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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姑妈篇(下)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3-07 | 字数:12938

再度打量这浑身雪白眼睛仿若红宝石的小家伙的时候,我便注意到它一只腿上的黑色的脚环。它腆着肚子,昂首挺胸地仿若一个检阅仪仗队的将军在我窗棱外一长条的水泥边沿上散着步,步履安详,仪态从容,看样子,竟是丝毫不怕人。大着胆子,我前倾了脑袋,张开一只手,终于在这小家伙欣然许可的目光下,抚摸到它柔软的小脑袋。啊,光滑又温暖,带着这会儿太阳的温度。我伸出的食指又情不自禁地滑落到它鲜红的小嘴边,哎哟,这下它可是不客气地把我给啄了。不过,我却为这不经意的袭击而感动欣喜。扯开被子,我伸手从藤椅边小凳上的点心盒里抓来一块糕点,揉碎了,捧到它嘴边,咕咕,咕咕两声,它倒是大方得体地表示完感谢,就笑纳了,一起一伏的啄食的小脑袋吸引了我的全部视线。我是那样全神贯注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以至于连接连两次划破空气的呼哨声都没有放在心上。又过了会儿,这小白鸽啄食掉我供奉上的第二块糕点之后,便和我更加亲近了,不住地拿小嘴在我的掌间摩挲。它的小嘴弄得我又麻又痒,抿着嘴,抑制不住地一个劲地笑。就在这时,它的主人闯入。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叫刘有根,愣愣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白皮肤,长头发,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神情的身材单薄的少年。若是认真比较的话,他身体站直,个头要比常林稍高。年纪也是相仿。不过,乍看上去,却完全不似常林见人就笑温和的模样。他的眼睛又细又长,仿佛此时那柳树枝头早已长成的叶子,与其说里边流露出的目光是严肃,不如说是冷漠,好像是在眼底安装了道隔板,在接待外界事物之时,就会凭此将内里的他和外界隔离。当然,最最吸引我注意的还是他的神态,他双手背负在身后,微微驮着背,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手旁的小白鸽,仿佛一杆细竹矗立在风中,闲定又骄傲。脸上那表情似乎是在撇着嘴,又似乎是在朝我冷笑。正午白晃晃的光在他胸前裹住,闪烁出耀眼的光。等那光挨到他唇边,我才晓得,他吹着的是鸽哨。

一阵急促的哨声招呼过后,我先前的那位小客人就毅然舍我而去,乖乖地停留到它主人的肩头,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静静地依偎在少年那头又长又乱又黑又亮的头发边,微风拂过,望着眼前这截然的白与黑,我早已忘了呼吸。

垂下头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敢抬起脖子,然而,叫我惊喜的是,少年竟然没走。他侧着小白鸽站着的那边的肩头,脑袋朝我窗户的方向微微前倾。过了会儿,一个冰冷又低沉的声音响起,喂,你生病了么?

我太紧张了,张了嘴,却只会摇头。啊,对了,吸气,吐气,又吸气。

那么,你也出来玩儿,和我,和小黑一起。在说小黑的时候,少年指了指肩上的白鸽。

好奇心粉碎了我全部的紧张,我终于能正常说话了,什么,你叫它小黑?可它的颜色明明就是……

少年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呸”了一口,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昂起脑袋,凶巴巴地喝道,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叫什么不可以?啰嗦什么,你到底出不出来?村头外一株樱桃树刚挂了果,咬一口比蜜还甜,小黑早上刚刚发现的,走,我带你去!明媚春光下,肩头矗着一只白鸽的少年眯着眼站在窗外,朝我伸出了手。

