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箭之约（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四周将士眼中期待的目光越发灼人。

额前渗出的冷汗和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水从陆炎脸上滑落，那紧扣弓弦的手指在颤抖中一点一点松开，缓慢至极。

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声陡然响起，打破了校场上的死寂。

陆炎此刻的心神一如手中的弓弦般紧绷，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惊扰，顿时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口弦的手指便已经松开。

“嗖”的一声，那支蓄势已久的羽箭离弦而出，箭羽抖动间，稳稳的钉在数十步外的箭靶之上。

虽未正中赤红的靶心，却也相差不远。

“将军好样的！”

沉寂已久的校场上刹那间响起了士兵们的称赞与欢呼声。

在他们眼中，陆炎这一箭与正中靶心几乎无异，至于那一点微小的偏差，却因为他们心中对陆炎的崇敬而下意识选择了忽略。

“射中了吗？”

士兵们的欢呼声传入陆炎耳中，让他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其实从他开弓到羽箭射出，这本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却让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漫长与煎熬。

然而当陆炎定睛看去时，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却又再次皱起，心中顿觉不安。

“但似乎有些偏差啊！”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这一箭与正中靶心无疑，可他自己却十分清楚，自己终是偏离了那么一些。

尽管这点偏差十分微小，却足以改变胜负。

“难道本将会再次输给这个女人？”看着箭靶上那有所偏差的一箭，陆炎仿佛看见了自己失败后的模样，看到了身后无数将士眼中的崇敬变成失望。

除非，墨卿烟的箭术不佳，即便本将有所偏差，她也敌不过我。

可如她这般精于算计之辈，若无把握，又岂会提出这样的比试？

想到这里，陆炎的目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事到如今，他已然明白，自己获胜的希望究竟是多么渺茫。

校场上众将士的欢呼声，此刻在陆炎听来，却是无比的讽刺。

他败了，败给同一个人，两次……

苦笑一声，陆炎头颅低垂，脸上只余下一片失落的惨白，被他藏在天空中飘落雨水之下。

陆炎此刻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逃过墨卿烟的眼睛。

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只要自己再说出任何一句落井下石的嘲笑，陆炎的心神定会轰然崩溃，这位昔日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西华主帅，也定会折戟于此。

然而，帅台上陆风辰冰冷的目光却一直死死的盯在她的身上，即便相隔甚远，都能让人察觉到那刺骨般的寒意。

最终，墨卿烟只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陆炎的箭靶后，也不等那些欢呼的士兵安静下来，便俯身拾起羽箭。

眨眼间，羽箭扣弦，弓开惊鸿，一气呵成。

甚至校场不少士兵都没有看清楚墨卿烟的动作，一支箭矢便稳稳的钉在墨卿烟身前的箭靶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墨卿烟也丝毫没有去看最后的结果，随手一抛，便将手中的战弓丢给一名一脸错愣的士兵，转身走出了校场外。

直到墨卿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校场上才响起无数士兵的惊疑声。

他们根本不知道墨卿烟为何射出这一箭后，也不看结果，就转身离开。

甚至就连陆炎也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墨卿烟这又是何意。

偌大的校场上，此时此刻唯有帅台上那一身湛蓝锦袍的男子，眼中才露出了了然之色。

淡淡的吐出一口浊气后，没有去看箭靶上的羽箭，陆风辰转身走下帅台。

还不等他的脚步迈出校场大门，身后便再次传来了士兵们的惊疑声。

陆风辰顿时一滞，看着不远处那辆破旧的马车，嘴角却突然间略略上扬，露出轻松的笑意。

在他身后，原本整齐站立的西华士兵们早已经上前将那两个箭靶围得水泄不通。

甚至还有人拿着自己手中的长枪贴着箭靶比划测量，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如此诡异的举动，只因为，那两只箭矢的射中的位置，竟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偏差。

这场箭术比试，最终的结果，是平局。

一时间，校场上便生出不少质疑与愤愤不平的声音。

“这，这……肯定是那女人运气不错！”

“对！要不是运气好，她怎么可能是陆炎将军的对手？”

