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色恐怖

当痛感恢复的时候，叶嫣然睁开了双眼。她看着灰色的水泥墙顶发呆了几秒钟，终于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呈现在眼前。当时，大巴车意外冲出山路，人们在恐惧和愤怒的尖叫声中跌落，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手边的一切并祈求死神宽恕。而那时，洛阳却做出了令她感念一生的举动：他把她抱在怀里，沉默但勇敢。

二十多秒后，乘客们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命运女神所抛弃。由于大巴车出轨时的高度较低，山体的坡度又相对平缓，司机凭借搏命般的操作驾驶车辆奇迹般地穿过了树丛。虽然大巴车最终仍是在山坡的底部翻倒，搁浅在了谷间的长河中，但对于遭遇这种事故的乘客们来说，这已经算是苍天眷顾的处境了。

叶嫣然紧咬贝齿，勉强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另一身女人的衣服。这衣服的材质和色调都普普通通，就像这屋内的桌椅板凳一般，皆是农村寻常人家的东西。见屋内无人，她多少有些安心，继续回忆起那时的情况。

当时，长河中的水流冰冷而湍急，源源不断地涌入车内。像洛阳这样身体强壮的男人迅速解开了安全带，开始帮助其他乘客逃脱。然而，本来只是搁浅在浅滩的大巴车却因为水势的增长以及河床的滑坡等原因开始迅速向深处下滑，死亡的阴影又一次将众人笼罩。生死关头，一些人拼命地爬上河岸，另一些人放弃了救助他人也急忙上岸避难。而那些仍在实施救援的人感到压力陡升，他们知道一旦大巴车沉入水下，那么救援难度将会十倍增加。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洛阳将救助的第三名乘客拉到岸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半沉在水中的大巴车。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乘客连解开安全带走出大巴车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他的目光对准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粗略评估了一下大巴车下滑的速度后，他浸在水中的右脚艰难却强硬地抬起、落下，又向前迈了一步。

在洛阳的右手抓住车身准备择机进入时，车身突然抖动，随即加速下滑。危难关头，洛阳当机立断地松开抓手，怎料脚下泥沙俱下，他一时失足就落入了深水区。叶嫣然发出一声惊呼，她知道这个男人看似无所不学、学无不通，但却唯独不会游泳。于是，她纵身一跃，扑向了溺水的洛阳。

就在这时，一阵军号般的狼嚎响彻山谷。站在岸上自以为死里逃生的人们感到了那股顺着脊椎爬满后背的冷意，惊恐地四处张望。一双又一双绿色的瞳孔从黑暗的最深处出现，冷漠地观察着这帮瑟瑟发抖的人类。

叶嫣然成功地揽住了洛阳，发现他的双手双脚僵硬的就像铁块，正脸色煞白地看着自己。“怎么了？”叶嫣然问他。洛阳铁青色的嘴唇动了动，说：“我不动。”

对于救助者来说，如果落水的对象都能像洛阳这么老实，那么救援的成功率一定会大大增加。叶嫣然点点头，忧虑地望向岸上，说：“我们遇到狼群了。”

言罢，她低头看着洛阳，发现对方的双眼似闭似合，即使是在这么寒冷的河水中也能感知到他那不断攀升的体温。叶嫣然眼底的光芒变得坚决而果断，她竭尽所能地向前方游动着，哪怕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月下长河。

“你醒了？”一个双手端着脸盆的妇女用肩膀顶开房门，正好看到了站在床畔的叶嫣然。这个妇女应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和叶嫣然对视一眼后连忙放下脸盆，有些局促地双手合握，仿佛她才是那个落难至此的人，正战战兢兢地等待主人发落。叶嫣然知道这是淳朴的表现，她礼貌地问道：“我记得自己抽筋的时候岸边还有几匹狼在追赶，那是我最后的记忆了。所以说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救了我并把我带到这里的吗？”

妇女红着脸说：“是俺汉子带你来的，俺给你换了衣服，俺的衣服不好，但这是俺最好的衣服了……”她说话的口音极重，见叶嫣然面露疑色，急忙问道：“俺说话你能听懂吗？”

叶嫣然用右手握住左臂，道：“我能听懂，谢谢你。还有，这衣服很舒服。”

妇女揉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笑。

“你叫什么名字？”叶嫣然递出自己的右手，道：“我叫叶嫣然。”

妇女把右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才伸出去，小心翼翼地和叶嫣然握了手，道：“俺叫高红。”