那天傍晚吃饭时,家人照常边吃边说闲话。娘问爹这几日在生产队的劳作苦不苦,早上带去的玉米渣子饼够不够吃。爹挑了块净是瘦肉的咸肉片夹到我碗里,才转头和娘笑,说近来都在村外开垦荒田,力气出的多,明天多带两块,不,多带半块饼就够。娘就叹了口气,伸手抹除掉爹鬓角黏着的一缕泥污,点了点头。爹低头吞了一大块烂乎乎的红薯,又盛了一勺烂白菜的汤一口喝干,才又开口,声音飘忽到我的头顶上方。爹说,村头外边不远的一出山坡上长了一棵不大的樱桃树,结出的果子,远看就好像一个个小兽的红眼珠。娘听了,就半掩着嘴,呵呵呵地笑,边笑边拿胳膊肘撞我爹,说,听爹这么一比方,那果子就是再甜,她也不愿吃。说着,娘就停下来,忽而瞅着我的白褂子,纳闷道,怎么沾染上这许多?哎哟,难不成我的闺女也跑去吃那小兽的红眼珠了?说罢,捂着嘴,又是一阵笑。大山也附和着娘,咧嘴直乐。等笑完,娘就朝大山撇嘴,轻斥道,一准是早上你给小妹的那网兜掉了色,染了衣服。大山就辩,问娘怎么知道就必定是他送的那个红线编的网兜惹的祸,常林送的鸭蛋不也用红色网兜装的么。娘就很大声地反驳,说常林家的东西哪里会有次货,又说常林送你小妹的哪一件东西不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我哥听了,就没吭声,耸了下肩膀,低头扒饭。我爹用袖口抹了两下嘴角的油腻,就起身取了墙上挂着的烟袋,慢悠悠地装起了烟丝。然后,他和我娘提到了村里刚搬来的一户人家,说是姓刘的叔侄俩。因为没地方住,就经过村长丁为民的批准,在村里那间荒废了许久的小教堂借宿。还说瞧着那叔侄可怜,铺盖也没带多少,让我娘一会儿拣着家里不用的被褥送过去两床。他爹,你倒是会发善心,菩萨心肠。嘿,可怜?狗屁!我可是听婶婶大娘们说了,说是这两人名义上是叔侄,骨子里却是……父子(娘在吐露这二字时不禁压低了声音)。那个养了几笼子鸽子的叔原先是个县城里的一家武馆教人拳脚的先生,后来不知怎的,竟然和自己守寡的嫂子沾上,还搞大了肚子,生下了孩子。这不,丢了先生的饭碗,没了活路,就带着那个孩子来了咱们乡下。我爹听后愣了愣,半天才问,那……这孩子的娘呢?我娘含着嘴里的红薯残渣,朝爹吐了老长的舌头,随后,又做了个双手卡脖子的动作。我爹见了就摇头,燃了烟袋,啪嗒啪嗒的一声不吭地吮吸。我埋下头,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脑海里不由回想起白天里刘家少年背负双手,冷着眼和我说白就是黑,黑就是白时的模样。只有大山还没反应过来,他学着娘的模样吐了舌头,双手卡在脖子上,一个劲地追问,问是什么意思。娘见了,瞅瞅我,又瞅瞅爹,最后用手指戳了大山的脑门,骂,呆到一家去了。然后,娘才凑到哥耳边,说,刘家少年的生母是上吊死的。我哥听到此处,竟是面露喜色,一手抓着一只筷子,两只筷子重叠在一处不住地敲击,我呸,我还道这臭小子是什么来路?!一副天皇老子高高在上的模样,刚来咱们村就敢和常林叫板。说到底,却原来不过是个乱伦生下的小孽种!嘿嘿,瞧我明日,怎么帮咱常林挣回脸面——大山话没说完就被我娘捂住了嘴。娘吐着唾沫星子,指手画脚地让我哥说话小声,别被哪个路过的听到,传到刘氏叔侄耳里结了怨仇。大山不理,重新握好筷子,往碗里夹了块肥肉,吧嗒着嘴,边嚼边道,什么大不了的,咱家可有常林呢!还怕他什么谁谁谁?!哼,我就是骂他刘有根是小王八,是小孽种,谁又能把我丁大山怎么样?我爹这时就端详大山和我,大山的脸被煤油灯照得油汪汪的,眼底全是得势的满不在乎。而我,却低着头,慌里慌张地瞥了爹一眼,就再不敢和爹揣测的目光对视。他娘,你看,咱家和常林那边的婚事,是不是要再商量商量?半晌,烟雾笼罩在狭小幽暗的屋内,乳白色的雾气将我们一家人团团裹住。我爹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几乎同时,我娘和大山仿若受惊的兔子般从凳上跳起,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反对。而我爹,却一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夜晚临睡前,爹来到我房门口,递给我一个包好的小纸包,和我说了句“人就该按自己的活法活”的话,就转身离开。走进房,打开小纸包,一条缀这翠绿小花的手绢赫然展现在掌间,我的生日,爹怎么会忘?爬上床,我把花手绢盖在脸上,静静地躺着,浑然间似乎又嗅到了樱桃的甜香。朦胧中,我又回到了那株硕大的樱桃树下,活泼得一如下午仿佛小狗般撵在有根身后,仿若小麻雀般地把自己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托盘而出,之后随着他肆无忌惮的笑而笑,学着他躺在山坡上翻滚的模样在铺满了野草的山坡上打滚。若说我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药而愈的,或许就源自那个忘掉自己是个病人的下午。

今天外边的阳光可真好呀,瞧,车窗玻璃外一幢幢笔直傲慢的楼宇,一杆杆仿佛老人边抽烟袋边猛烈咳嗽时吐出烟圈的被浓烟遮蔽了下半部的烟囱,一辆辆排着队宛如徐徐爬行的甲虫般的小汽车……如今这般的气派这般的光景,恐怕是当年遭遇了那年饥荒的丁家村人难以想象的。那时,喝上一口浓稠的玉米糊的面汤便是每个饥肠辘辘之人最大的奢望。

