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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聚散匆匆太偶然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3-03 | 字数:10292

第十七章

那天直到傍晚,我和林小露才回来。出乎意料的是,按照林小露说法下午只是去独自看一场电影的郑丽丽却还没到家。等到林做了满桌被我戏谑为满汉全席的郑丽丽爱吃的一桌菜肴,等时间过了九点,我们依然没能等来预期的敲门。林小露找了一个黑色塑料封皮的本子躲到她的房间在本子上写了一会儿,就出来继续打她主人的手机,手机继续畅通且保持无人接听之状态。然后,她又钻回房间,写了会儿。到了九点半,她就绷紧着额角朝我走过来,瞪大眼睛问,时间不早了,上帝睡觉了吧。我听后哭笑不得,盯着她的眼看了十秒,然后重重地点头。她绷紧的额角就似乎稍稍展开了,一手紧紧握住手心里的圆珠笔,又回到房间。不过半小时后,她手里已不再捏笔。也再没心思回房间,只是仿若一只猫一般全身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双手紧紧抱着电话机。抿着嘴,一言不发。等到十一点,一点没了食欲的我俩,才真正感到恐慌。一个孕妇,这么晚不归,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面面相觑中,我和林小露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不过说来惭愧,当时占据我脑海大部分的仍是下午我送了那喜羊羊玩偶给贝贝,从儿科病房走出来安慰等候在病房外的林小露那会儿对她说的话。我似乎说了很多。但翻来覆去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中心句。那就是请她依然相信我。我想我是在见过那个十分偏执的小男孩儿之后心底自动浮现出的这个要对她倾诉的念头的。那念头早已超越同情,而转化为担忧。担忧基于同样作为一个对孩子爱得那样偏执的母亲。她听了我的话就摇头,说她已经选择相信她的上帝了,还说上帝从不会欺骗人,也从不会做坏事。我听了微微一愣,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也从没欺骗过人,从没做过坏事。她看看我,几乎想也没想地就很快地点头,又很快地转过脸,垂下脖子,咬着嘴唇,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道,对于我,她自然是相信的。停顿了片刻,才又压低了嗓音,说,请我相信,她从来没有对我怀疑过。说完这句,她口罩上方露出的部分许久没有从绯红中恢复。如果当时周围没有那么多穿梭的人流,如果当时我能够不去注意她脸上的大口罩的话,或许,或许我会诚实地表露出我那时的激动,说不定更会把她的手紧包裹在掌心。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也不太能清晰地抓住自己那时的准确的心境。只感觉身体当中有些空出来的地方被填满了,注入了缕缕暖暖的溪流。

郑总突然打来电话的电话使我骇然,我惊得抓着手机几乎从座位上跳起。不知不觉中按下了免提键。郑总的第一句话就是,丽丽好不好?已经睡了吧。不习惯于撒谎的我只好支吾了两声算是应付。好在那头并没再追究着问下去。郑总是为了下午公司那两笔“朝阳”的巨额报销费用而来电的。下午我打他电话他没接。简短的一番询问过后,电话那头就下达了最高指示。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郑总的原话。他是这么说的,现在,还要考虑这么多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干什么?什么是公司的主心骨?嗯?强壮啊,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还年轻,还正处在这么叫人羡慕的大好年华。作为长辈的我还想再扶持你们一段,扶着你们在马上走上一段,只有这样,才能叫我们老一辈放心。公司是我一辈子经营打拼的成果,一个只注册登记在案的空壳公司就这么想空手套白狼地骗取公司的资金,自然就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事!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嗯?还不明白?你真是我的傻女婿!好吧,谁让我摊上你?直接告诉你吧,这是丽丽那边弄出的事儿!丽丽缺钱!我为此特地询问过孙副经理,实际上之前,丽丽已经从公司挪用了一笔不小的资金了。不过是孙副经理一直帮她隐瞒着。因此,这次事件重演,我估摸着我这心高气傲的女儿很有可能是要借用这么一种并不高明的手段好预备和我较劲。孙副经理甚至和我打包票,说是他敢断定,丽丽是要再开一家同性质的公司。