“高姐。”叶嫣然询问道，“当时我抱着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

看着叶嫣然急切的样子，高红痛心地说：“俺听公公说，汉子们追赶那个狼群到了河边，看到它们正在攻击你们就冲上去宰狼了。可那头头狼跑的快，我汉子没追上，在河里发现了你。但是当时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不可能。”叶嫣然用冰冷的声音截断了高红的陈述。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用这样的语气在这时说出了这样的话。“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我明明抱着他绝对不可能松手的。”叶嫣然的右手握拳压在胸口，她往日里的优雅和淡然都在这时成了一层薄薄的纱。即使是高红也能透过这层伪装，看到叶嫣然那无力的心。高红想要开口安慰，却见叶嫣然忽然仰起头看向天花板，慢慢地，那些高红从未见识过的高贵气息又回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上了。

叶嫣然呼出一口浊气，微笑着说：“我想找到他，你可以帮助我吗？”

晚上十点多，整座高家庄已经全然不见了灯火。叶嫣然和高红那寡言但热情的丈夫见了面，知道对方名叫高建国。她拒绝了高建国给她炒个菜的建议，就着一碟咸菜吃下了半碗面条。“你们是说，其他乘客也都被村民带进了庄子？”见高建国点头，叶嫣然心底始终保留着的戒心也松懈了不少。以前她听洛阳讲过一些关于封闭村庄的传说，那些村庄多位于深山老林，终日不与外界接触，有些是毒贩种植罂粟等作物的基地，有些是臭名昭著的诈骗之乡，还有一些则保留着封建迂腐的规矩，做些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这些村庄的通性在于易守难攻，而且全民犯罪、全民抵抗，一直是社会治理的一大顽疾。

一开始，叶嫣然也曾担心自己误入了这种地方，但听说其他乘客也被村民们接纳、救助的时候，她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这个庄子就叫高家庄吗？它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俺们庄原来叫高老庄，高是大姓。后来有个祖宗读了书，说西游记里也有个高老庄，和那猪八戒扯上关系，影响风水，就改名叫高家庄了。”说话的老人是个盲人，他用拐杖一下一下快频率地敲击着地面，竟神奇地找到了一张板凳坐了下来。老人用双手撑着拐杖，道：“女娃娃，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叶嫣然推测对方是高红的公公，起身问好，然后解释道：“我和我男朋友想去毕庄找个朋友，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车祸，这才到了这里。”

老人用拐杖砸了一下地面，道：“我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去毕庄找什么人？”

叶嫣然知道搪塞不过去，就说：“对不起，我不能说。”

老人哼了一声，听高红柔声道：“公公，村长刚才派人捎信让我们好好照看客人，最晚后天早上就能送大家去城里了。他还说明天王警官就会到庄上……”

“女娃娃，不要乱走，不要乱问，老老实实走人就可以了。”老人突兀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高建国说：“明天早上我再去各家问问。”

叶嫣然看向门外漆黑的夜色，心不在焉地问道：“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和电视信号，你们晚上都做什么消遣时间呢？”

高建国掀开了电视机机顶盖着的一块花布，露出了一台黑色的DVD。他说：“村长会给我们光盘，我们看这个。”叶嫣然闻声便转头看去，正看到高建国手中光碟盘幅上的那行标题：沉默的羔羊。

有生之年，洛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坐在一张冰冷的板凳上，双手被反铐，双脚也被固定在椅子上。出乎他预料的是，囚禁他的房间并不是由黑色的砖石以及一个隐约可见月光的天窗构成，室温也并不是冰冷、潮湿的。在这里，他脚下的地板，面前的墙壁，甚至身上的衣服都是纤尘不染的白色。这纯粹而单一的颜色填满了这个封闭的空间，即使全力去观察，也无法分辨一处与另一处的区别。慢慢地，已经丧失了时间观念的他开始失去对空间的认知，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洛阳的瞳孔渐渐涣散，整个人呆了似的。一个机械般的男声在屋内响起，那人说：“我把这里叫做白色恐怖，你喜欢吗？”

“你终于出现了……”洛阳垂着脑袋，问道：“你是王吏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说：“你真的很聪明，我可以奖励你一次。”

洛阳嘴角上扬，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我想干什么，不会告诉你这是哪里，不会告诉你叶嫣然的情况，也不会告诉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你。我和很多人交流过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研究的成果就是这个房间。”那人即使在陈述着这么恶毒的计划时仍是心平气和的，他说：“在绝对虚无的世界里，人一定会疯掉。”

洛阳无法否认，因为在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疯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