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是你

李景霆持长刀而立，利刃上滴滴血珠滚落尘埃。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珠也顺着刀身滚落，反复洗刷着原本就没能停留多久的血迹。细雨沾湿了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看起来却没有丝毫的狼狈。他在雨幕中站了很久很久，眼神像刀光一样冷。

都说利刃随人。正申王朝的九皇子，其人就如他提在手中的长刀一般，一旦出鞘必现寒芒。他眼中也有这样锋利而寒彻心扉的光，湛蓝的眼珠如同冰封千里的冻湖，瑰丽又危险，引人注目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多少人前仆后继想要溺死在他的眼波里，唯一能让他长久注视的人只肯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从记事起就知晓一件事，生在帝王家的孩子不能让感情成为成就千古帝业的阻碍。他与身着龙袍高高在上接受万人朝拜的父亲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享受到过多少母亲的疼爱和温暖的怀抱。或许。或许他的兄长们曾有过亲近幼弟的念头，他们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大概知道。正如他身边的人告知他的如出一辙。最终他们望向彼此，望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寒入骨髓，一如他投向他们 的视线。

没有感情。

身边安插的眼线无处不在，李景霆自己也做着这样的事，他懒得去计较。他刚刚动身前往南山没多久，后脚就有他某位皇兄身边养的狗意图害他的命。对方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自知不敌的情况下纷纷挥刀自刎——不留活口，不留线索，不会背叛。

也是群忠心耿耿的好狗。李景霆想。

可是与他又有何干？

权利与地位，旁人都觉得那和李景霆有莫大的关系，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锋芒。更因为他自己也无限向往过，所以连凤玖璃，甚至是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经他的眼睛注视着什么？从一开始就是王权皇位吗？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声嘶力竭地说：不，李景霆，不是这样的……

那是他自己。

父皇的无暇顾及，母妃的刻意疏离，兄弟之间的冷眼相对。小小的李景霆只是个孩童，就囿于高高的宫墙之中，穿梭在华美却又冰冷的宫殿之间，感受着刻骨的孤独。隔着宫墙望不到更远的天空，也感受不到爱。那种孤独从不能理解到习以为常，最终铸造了一个冰冰凉凉却无比强大的李景霆。

皇位真的就那样好吗？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它？从身边的兄弟，到那些大逆不道妄想谋反的流民草寇。皇位可以给我温度吗？可以驱散我心中的孤独吗？

凤玖璃欠他一份情，还了他一个梦。在梦里他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可那最终也还不是他想要的。

幻境中在南山的三年与漫长的一生相比着实是太短暂了，细细回想也是他最好的时光，最有温度的日子。凤玖璃常说她只是为了还她欠下的人情而已。可是什么样的人情值得她以命相搏呢？

即使是死在幻境之中，且不提那与现实无异的痛楚，幻境造成的后果会反噬到人身上。他因为幻境中的结局郁郁寡欢痛苦不堪，身体与从前相比也虚弱了不少——

那么凤玖璃呢？她始终不见踪影，李景霆不知她是否安然无恙。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南山，能见到凤玖璃让凤玖璃跟他走最好，其实能见到她一面就已经很好了。只要凤玖璃能够毫发无伤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眼前，哪怕只一面，不管她最后选择去往何方……栖身何处……

李景霆收起了刀。结局如何他还不愿想，现今他千里迢迢只身来到此处不过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阿璃，我想见你一面。

前尘旧梦再忆一边。

过往匆匆再梦一场。

李景霆从未有过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候，甚至是在梦里得知凤玖璃的死讯，他也只是淡然地敛了尸骨辞了帝位，带着她的遗骸长居南山。可他现在来到南山却惊慌地发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但他不能放手。

抛却一切再赌一把，赌她会不会回来。

雨幕之下一只蓝翼的蝴蝶款款而飞，轻盈得不似在雨中。它翅膀的颜色来自同一地点不同时间的一场雨夜短暂的对话，那时李景霆不知表露真心的眼眸的颜色。

李景霆是太过疲惫了。蝴蝶掠过他的肩头，可他没有看到。隐约而来的铃音回响在山中某处，又或是雨打芭蕉的杂音。李景霆摇了摇头笑自己几近魔怔，可心底还是期待的。

凤明歌修炼凤凰诀，已经到了可以召出一丝凤凰的精魂的程度。虽然很少用到，但是搜山寻人这种事还是信手拈来的。凤明歌捏了手诀召出了凤凰，浅蓝色半透明的灵体张开华美且巨大的翅膀，尖啸一声略向山林。