听他说到这里,我不由得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说这事不见得,第一,丽丽正在怀孕,在家里也没听她说起过要另外筹备公司的事;第二,我压低了声音,从房间避开林小露,快步走到阳台,继续抓着手机,整理了下思绪,道,你不是和丽丽约定过分娩后很快着手联系她整容的事儿?丽丽现在整天不是翻弄着那些漂亮明星的杂志寻找着整容的模板,就是大买特买许多小婴儿的衣服鞋袜,连婴儿的小推车都买了三辆,家里一间书房已经堆成婴儿用品仓库了。说这样的人在考虑新建公司,有些叫人不能相信。

郑总只哦了两下,便不出声。

三年前那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正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陷阱,还仍然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郑总,我觉得这两笔大额费用的事,需要慎重。至于丽丽那边,我想我会直接问清楚。

郑总立即很大声地说不必,说他女儿的事他自会解决。让我只需听他吩咐就行。停顿片刻,他忽而低沉了声音,让我把丽丽最近拍的那些胎儿的B超照片拍下来,传给他。我听了半天没吭声,那头他就连连长叹,用上了近乎于哀求的语气,小丁啊,我这也是不得已。现在我只有这颗救命仙丹啦。停下来,接连咂了好几下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如果你能按照我所有的吩咐去做,及时提供我需要的这些照片这些检查的话,那么,约定好的报酬翻倍,怎么样?

这时,下午刚刚和林小露说过的那句“我从来没有骗过人,从来没有做过坏事”的话就如在惊蛰时节苏醒的蛇一般扭窜上我的心头,并在下一刻又游走到我的脑海里翻滚,搅动,那一阵阵痉挛剧烈得宛如这蛇又掉进沸水里,挣扎得欲死欲活。于是,我说出口的话就显得犹豫,我告诉郑总,说,这件事,我想,我还需再考虑考虑。

立即,那头传来非常急躁的叫喊。郑总扯着嗓子道,小丁,我简直弄不懂你还要考虑什么?!你已经一只脚踏进来了!现在,我们可是坐在一条船上!说得更直接点的话,那就是,即使你现在不弄那些照片给我,这个小野种生下来的命运也是早已注定的!他根本就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也是因为我,才给了他到这个世界上呼吸一个月新鲜空气的权利。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犹豫,也没什么需要考虑的!小丁,坐享其成的机会少之又少。既然你当初选择了帮我的这条路,那么,你现在就必须坚持着把这条路走下去!否则,你以为老子的钱是白拿的?这么大的房子是白住的?哈哈,一命换一命又算得了什么?别说一个小野种,就是丽丽,为了老子活命,我也认了!听着,明天早上六点我睁开眼之前,必须看到那个B超照片!

越说到后边,老人越表现出他的气愤与急躁,那是俨然溺水之人在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之后表现出的恐惧。

我站在阳台,早已停止了来回的踱步,站在晾衣架挂着的郑丽丽一条肥硕的孕妇裙下,抓着连续响起“滴——滴——滴”长音的手机,怅然失神,觉得脑袋里又满又空。整个人被一种很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感吞噬。

忽而,紧闭着的玻璃门外一个黑影在我眼前剧烈地摇晃,好似一株瘦弱的被狂风猛烈震撼着枝桠瑟瑟颤抖的小树。

拉开玻璃门,迎上我眼帘的却是林小露发呆的脸!她没戴口罩,两道伤疤在苍白的脸色下更显现出了诡异,好像被地狱判官用毛笔在脸上故意画下的恶作剧,那毛笔笔端下不断渗出的的是血;又宛如两道被烈火焚烧的通红的铁锁链被对角线般得安插在雪地里,给人刺骨寒意的同时又带来说不出口的厌烦的炙热。那双下午还曾十分灵活的黑眼珠全没了神采,仿佛两颗别扭的玻璃球被塞进了眼皮之中,动也不动。