事实上,那场饥荒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来的猛,退的迟。能吃的都已经吃了。无论是教堂里那三株老槐树的树皮、树桩下的野菜、草根、散落在泥土里的腐烂的萝卜、同样因为粮食短缺而双眼放光大着胆子在白天里在我们脚边游走的十三只老鼠、两条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菜花蛇、一只秃了尾巴一条腿被人打瘸的掉了牙的黄鼠狼……所有这些出现在教堂里的活物,都已被我和有根那看似永远处在焦虑中的食欲给攫获。那隐藏在我们年轻身体里的食欲就仿佛一只只在黑暗中才出没袭击猎物的恐怖怪兽,一旦用其阴森又贪婪的眼睛盯上目标,不把口中的尸骨撕咬压榨出骨髓中的粉色的泡沫,不在吮吸食指舔舐干净手指缝隙中的乳白色的残渣,就绝不罢休。

需要提及的是,在这场饥荒之前,常林和有根结了仇。原因当然不只是我。那会儿要搞什么肃清人民队伍中的叛徒的活动,丁为民找不到村里合适的批斗人选,常林就和他爹提议拿有根他叔当靶子。父子俩很快把批斗的地点设在了教堂。本来,有根当时是巴望着瞧一场所谓的好戏的,毕竟,据他说,他那常年习武的叔只要抬抬手,就能眨眼间放下十几个大汉。然而,常林大山他们捆绑他叔的时候,他失望了。练武的好汉仿若临老待宰的牛一般温顺地跪在地下束手就擒。而那个所谓的肃清批斗的大会在我当时看来,不过朝有根他叔扔扔牛粪,泼泼屎尿,让其跪在教堂那个十字架下边的脑袋贴着丁常林的鞋底的泥泞呼呼呼地喘几口粗气。这不能不说很像常林和大山他们小时搞的恶作剧。不过,后来红着眼的有根告诉我的不止如此,他说他叔被批斗的那几天,深更半夜他常常被他叔凄惨的叫、鸽子异常的骚动给吵醒。常林那些人是把他叔和几个装鸽子的铁笼关到一个房间的。一天晚上,他半夜光着脚瞧瞧趴到门缝里望,却见常林领着大山,正在宰杀鸽子。那种宰杀,闻所未闻,大山一手地捏着一枚极长极细的铁钉,一手抓着鸽子的凸起的圆滑的肚子,每每常林询问有根叔一个问题得不到满意的回答,那铁钉就准准地刺入鸽子的腹部。听有根说,大山练到最后,钉不虚发,钉到鸽亡,那晚他一连戳死九只鸽子,只有一只临死发出了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呻吟,剩余八只哼也没哼,都驯服地被宰杀者仿若挤水泡般的挤出一汪汁液,连带着沾了汁液的羽毛与肉,沆瀣一气地抛到了他叔的脸上。临到下一次批斗大会的前两天,有根叔的鸽子已全部罹难。等到批斗大会即将召开的那个早上,有根要给他叔送早饭,推门一瞧,他叔已仰躺在十字架下双目紧闭。走过去,叫了两声,没应。再瞧,却是见一根铁钉插在了叔的咽喉。

批斗大会因此便没开下去。批斗之人的畏罪自杀在当时而言,其实不过一件再正常的事,那自然是基于死者临死还没有丧失掉对人民的感情因而自我幡然悔悟的一种可取的表现。然而,有根的叔死的却太不是时候。偏偏那天,管辖我们丁家村的镇长,县长也都收到了邀请,出席丁家村那次坚决肃清人民叛徒的活动,邀请他们的当然是村长丁为民。据说,那次,还专门请了市里、省里的宣传方面的有关干部与领导,故而,丁为民在这次活动之后即遭到开除公职的处理,至今看来,仍显得公正公平。丁为民去职之后,镇里又新派来一位年轻的村长,事事找常林的茬,处处揭丁为民的底,没多久丁为民便抑郁而终。而那会儿,也是我和有根开始公然在人前出双入对的日子。后来,我爹娘在饥荒肆虐之际,先后离世。我哥外出逃荒。彼此没了亲人约束的有根和我于是更加自在,我早已不喝药了,天气好的时候就跟着有根跑到山泉边练习打拳踢腿,刮风下雨了,就和他并肩靠在教堂的十字架下,一起逗弄小黑。有根告诉我,常林他们批斗他叔批斗他叔的那些鸽子的那几天,他都是用一小团棉花塞住的小黑的嘴,即使喂食,也是将玉米荞麦的颗粒捣碎掺进水,对着它的喉咙咕咚咕咚两口灌下的。靠着这般,才把小黑保存至今。说罢,他捏着闪亮的鸽哨凑到唇边,在一声嘹亮中抚摸到停驻在他肩头的那位忠诚的卫士。哨声停下,他瞧着在头顶翩翩起舞的小黑,双手握拳,声音沙哑得可怕,翠儿,我晓得,我叔的事儿实际上和你哥无关。