“我感受到了李景霆的气息，还有凤玖璃，她果真在南山！可她为什么不去见李景霆？”凤明歌心下一惊，“她察觉到我的气息了，她想要走！”

凤凰的精魂拦不住凤玖璃，苏姚心生一计。当即调动自己的楚莲内力，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说的话传向凤玖璃所在的方向：“不好……李景霆的气息怎么越来越弱了？！”

凤明歌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苏姚的意思。她这是要诈凤玖璃主动出现在两人面前。果不其然，铃铛的声音越来越近，也愈发急躁起来。

铃音似乎就响在自己身边，它的主人却迟迟不肯现身。苏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嗨呀！李景霆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可惜我没有过门就要守活寡了。”

凤玖璃倏地现出身形，死死地抓住了苏姚的肩膀，抓得太紧，苏姚觉得生疼。凤玖璃情绪失控般低吼：“景霆怎么了？”

苏姚一脸讶异：“凤玖璃？你怎么在这里？”

“你先告诉我，李景霆他怎么了！”

凤明歌忍不住走上前去拉开凤玖璃死死钳着苏姚的手：“你真的这么关心他的死活吗，那为什么不肯去找他？”

凤玖璃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说话，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眼眶上，一副要硬生生憋回去的样子。

苏姚伸手抹去她在眼角颤动的泪：“你知道吗？李景霆贵为九皇子，当今圣上欲立他为太子。”

“……”

“他为人张扬又软硬不吃，在朝中总有忌惮他的大臣，更何况他那几个兄弟，还在太子位上的自然最记恨他，其他的几个更恨不得取而代之。”

“……”

“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托我来寻你，自己也形单影只单枪匹马的来南山。怕是他的好哥哥们派出不止一波暗侍来害他性命。”

“不会的，李景霆他很厉害。谁能要得了他的性命！我不信，我不相信的！”凤玖璃终于开了口，眼泪也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以为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之后就会好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来南山？你发誓此生不会再踏入京城一步，难道不是不想见他？”凤明歌忍不住开口。

“李景霆答应我，只要找到你就会与我解除婚约的。”苏姚眼角的莲花纹红得刺眼，凤玖璃心神惊恸，只觉苏姚此刻宛如远在天边的神明，神情悲悯，声音如钟响雷鸣般震耳发聩：“凤玖璃，你还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吗。”

“你替他完成那所谓的心愿，你有没有很难过。”

“可是事已至此，”凤玖璃喃喃道，“我已经失去他了。”

那是不属于凤玖璃自身的温度，被那样的温度笼罩的时候她感觉到失真般的天旋地转。

李景霆从凤玖璃后面贴上来把她搂进怀里，还兴致昂扬地抱着她转了几圈：“傻阿璃，他们说什么你都信。你说的没错，我很厉害，谁都要不了我的性命。”

凤玖璃不敢回头，任他抱着：“李景霆？”

“对，是我。阿璃，我就在你身边。我认得你铃铛的声音。”李景霆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你没有失去我，我也不会再失去你。所以说阿璃，你愿意跟我走吗？”

“……”凤玖璃大悲复大喜之后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淡定地转身，李景霆笑吟吟地望着她。她也扯了扯嘴角，随即一个耳光飞速闪现在李景霆脸上。李景霆回过神来的时候凤玖璃已经跑远了。

“明明扯谎的是你们，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是我？”李景霆也许是此生第一次出现了“呆呆”的神情，苏姚看来不禁想果然恋爱中的小男女都是智障。

凤明歌忍不住喝道：“你还不去追？你的阿璃又跑了。”

李景霆拔腿就去追，还没跑两步又被苏姚叫住：“九皇子啊，我们的婚约……”

“早就作废了！”

凤玖璃的身影就在眼前，她像是等着自己来追的样子。

而那只蓝色的蝴蝶，始终追随在李景霆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