“要我看，多半是这雨天坏了事情，否则以将军的本事，正中靶心也不过手到擒来的事情，岂会给她平局的机会……”。

这一箭平局的结果，在不少士兵看来，都是墨卿烟运气使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说出这番不服气的话。

然而，陆炎此刻看着箭靶上两支射在同一个位置上的羽箭，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此时此刻，他已然明白，这场比试，在他心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落败。

而这最终平局的结果，却是墨卿烟刻意让着他罢了。

听着四周将士或是替自己愤愤不平，或是以恶语诋毁墨卿烟，陆炎心中顿觉无比烦躁。

“都给本将闭嘴！”

一声厉喝带着莫名的怒意，让嘈杂的校场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陆炎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每一名士兵后，才继续开口道，“传本将军令，即日起，任何人不得对云凰公主无礼，她的话，便是本将之令。

违者，军法处置！”

说完，陆炎也不管士兵们眼中如何惊诧，转身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雨，大步走出了校场。

两个时辰后。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天空中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雨水越发寒冷，落在人身上，如同一颗颗细小的冰锥般，让人觉得刺痛。

许是担心敌方的密探趁着夜色潜入赤峰关中，那厚重冰冷的城门终是在无数难民的哀求与叫骂声中，缓缓关闭。

“唉，这场该死的雨，连续下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赤峰关内，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在一块儿，一边用手使劲搓着那几乎冷到麻木的手脚，一边唇齿颤抖着说道。

他们这几人，都是在最后关头不顾一切，拼命挤，才侥幸进入赤峰关的难民。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明早城外能够动弹的还有几个？”

一个看上去比较年轻的男子抬手捂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后，才回头看向那漆黑的城门，眼中露出了怜悯之色。

“切，你小子，现在有功夫同情他们，倒不如想想你自己如何熬过今晚？ 再说，方才你挤进来的时候，不也一脸拼命的样子嘛，现在装什么圣贤！”

满脸胡渣的男子白了他一眼后，缓缓说道。

“对了，老子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想来之前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身上有没有银子，借几个来给老哥我用用啊！”

“没……没有！”男子顿时一惊，面色苍白间，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腰间，脚步更开始向身后的城墙脚下缓缓靠去。

“没有？老子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然而身旁的几人却是带着贪婪的目光渐渐围了上来，丝毫不给他逃跑的机会。

“来人啊！救命！有人抢钱了！”

年轻男子眼看自己没办法脱身，顿时便扯开嗓子大声呼喊道。

雨夜中，这呼救声虽未传远，但也足够城门处驻守的士兵们清楚的听见了。

“将军！那边好像有人在求救啊！”

守城的士兵循声看去，隐隐看见城墙脚下几个模糊的人影，提着战刀，就想用手中的火把照过去。

然而却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哎，你干什么呢？”

一个领头模样的士兵瞥了眼城墙下的人影后，一脸不在乎的开口道。

“额”，士兵愣了一下，一脸不解的看着领将，抬手指着城墙下说道，“将军，那不是有人在求救吗？小的打算过去看看。”

“有吗？”领将挑了挑眉，将士兵手上的火把夺过，丢在脚下的水洼中熄灭后，才瞪大眼睛望去，“本将怎么没有看见呢？”

话音刚落，领将又贴近士兵身旁，低声说道，“你小子，别没事找事儿做。

为了这些难民，我们都累了一整天了，这才歇口气，谁管这档子事儿？” 都给我听好了，凡是这些难民的事情，只要不是什么大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

谁要想找不自在，可别怪我待会把你丢城门外去，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身后几名士兵顿时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也不再去管那被雨水渐渐淹没的呼救声，转身围着城门下火堆坐一块儿说笑起来。

唯有那一开始打算过去的士兵还呆呆的站在原地，一脸茫然的望着漆黑的城墙脚，听着雨夜中的呼救慢慢化作无声。

“哎，你小子还愣着干嘛，赶紧坐下来烤烤火吧，这明天一早，咱们还有得忙呢！”

直到身后领将的声音再次传来，士兵才猛的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后，一步三回头的走到火堆旁，缓缓坐下。

他知道，领将说得一点没有错，明天一早，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比如，忙着处理赤峰关内因为那些难民而生出的祸事，又比如，忙着处理赤峰关外，那些无法熬过这漫漫雨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