终于,这世界清静了。饥荒浓重的阴影吞噬了一切,偌大的教堂,除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位,就只剩下有根、我和小黑。早上,小黑所剩的最后两粒玉米吃完了。之后,临到午后,它就开始变得烦躁,不住地用细钩般的小嘴啄我的衣袖,有两次过于用力,便将我那打了补丁的袖口啄出两个窟窿。多亏了这两个窟窿,我才从昏睡中惊醒。手扶着脑门我晕晕乎乎地爬着半跪在地下,随即伸手推了把身旁依然双目紧闭的有根。他没动。仿若一尊泥塑般竟是被我推倒。不同于寺庙中泥塑的是,他的脸铁青,而且如发酵的馒头似的显得浮肿。我倒吸一口冷气,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好在,好在还有气。然而,这脸色,这浮肿,却已是死亡的征兆。爹娘死前便是这幅模样。根子哥,根子哥,我连连呼唤,他置若罔闻。你不会死,不会死,我救你,一定救得了你。大声叫嚷着,我一个骨碌从地上跳起来,双手握拳,信誓旦旦地在胸前奋力地挥舞。似乎凭着那胡乱的舞动着的动作我便可借此获得力量。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什么,才能救根子哥呢?我……我该……越过碎裂了半边玻璃的教堂的窗,我的视线在窗外一株光秃秃的槐树上停驻。我浑身颤抖着冲了出去,哆嗦着手指,从槐树下又扒拉下小孩巴掌大的黑黢黢的树皮和两条根茎已发黄发臭的草根。我一刻不停,不让自己停歇,很小心地控制着心头那股焦躁的火焰,让它一点点地燃烧。我从山泉边提来了水,加了柴,点燃,等水煮沸,就将黑抹布般的树皮与臭烘烘的草根放到锅里,烧了不知多久,才把树皮煮的融化,才将草根的臭味儿烧的挥发。没有盐,没有油——那些调料早已成了当时的奢侈品,听几个还活着的村民说,村里在那个年轻村长忽然失踪之后也只有常林家的灶膛里还摆放着这些瓶罐——搅动着一锅黏稠如稀粪颜色如墨汁般的汤汁,我小心地撇去渣滓,捏着木勺,吹着气,将一勺汤汁盛到了一个缺了口的瓷碗里。双手捧着瓷碗,我慢慢坐到了有根身边。

根子哥,来,趁热喝,喝了,你就不饿了,就会好了,明天就又能领着我出去练功……带着小黑一块儿玩了……根子哥……你张开嘴……喝呀……

灰褐色的汤汁沿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浸湿了他胸口的衣襟。他若脱了线的木偶,没有丝毫反应。

根子哥,来,乖乖地张嘴……根子哥……你……你怎么不理我……根子哥……放下碗,抱住怀里一动不动的人,我只感到眼眶干涩异常,刚刚凭借着一股力而忙碌的身躯疲倦到极限。耳畔除了怀中人极轻的呼吸,便是铁锅里的汤汁煮沸后表层渐次膨胀又炸裂的气泡翻腾的动静。闭上眼,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已和有根化作了锅里的气泡,很快就要炸裂,变得粉碎。咕咕,咕咕……等等,这声音是……眯着眼,我沿着锅沿,瞧见了瘦了几圈的小黑。它正扭着灵活的身体站在一根枯柴上,目光傲慢地望着铁锅,似乎是在恼怒这锅里泛出的怪味儿。它不停地上蹿下跳,最后,它跳上了它无数次站立的位置——站到了有根的肩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松开有根的我便一把将它抓住。我一手捏着这个咕咕叫唤着的活物的脖子靠到鼻子前,嗅着,用力嗅着。立即,一股专属于新鲜血液的甘甜被我捕捉。一种光是想象就叫人浑身颤抖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铺展。那自然是比树皮草根更像样的……食物。是的,食物,没错,眼下或许唯一能给将死的人提供补给的就只剩下它了。啊,小黑,求你,求你别再用这样无辜又纯净的眼神看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后,我开始收拢手指,加大力道。掌间的它犹自在咕咕咕地叫唤着,声音也从以往的亲热渐渐透露出惊慌与挣扎。如果当时我的力道再大那么一点,我的决心再果决一些的话,或许根子哥之后就能因为一碗鸽子汤而恢复,或许就没有之后我的万念俱灰。

