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奉来之名

是晨，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那光，不动声色地浸润着由不远处逐渐拉开的浅蓝色天幕。

待卯时三刻左右，奉来县城长街上，行人依依稀稀也不过那么十几个，街角有几个摊位杵着近些的小贩，不时指着不远处的民房，靠在一起嘀咕些什么。

忽听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小贩顿了顿，一齐扭过头来，不多时便见一辆质朴无华的黑色马车当街缓缓穿过，小贩们扫了一眼，扭回身去继续他们以为的呢喃细语。

“你们当真没听说过吗？”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汉子低着头，皱着眉眼几乎快缩在了一处。

“别磨叽了，快说呀！”

“咱们县太爷这回贪的赃啊，原来呀，是为了给京城里头的一个大老爷送礼，没成想，嘿嘿！这回被咱们平头老百姓给逮个正着啦······”说完，粗衣汉子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这都些什么事儿啊——真丢人！”

“送礼这事儿啊，难不成你们都没听说过吗？”

这话题一起，顿时便又有几人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吵成了一团。

“哎呦——这些我们都知道啦，县城里头早就传遍喽！说是前些日子县太爷遣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奉翔镖局往帝京送礼······”

突然，一个青衣汉子神秘兮兮地凑近来，抬着两个手指在众人面前直直比划，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县太爷这礼最终要悄悄送入的地方啊，那可是京城里头刑部尚书的家宅呀！尚书大老爷要过寿啊，你们知道吗？二品大官！二品大官呐！”

“咱们县太爷——”一人神色迟疑，“是什么时候还跟尚书大老爷搭上关系了呢？”

“是啊，这问题本公子还想知道呢？”外头百姓纷扰议论之时，那缓缓行走而过的黑色马车里头，慢悠悠地传出一道极低又极其悠然的声线，外头竟无一人听到此话。

“对了，县太爷送礼到底是怎么被逮住的？那奉翔镖局是什么时候送的镖啊？这县太爷如此大胆，想必不是第一往京城送礼了吧······”

黑色马车愈行愈远，直至最后，车外入耳的声音越发模糊。

“都说草木愚夫百姓无知，嗬，本公子最近遇到的聪明人，怎么就这么多呢？”一身淡紫薄衫的少年慵懒地斜躺在马车里头，容颜精致，肌肤滑嫩竟连世间上佳的羊脂玉都无法与之比拟，只见那俊俏少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苹果，神态悠闲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

俊俏少年的对面，端坐着一位的年轻公子，低垂着眼睑，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剔羽般的长眉不画而黛，长睫如羽微微挑起，一袭深色紫衣，精致玄纹云袖，宽大的袖口绣着一折白梅。

“刑部尚书裘贞义，贞顺有义？嗬！真是白瞎了个好名字。”俊俏少年语气似嘲似讽，又咬了一口苹果，顿了顿,秀眉轻挑，看似随意地一把将果核扔出了车外。

“哎呦——公子你果核扔我头上啦！”

车外忽然便有人大声嚷嚷了起来，俊俏少年只往车窗处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嘲笑：“你小子现在倒是回来了！刚才又跑哪儿去了？”

“属下这不是先到前头县衙给公子探探路去了吗？”车外的人显然跟着马车在一路走动。

“哦——你探到什么了？”少年语气不紧不慢道。

“县衙那头连大门都没开呢，属下就跳进去随意兜了一圈，挑梁点东西，再顺手翻了翻县衙的卷书文案，哦！对了，那个县令似乎没在府上，府里头的衙役也没见几个。”

“县令人不在吗——畏罪逃逸了？”少年似是好奇，声调稍微一扬。

语落，对面倏然传来几道轻咳声，年轻公子缓慢地睁开眼，泼墨般的眼睫如破茧之蝶，优雅而流畅地舒展开去，那挑上一分的清眉恰似名家笔下惊鸿一笔，那谪仙风姿，当真是雅致如画，顿然间便惊艳旁人。

俊俏少年怔愣了一瞬，旋即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起来，却听对面的年轻公子慢悠悠道：“人怎么可能跑得出去？如今那县令估计是躲在城里的某处避风头吧。”

俊俏少年摸了摸下巴，越是琢磨便越发深觉有理，连连点头：“说的有道理，人应该是没跑，刚才进城的时候本公子就看见，一堆民众堵在县城门口，也没见官差······”

说罢，少年语气似是感慨，道：“都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吧，这一出“官逼民反”的戏啊，本公子今个又是长了见识喽。”

