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阿德
朝阳还未升起,菜市已经热闹起来。新鲜的青菜还带着霜露,青翠欲滴;刚刚出锅的嫩豆腐,热气腾腾,飘散着特有的豆香甜味儿;膀大腰圆的屠户举着铮亮的斧子,每剁一刀就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新宰的肥猪,快来买呀!”隔壁卖鱼的似乎受了感染,拿笊篱在鱼盆里随意拨了两下,几十条鱼顿时活蹦乱跳起来,他得意的瞟了一眼屠户,用尽全力的喊道:“新抓的活鱼,肉嫩鲜美,好吃不贵!”
一时间,菜市场里叫卖声此起彼伏,喧闹不已。
钟珍儿看什么都新鲜,一会捏捏小黄瓜,一会碰碰大白菜,口中不停地问着:“嫂嫂这是什么?我怎么没吃过,这又是什么?”
苏成晚有些好笑,她终于知道古文中那句:“何不食肉糜?”是确有其事了,这些普通的蔬菜就算以前在府中也是经常吃的,可做法精细,早就不复这原生态的模样,钟珍儿这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又怎么见过,她耐心的一一给珍儿介绍,并对应她日常吃的菜品。
钟珍儿这才恍然大悟,无比崇拜的看着苏成晚道:“嫂嫂你真厉害,居然懂得这么多!”这次流放,为了避人耳目,连个烧火做饭的婆子都不敢雇佣,一切琐事都要亲力亲为。可自己和娘亲居然什么都要现学,唯独嫂嫂虽和自己一样在富贵堆里长大,可对这些日常琐事,却手到擒来,日日生活煮饭,洗衣晾晒,却无半句怨言。
钟珍儿心中感动,明明嫂子可以在京中继续享受富贵,却甘愿和她们来岭南受苦,想到这里,她挽着嫂嫂的臂膀又紧了些,低声说道:“嫂嫂,今日你教我烧火做饭吧。”
等两个菜篮子都塞得满满的,姑嫂俩才携手回家。
谁知远远就看见自家矮墙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钟珍儿刚要出声,却被苏成晚拦了下来,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示意钟珍儿放轻脚步。
苏成晚和钟珍儿立在墙下,才发现那小小的身影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院墙不到两丈高,但对于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童来说,想爬上去确实有些困难。墙边放着一个只有三条腿的方蹬,墙皮也被蹬下来一大块,散落在周围。
苏成晚轻轻咳了一声,可小孩儿却恍若未闻,依旧聚精会神的盯着院子,他支着两只耳朵,似乎在听什么,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苏成晚附在墙边,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隐隐约约能听到,似乎是国公爷在讲故事,声音低沉,又隔着院落,怪不得这小孩儿要趴在墙头了。
钟珍儿是个急性子,见苏成晚迟迟不发作,就忍不住喊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趴在我家的墙头上!”
小孩本聚精会神,猛然听到人声,吓得向后一缩,竟从墙头掉了下来。
苏成晚本想去接,奈何速度太快,一时又没反应过来,只能看到小孩儿在地上摔了个跟头。
这一跤摔得不轻,小孩儿想起身逃跑,挣扎了两次,却只是在原地转了个圈。
苏成晚嗔怪的瞪了钟珍儿一眼,伸手把小孩儿扶了起来,温声说道:“你没事吧?可是哪里摔疼了?”
谁想小孩儿却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想从苏成晚的怀中挣脱出来,可无奈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般疼痛,并无半点力气,只得软软的任苏成晚揽在怀中。
苏成晚再才仔细打量起怀中的孩子,巴掌大的小脸黑乎乎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眸,黝黑晶莹,又清澈见底,如今受了惊吓,眼底腾出水雾,像濡湿的黑珍珠般,闪着异样的光泽。
身上的衣服似乎好久没有换洗了,散发着浓郁的酸臭味,赤脚裸足,脏兮兮的小脚丫上有一个个新旧不一的伤疤,看样子应该是个小乞丐。
小孩儿倔强地抿着嘴,但右手却紧紧的扶着左臂,想来是摔跤的时候碰伤了。
苏成晚见他不答话,只好抱着进了院子。
西屋的学童早就听见了动静,如今看到苏成晚抱着小乞丐进来,都纷纷跑了出来,程小五坐在门前,第一个跑了出来,看着苏成晚怀钟的小乞丐吃惊的叫道:“拖油瓶儿?”
胖三挤到近前,不屑的撇撇嘴:“什么拖油瓶儿,他娘早死了,应该叫小杂种才是。”
偏偏有人和胖三不和:“明明是丑八怪!”
半大的孩子还分不清好坏,纷纷叫嚷着:“小杂种,丑八怪!”