然而,人生不可能重来,任何的或许都只是当事人追悔的掩饰。

就在小黑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男人竟是忽然醒了,他半靠在掉着石灰的墙壁边,歪着头,用冷冷的目光望着我,那神态,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仍然抓着小黑的脖子不放,与其说抓握的姿势已然成为我的下意识,不如说,在接触到他那样严寒的视线后,我的手指已变得僵硬。很快,他偏过了头,竟是再不看我一眼,拿眼皮往教堂的天花板上翻,然后,用极慢却又极为颤抖的动作摸到了他胸前的那枚鸽哨,并把它放到嘴边。嘹亮的哨声仿佛一个撕裂的叫,划破了空气中的窒闷。说时迟,那时快,小黑受到哨声的召唤,得了力气,竟扭动着脑袋猛地啄破了我的虎口,霎时间,我吃痛松手,鲜血直流。鸽哨继续奏响,一声接着一声,没有停顿,急促的、凄厉的嚎叫汇聚成只有小黑才能听懂的乐曲,瞧,它已扑腾着翅膀,盘旋在主人的头顶上方,表演凯旋者的舞姿了。这是怎样的乐曲?又是怎样的舞姿?瞧着男人因为吹响鸽哨而愈加起伏颤抖的胸膛,瞧着那鼓胀在他眼框下的青紫得已发黑的眼袋,瞧着那干枯如竹筷而失去年轻光泽此刻正托着哨子而打颤的手指,我心头那团火焰又被点燃。

等我掩上教堂那两扇锈迹斑驳的铁门的时候,还依稀能从铁门的缝隙中瞥见有根萎顿在墙角边,爱怜地抚弄停在肩头的小黑的情景。我再不回头,咬着牙,大踏步地往前走。

当我一口气来到常林面前时,他看起来竟是没表现出过多的惊讶,盛满在他眼底的尽是猎人守候在陷阱边目睹着猎物一步步靠近时的暗藏的兴奋。如果硬要说还有别的话,那么,就是紧张。他甚至在打量我时,也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他不停地搓着手,用一个新任的屠户第一次动手宰杀牛羊前望着刀斧下牲畜的眼神望着我。随后,不等我开口,就从身后一个黑漆木箱中取出了一个小布袋,轻轻地放到我面前那张仿佛存留了红烧五花肉香味的八仙桌上。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把自己当作一盘摆在常林面前的五花肉,任他啃咬。晚霞的光缠绕住我的腰肢,那会儿,常林才肯放我走。他斜歪在床脚,嘴里叼着根发黄的牙签,晃悠着腿,上身的贴里小褂的扣子还没扣,肚皮上坠着一圈圈松弛的白肉。我穿好衣服,伸手要去拿桌上的布袋,却是被挂着温和笑脸的他给拦住。

怎么,你要变卦?我凝视他,声音颤抖,后背冰凉。

嘻嘻,哪能哩。他弯下腰,让头低垂下来,靠在我的颈边,一阵乱咬,咬完,又哈哈大笑着,用两手指拧了下我的脸蛋,喏,他重新开了黑漆木箱,又从里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个布袋,合并着桌上的那个,一起递给了我。见我迟疑不接,他便又笑,五指朝我张开,似乎是想过来摸我的头发,然而,却是被我躲开。他的笑容瞬间有些冻结,不过,很快,就又随着他眼角几条细纹的舒展而再度展开,整个人笑得如同初春融化在田野里的冰,又轻又暖。

拿着,来,记得,这一袋可是格外赏你的。说完,他盯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目光如刀。我便在这锋利的刀锋下妥协,接过那两个布袋,还居然蚊子哼般地和他道了声谢,跟着,便如被揪住尾巴的狐狸,慌慌张张地撒腿就跑。等跑出老远,看到教堂细针般的尖顶的时候,还依稀能听到身后常林那得意又张狂的笑。

夕阳遮蔽了教堂的憔悴。那金闪闪的红光铺染着,笼罩住一切。无论是十字架上被钉住的雕塑还是十字架下有根的睡颜,都被这温暖所覆盖,变得温顺、安详。倒掉锅底所剩的褐色汤汁,将锅洗了三遍,再加泉水,添了树枝木块,一切弄妥之后,我才极小心地拎着一个布口袋,极缓慢地从里边倾倒出小把淡黄色的喷香的粉末,用木勺,一点一点地耐心地在锅底搅匀,慢慢煮沸。几乎只一会儿,铁锅周边就散发出诱人香气。原本即使在昏睡中也皱紧眉头的有根忽而扭动了下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动了几下眼皮,醒了。

我莫不是在做梦?竟仿佛闻到了玉米糊糊的香气。翠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饿傻了。 他还在揉着眼睛。刚才说话间,墙壁上一大块石灰落下,淋了他一头一脸。

我蹲下身,双手捧着盛了半碗(因为怕糊糊烫嘴,所以,我一开始只盛了半碗)糊糊挨到他身边,一边转向避开他抖落拍打下的石灰不让这些掉进碗里一边对着碗不住地吹气。

根子哥,真的哩,瞧这!来,来,我都给你吹凉了!香喷喷的糊糊哩!