“子卿，你当真觉得奉来县的这群人，是温顺的兔子吗？”

“不知，陌华公子有何指教呢？”

对面的少年正是墨子卿，而年轻的公子却是清上陌华无疑。

清上陌华清淡的唇色微微泛着白，神色却依旧柔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少年瞅了好半晌，嘴角清雅幽幽一荡，语气不疾不徐道：“事实上，奉来县百姓早已公然的与衙役作对，听说还动上手了，若是那县令真跑出去，灾民膺愤人员混乱之下，保不齐他得被打死吧。”

“不至于吧？这些人有这般凶狠！”墨子卿闻言顿时吃惊。

清上陌华凝神一动不动地盯着墨子卿，神思似乎有些飘远，忽地漠然地垂下眼睑，须臾才抬起眸子，语气飘忽却幽深：“奉来，凤来，鸾凤翔飞归来，子卿，你可知道——此地自古便不同寻常。”

“鸾凤翔飞归来······”墨子卿似乎愣了会儿神，半晌，美眸倏地眯了眯，神色不悲不喜，语气中也辨听不出半丝情绪，“听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

清上陌华温和的视线不偏不斜地凝着墨子卿，良久，突然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道：“东陵二年太初历七月，东翎氏皇三子路过奉来县，当初险些命丧此地，落了个残疾的毛病，最后倒也保住了性命······之前，翰林院修撰《天京志》之时，有人曾建议将此事编进去，之后被老皇帝直接驳回了······”

“《天京志》又是哪本书？”墨子卿紧皱着眉，“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来着？”

“翰林院。”清上陌华再次提醒道。

“哦！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天下棋会”那会儿，翰林院就正做这事吧。”

“嗯，那时正是开始，” 清上陌华一脸讳莫如深，“老皇帝曾下了暗旨，奉来县发生的一切事情，只要与东翎氏皇族有关，绝不准编进东陵国任何史册之内。”

闻言，墨子卿惊奇不已，顿时跃跃欲试：“能让老皇帝这么忌讳的啊，我还真想去仔细了解一番呢！不知当初那个残疾太子被罢黜之后，可有知情人说过此事呢？”

“虽说皇子被害这事，其中确实另有隐情，但当年知情之人既然苦心筹谋掩盖了真相，他们自然不会傻乎乎开口跟你讲。”

墨子卿蹙眉想了想，斟酌道：“十二年前的事嘛，本公子确实是不清楚，不过，只要想想当初皇三子残疾被废，之后的事情却不了了之，而其中又什么人成为当时最大的受益者——便可观其中隐情之一二了。”

“尘世有些事，为何便总是这样隐隐约约的，不见其终貌，而待人留心去勘察时，却只能稍微窥见那冒出来的冰山一角······”

清上陌华掀开身侧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眼中神色晦暗不明，语气不低不沉。墨子卿似乎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不同寻常，面色古怪地瞅他，却见他缓缓回过头来，眸色幽深中，有丝墨子卿看不懂的情绪。

墨子卿美眸眯了眯，意味深长地看了清上陌华一眼后，别开目光，状若无意道：“却不知朝局最近如何了······对了，记得黔州赈灾的队伍出发那一日，吏部侍郎慕容铠同时也前往南越边境丰督城，你可知道如今他回京了没有？”

“他昨日刚回京复命。”

“这样啊。”

清上陌华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听说，丰督城守将畏罪自裁了。”

“畏罪自裁？呵呵，这倒是有趣。”墨子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慕容铠倒是雷厉风行，安置好边境的一切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天京······”清上陌华垂下眸，又咳了几声。

“你怎么了？”墨子卿盯着清上陌华微白的脸色，下意识地抿紧唇，“上次我见你伤的挺重的啊，你确定现在真的没事了吗？”

清上陌华浅浅一笑，摇头道：“无大碍，不过是半个月之内不能动武罢了。”

“还要半个月啊······”墨子卿倏时皱眉。上次见清上陌华生龙活虎的随她在郡守府里头上下蹦跶着，连西楚连蓉也没发觉清上陌华受了伤，她还以为······

马车前头，突然间传来灵山的声音，那声线沉稳：“世子，县衙快到了。”

“嗯。”

似乎与灵山作对一般，清泉的声音陡然也响起来：“公子，门还关着呐。”

“哦。”

马车里又安静了会儿，对面清上陌华默然地闭上了眼，全然一副不理事的样子，墨子卿摸了摸下巴，道：“前头拐角掉头，先找间客栈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