小孩儿乌黑的眼眸突然变得暗淡起来,小手攥得紧紧的,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
“好了,子曰非礼勿视,还不都快进屋?”荣国公摇摇头,把学童们都叫了回去,看来还是应该先培养品德。
沈氏刚好烧了热水,婆媳两人整整用了三盆水,才把小脏孩儿洗出了本来的面目,饶是见过无数俊男美女的沈氏也不禁大吃一惊:“好俊俏的孩子!”
污泥掩盖下的皮肤白皙如玉,精致小巧的五官,配上那对清澈见底的眸子,仿佛错坠凡间的精灵。
只可惜左颊有一块青黑色的,又大又黑,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小孩儿不由自主的频频张望着桌子上的米糕。刚出锅的米糕,被切成四四方方的一块,白嫩嫩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食物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甘的低下头,强迫自己不要再看一眼。
“喏,先喝杯温水,再吃。”
小孩儿小心翼翼的接过水杯,小口小口的喝完,抬眸希冀的望着苏成晚。
米糕已经不太烫了,苏成晚用帕子包了一块递给他,嘱咐道:“要小口小口的吃,知道吗?”
小孩儿点点头,文雅的咬了一小口,甜甜的滋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让他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可看着苏成晚笑眯眯的样子,不得不强迫自己慢下来,小口小口的吃完。
一块米糕很快就被吃完了,他忍不住又盯着盘子里剩余的米糕,却不张口要第二块。
苏成晚心道:没想到这孩子还是个知礼数的,怎么就沦落成乞丐了呢?又包了一块米糕递给他,说道:“只能再吃一块,多了会积食的。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家人,住在哪里?”
小孩儿接过米糕,舔舔嘴唇,却没有急着吃,反而耐心的回答苏成晚的问题:“我叫阿德,以前和阿婆住在一起,后来阿婆得病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人。”说完,眼神变得黯淡起来。
“那你今天趴在墙头是想跟着先生读书吗?”苏成晚摸摸他半干的头发,有些心疼这个命苦的孩子。
说到读书,他暗淡的眸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过只短短的一瞬,又失了神采:“我交不起束脩。”
苏成晚的心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倒是个实诚的孩子,一时心软说道:“没关系,等一下姑姑帮你问问伯伯,若是伯伯同意,以后阿德就跟着伯伯读书好不好?”
阿德这才露出进屋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以后做工代替束脩,我什么都会做。”
第二天,学童们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穿戴一新的阿德端端正正的坐在学堂角落的座位上。
胖三眼睛一缩,第一个认出阿德,立刻大声叫嚷起来:“我不要和这个杂种坐在一起,哥哥说近朱者赤,我不要变猪!”
其余的孩子也都叫嚷起来,都不愿意和阿德一起学习。
原来阿德是巷尾陈阿婆从河边捡来的,无父无母,后来陈阿婆死了,房子被族里收了回去,小阿德就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偏偏他的眼眸长得像异族人,黑的深邃,随着年龄渐长越发明显起来,小孩儿不懂事,看到他就叫骂他是小杂种。
阿德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终于咬着嘴唇站了起来,不情愿的一步步向门口挪去。路过胖三时,却被胖三伸出的小胖腿给绊了一下,脸朝下向门槛摔去。
刚进门的荣国公,手疾眼快,捞起了阿德,瞪着胖三盯了半晌,不悦的开口道:“胖三,你可知错?”
胖三对先生有些发憷的,但此刻依旧撒谎道:“我不知,我什么都没做。”
荣国公以为学生可以愚钝,可以厌学,但唯独不能品德不佳,于是冷冷的训斥道:“你伸腿伤人,这是一错,不敢承认,这是二错,两错并罚,你到院子中站着把临摹贴临摹十遍,再像阿德道歉。”
胖三还想争辩,但看到荣国公锐利的眼神,只好噤声,背着书包出去了。
小伙伴们第一次看到先生发脾气,都吓得不敢说话,乖乖的坐回位子,阿德也坐回了位子,只是尽量把自己缩在阴影里,降低存在感。
胖三平日里犯懒,本就不爱写字,这会儿逼不得已,站在石桌前,心不在焉的拿起了笔,在临摹贴上留下如鬼画符般的一个个大字。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学堂里传来了先生儒雅温润的声音,一定是先生又在讲故事了。胖三不爱写字,却最爱听故事,先生说的故事最有趣了,比那茶馆里说书的讲的还好听,每练上一个时辰的字,先生就会讲一个小故事,可如今他站在院子里,只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却不知讲的什么故事。
胖三的心像猫抓了般,痒的难受,不由自主的就走到了窗边,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窗边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荣国公只当不知,继续不急不缓的讲着。
荣国公整理的这些小故事多是从四五五经中摘录出来,今日为了阿德,本是想讲顾欢燃糠自照的故事,可看了今早上那一幕,心思一转,讲起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