不等我手里的碗再靠近,有根已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一口头便吸的只剩了个碗底。一碗、两碗、三碗……直到他喝到第十三碗的时候,才摸着肚皮,结结实实地喘了口气。汗珠一颗颗在他额头凝聚,尽管脸上的青紫色还浓烈,但,靠着他的我已能确切地分辨出他鼻孔里喷出的不再是拔凉拔凉的气。

翠儿,你这玉米面……哪来的?有根边说,边放下碗,一脸喜色地站起身,来到锅边两个布口袋处观望,他极轻地摸完这个摸那个,抹掉额头的汗珠忽然脸露懊悔,瞧我,喝了那么多,也没给你给小黑多留些。他扭头望着锅底的残留,抓着头发,冲我咧嘴。

哎,我说,翠儿,你怎么了,怎么眼眶红了,谁欺负你了?你手遮着脖子做什么?你……你这玉米面……你……你是……你……

有根的手猛地抓上来,把我欲遮掩脖子上痕迹的手给挡开。第一次,他异常粗鲁地扯开我的领口,然后,在那片淤痕中变得目光呆滞。

滋滋滋,滋滋滋……木块燃烧着的火苗犹然在舔舐着锅底,原本稀薄的玉米糊糊已被烧干,烧糊,发出阵阵焦味儿。有根仍然呆望着我,仿若一个被法术定了身形的人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是在看我,可是,他眼底的焦距却早已将我越过,凝聚到空气中的某一点了。滋滋滋,滋滋滋……木块树枝化作一堆灰烬,浓郁的焦糊味儿在周边空气中扩散。经受不住这长久对视的我终于摇晃了身体,不小心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却是忽而被脚下踩着的软绵绵的东西给吓到。咕咕……咕咕……居然是小黑,这个羽毛已被一层木屑覆盖的小家伙不知何时缩着身体钻到了那两个布袋中间。

咕咕……沉闷了许久的人终于爆发。有根推开了我,发了疯似地扯下胸口的鸽哨,朝着小黑的方向砸了过去。受了惊吓的小黑惨叫着,扑腾着翅膀跳跃上了十字架,探着小脑袋,一阵徘徊之后,便从窗户上的窟窿里飞出。有根一声低吼,握着拳头冲到窗边,对着残缺的玻璃奋力击打,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扎入他手背的摩擦声一遍遍折磨着我的耳朵,折磨着经由耳廓连接到我大脑里的神经。

然而,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因为我根本没的选择。

于是,我就这样告诉了有根。我还告诉他,说我要的只是他好好地活着,我不在乎被一只狗咬。

我在乎!几乎就在我吐出末尾的那个咬字的瞬间,有根就双手捧住了我的下巴,他仔细端详了我半晌,才抽回手,一边后退着一边冲我摇头,道,

我真是傻,真是蠢哪!这样的年月,这样的饥荒,你还能……能去找谁?还能怎么……他哽咽住,喉结仿若一团凝结住的玉米粉块上下来回攒动,忽而,他蹲下身,食指伸进喉咙里,不住地掏抠。从他剧烈的抖动的手腕,我可以看出他力道的猛烈。

根子哥,你干什么?根子哥!我捂着嘴,失声尖叫。然而,他不理会我,手腕颤抖得就仿佛一条得了痉挛的大蛇,继续抠喉咙。终于,他如愿以偿,哇的一声,他把自己抠吐了。哗哗泄出的是带着馊味儿、臭味儿的黏腻物,颜色却是已不能辨别。

根子哥!别折磨你自己,别折磨你的翠儿。我半跪着,移动着膝盖,凑到他跟前,好不容易握住了他那只又探往咽喉的手。说也奇怪,握着他手的那一刻,我居然还朝他笑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笑。又如何还能笑得出。

翠儿?他回过头,抽动着嘴角,脸上呈现出与我初见时的轻蔑的神情。他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就绝然地扭回了头,拿后背对着我,耸动着仿佛凸起的山峰似的肩胛骨,用叫我绝望的声音呢喃,翠儿,嘿嘿,翠儿是谁?我?我又是谁?嘿嘿,嘿嘿嘿……

三天后,又一个晚霞绚烂的傍晚,根子哥咽了气。临死,他都瞪着眼,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抱着他的尸体不吃不喝又过了三天,三天后,曾经被惊吓飞走的小黑又飞了回来,欢腾扑扇着翅膀啄开那两个布口袋,咕咕咕地饱餐过后,就停到它站惯了的位置——有根的肩头,兴高采烈地在有根的破布衣服上摩挲它那沾满玉米粉的小嘴。这期间,听到消息的常林来找过我,不过,我只看到他的人,看到他那一张一合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的嘴,至于他究竟说了什么,要干什么,又是怎么走的,我是一点儿也不知情。也不想弄清。

夜幕降临时,教堂外已飞来一群闻到了尸臭味儿的乌鸦,它们低沉而又兴奋的合唱盖过了小黑的独鸣。低下头,瞧着将身体紧贴着有根一头乱发的在黑暗里刺目的小黑,我不由地一阵恍惚,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嘴里的话已是脱口而出,白就是黑,黑就是白……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又是谁与我说起过的?啊,好累,好累,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哆嗦着干裂的嘴唇,说完这些话后,我就再没一丝力气,望了眼周围又沉又浓的黑,便要慢慢合上眼皮,我心里那时知道,即将等待我的将是一次永恒的睡眠。

