踩成肉泥。
再看另一头,“呼嗬!”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的张洵,爆喝一声。
无穷的压力只会令张洵感到亢奋,他体内的血液也在沸腾着,血红的枪尖流血不止,带起的敌军一片片血肉,让他感到快意。
以少对多,忠义军却不曾有一人退却,他们似乎永不知疲倦,忘我地追随着自己的主将,奋勇向前,即使前方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