当然,我没有进入到这永恒的睡眠中,就在我即将闭眼的瞬间,吱呀一声,教堂那两扇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个周身闪着光的影子朝我走来,他边走边念着安详从容的语句,他道,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恐惧除去,因为恐惧里含着刑罚,恐惧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我们爱,因为神先爱我们,神就是爱……

神爱我们,神就是爱。

不用说,在我第二日醒来之后,就成了这位红头发绿眼睛白胡子叫老约翰的神父的忠实的信徒。约翰和我一道将有根葬在了第三棵槐树下,后来,前边两棵被剥掉树皮的槐树都枯死,只有有根傍着的这棵挺了过来,等到秋天,已长出一层层薄薄的褐色的树皮。小黑最爱停在这棵树上,咕咕咕地叫唤。

饥荒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村里人死了过半。我和老约翰在吃完那两布袋的玉米粉后,就趁着天气,播种下了约翰带来的菜种,故而,等到了冬天,靠着吃萝卜和红薯,我俩都活了下来。吃这两样食物的唯一缺点就是在我们诵读《圣经》,语调既庄严又肃穆的时候,屋内总会不时冒出间断的杂音跟着散发出臭气。然而,臭总比死了强。冬天腊月的一日,突降大雪,晚饭煮红薯汤之前,我已去那第三棵槐树下召唤过几次小黑,却是都不见它的踪影。说到召唤,不得不提,我依然用的是有根留下的那枚鸽哨,开始只要我一吹,小黑就逃之夭夭,连约翰神父也不得不捂着耳朵冲我苦笑。后来,我一点点回忆,一点点模仿有根以前吹奏的韵律,终于,再吹出的声,便能叫小黑驯服了。往往,不等到我的哨声吹完,小黑就会调皮地扑腾到我的怀中,用尖利的小嘴刮我胸口的棉布。奈何只这位置,我训练了不知多少次,它都不肯如先前般站到我的肩头。期间,因为担心它被饥饿的村民给捉住,我便特地找了个竹条编的篓子,将它关住。然而,不管是它自己,还是老约翰,都表示出了反对。小黑被关得整日烦躁不安,咕咕抗议;老约翰则说我这样不人道,束缚了动物的天性。好吧,好吧,要人道,不要束缚。谁让神指示我们让我们彼此相爱哩?!我终于妥协,但一天两次,早晚都会在第三棵槐树下吹鸽哨以确定小黑的安好。

然而,现在,我吹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树梢间,寒风中,片片的飞雪间隙里,都不见那调皮娇小的身影。雪夜的风刺骨得狠,仿若被无形的手握着浸着凉水的刀一寸寸地往你脸上剜肉。我站在槐树下,嗅着雪片的干爽,嗅着屋内红薯汤的甘甜,嗅着雪地里一棵棵徜徉着进入深度睡眠的萝卜绿叶的阵阵芬芳,又嗅着一丝夹杂在风中雪里的异样的熟香……不对,别过头,我踮起脚尖,依稀在教堂铁门的缝隙间瞥到不远处那不正常的光。赤红赤红的光。那……那是……我咬掉了舌头,手指划了个上帝保佑的动作,捂着起伏的胸膛,忍着太阳穴周围青筋的抽动,迫不及待地跑到门边,拉开门栓,拔腿就往火光的方向跑。没过多久,就在一堆快要燃尽的树枝旁停下。树枝周围胡乱堆砌着那比雪还白的羽毛,带血的羽毛。忽然,我盯着那些羽毛再也不肯移开视线,是那个脚环,小黑独有的脚环。弯下身,我拣起脚环,握在手中,另一手则抚着胸前的鸽哨,目光如铁一般压向那个依旧坐在地下穿一件破棉袄的男人的后背。哦,他居然还在舔着手里的骨头。该死的!哦,他真是个魔鬼!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相信这男人的后背已被我砍了十七八次。扯下鸽哨,我猛地往这魔鬼砸去。然而,等到他转过脸的时候,我却是惊呆了,叫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人居然会是常林。

我尖叫一声,如饿虎扑食般扑了过去,抓他的头发,撕他的脸,捶他的胸,踢他的腿。他却始终没有还手,仿佛一个沙包般任由我揍。我终于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他,他抹掉嘴角被我抓出的血丝,还朝我露出了一个他惯有的温和的笑,没有了,粮食被抢,我什么都没有了。笑完,我注意到,两片雪花在他眼底融化,清澈的泪蜿蜒而下。不知怎么的,已经贴到他脸颊的我的手掌顿住,卡住,僵硬住。瞅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干枯衰老得已如小老头般的男人,我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竟是分辨不出那刻的自己对他究竟是该恼恨还是应该怜悯。

等到饥荒完全过去,丁家村的村民再次操办起娶亲盖房的喜事的时候,老约翰已经离开了半年多。临走前,他拍着自己的大脑袋,说如果他的记忆没弄错的话,二十多年前,这座小教堂就是在他手下募集修建的。他还说,希望能在下一个二十年后还有返回到这里的幸运。他告诉我,他是神的仆人,是神的旨意的传播者,因此,他注定要为宣扬神,宣扬上帝的仁爱而四处奔波。等离开丁家村后,我就再没听到过老约翰的消息。只是前年,在附近一个邻村发现了一个用洋文刻的墓碑,至于墓碑后的土堆里是不是原先躺着一个红发碧眼的老头,村里已没人能说的清。

三年前,还能证明我那段青葱岁月里往事的就只剩了常林。当年接受老约翰救济的他那会儿已是村里最有资历的老村长。在土地改革之后,他就当了村长,很是领着村人风风火火了一回,有一次还上了县城的报纸,戴着大红花去县政府做了成绩汇报。但那似乎便是他事业的顶峰,自那以后,恁凭村里的谁,提起丁常林这个名字,都要吐了唾沫星子,往地下跺半天的地。当然三年前,村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老村长前老村长后的,谁叫他远房的一个外甥那会儿又当了丁家村的村长。

唉。还是说他些别的吧,对了,退居二线后,常林后来竟然养起了鸽子。一笼一笼的,成群的白鸽,有事没事,就提一小桶玉米稻谷,到那小教堂里放鸽子。老约翰离开后,我就不住教堂,在教堂那第三棵槐树枝桠探出教堂围墙的地方,盖了一间小瓦房。在这小瓦房的门前,数那槐树上新长出来的嫩叶,诵我的圣经,养育大山死后留给我的小侄子。侄子成人后,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小瓦房的平台上凝望成群围绕在教堂塔尖周围的白鸽。对于我而言,天底下最美的景象,除了瞧见我侄子美美的一身喜气地当新郎,就是晴日头下望着那群绕着教堂转圈的白鸽。有时,我甚至会产生一种冲动,恨不得自己立即腋下生翼,加入它们当中,翱翔在蓝天白云间,翱翔在天父仁慈的光芒下。

这些年,常林一直独身。期间,也闹过和几个小媳妇小寡妇的传闻,然而,都只是一阵,没有下文。他当村长的时候,经常拎着水果提着玩具来逗我的小侄子,当着小侄子的面,我对他还算客气,但是等我的壮犊子一走,我便不拿正眼看他。然而,他仍是常常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壮犊子上N城读大学之后,他来的次数就更频了,虽然往往板凳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我一声不吭的冷脸给送走。

三年前,我从壮犊子那边回来,一连几个晴天,没在平台上看到绕圈的白鸽,也没在午后等到每日来我家报到的那位,因此,不由觉得纳闷。跑到几个老姐妹家问了,才晓得,就在我呆在N城的这段期间,常林没了。那天,一只肥硕的白鸽卡在教堂塔尖的缝隙里,常林找了竹竿试图拨弄着那鸽子几次,也没弄妥。本来,村里几个老人已是去叫腿脚好的年轻人过来帮忙了,然而,常林却是等不及,仗着自诩的好身板,爬上了细细的塔尖。结果,就在他从缝隙间掏出那卡住的鸽子挥手朝几个老伙计炫耀的瞬间,摔了下来。一摔就在家躺了七天,七天后的一早,他已是说不出话,临了,把一根细细的小管子交给了他那当村长的远房外甥。

细细的小管子?我正咀嚼着老姐妹话的功夫,村长来了,二话不说,红着眼,将一个冰凉的事物递到我手心。瞅着手里的事物,我只呢喃了声“鸽哨”便已视线模糊。

如今,我又吹起了鸽哨。虽然,很多时候,我已分不清,在我吹奏的时候,驻留在我心底的那个人究竟是根子哥还是常林。这种烦恼让我惊恐不安,我遂更投入地诵读圣经,更大声更虔诚地赞美伟大仁慈的上帝。神爱世人,神就是爱,爱里没有惧怕……

啊呀,瞧我,都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快来看看车窗玻璃外这片灿烂的阳光,把玻璃上那个满脸皱纹的人脸忽略……

踏入N城的火车站台,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我那漂亮的侄媳妇,她叫……没错——小娟!咦,她在干什么,蹲在铁轨旁,手里抱着一个铁盒,正往外抛洒着什么。我提着行李快步走到她身旁,却发现铁盒里已是空荡荡,卡

在她指甲缝里的是两小片黑色的塑料皮,隐约透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她终于注意到了我,抬起头,用噙着泪花的亮晶晶的眼,羞涩地望着我,轻轻地唤了声,姑妈。(本篇番外结束,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