我当时虽然看着她的脸,心底其实还在回味郑总刚才要挟的话以及郑丽丽摆放怀孕检查单据的床头柜左边的第三个抽屉。等我确定这第三个抽屉的钥匙就插在它原有的钥匙孔上的时候,我那忽然间变得有些麻痹的右手才又恢复了知觉,抬起手,我被眼前的那两道鲜红给蛊惑,手指颤动着,竟是情不自禁地对着那疤痕抚摸了过去。然而,对面之人却不领情,决绝地避开了。避开的同时,还颤抖着肩膀往后毅然地退了极大的一步,那毅然决绝的姿态俨然便是在躲避瘟疫。

我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用有些不自然的声音问,怎么了。

她毁容后,第一次主动不戴口罩正对着我。面前的她眼神呆滞。正很艰难地吞着唾沫。下午遇到她时她眼底隐藏着的那稍纵即逝的光已是完全找不到痕迹,此刻她望着我的模样彷佛是在望着完完全全的一个陌生人。一种她面对我时从没出现过的目光在这双黑玻璃珠中闪现。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我的一声不耐的清咳,她原本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触电般地立即躲避开,她半张着嘴,动了几下嘴唇,竟是没发出声音。只是手指颤悠悠地不断指戳着门的方向。

我见情形不对,连忙收了手机,闪身越过她,疾步冲到门口,却见晕倒在门外的郑丽丽。

虽然事后,郑丽丽把这次事件解释为一个孕期的特殊反应,但她脸上的一块乌紫印记却已为我和林小露昭然地做出另一番解释。

在家养了三天后,一个午后,郑丽丽又以看电影的借口要单独出门,林小露要跟,却被以贝贝双眼复明为要挟,勒令呆在家里。我是出门采购了些生活必需品回来后才得知的。除买东西之外,那天上午,我还去了趟公司,依照先前郑总的吩咐,把那两张十分可疑的报销费用申请给签了。事后,我以反正公司即使亏损也是亏的他郑家的钱为借口,而不愿再在这件逐渐令我不安的事情上多费精力。并随后严格执行郑总让我一切以满足丽丽为首要条件的命令,对接下来几张金额更大的“朝阳”的费用发票来者不拒,照签不误。当然,后来出了事,我才肯定了自己当时直觉的敏锐。郑丽丽也在后来明确地这样告诉我,说那完全是她那个连亲生女儿都要利用的父亲事先设好的一个局。通过这个局,之后来公司查账的审计人员就把所有精力放在了“朝日”所露出的明显的漏洞上。而且,除了先前那四十万,之后的几笔,都是孙胖子让小周伪造了丽丽的签名,故意捏造的。也就是说,孙胖子、小周和郑总显然是事先知道底细的,真正欺瞒的,实际上只有我一人。谁叫你是公司当时的正式的法人?李甲后来接我走出牢房的时候,并没有把郑丽丽算在被欺瞒的对象之列。按照李甲的说法,那个性情反复得比鬼还可怕的大小姐说的话,可信度你觉得有几分?但我就是信,说不出原因。虽然以林小露手术来要挟我结婚的这位郑大小姐之后常常令我感到厌恶。

不过,那天午后,我还是和林小露查询到郑丽丽的踪迹。让我详细地从头说吧。

那天,开始,我利用我工作方面的擅长,在家里常用的那台电脑上,获悉了郑丽丽手机里的讯息。并顺利捕捉到那个十分令我眼熟的号码。居然约她出去的是小赵,那个赵志刚!他和郑丽丽有什么关系?随即,我又打开丽丽在电脑里的邮箱,随意点开几封最近的邮件,十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便随之逐一展开。盯着那些照片,我半天没反应过来,一直呆在电脑旁的林小露忽而发出凄厉的叫。她双手捂住脸,喘着粗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她的房间。直到重重的一声摔门声传来,我才对着电脑屏幕抬起头。是的,我知道,很早就知道,小赵欺负过林小露。可是,这个事实,于我却仿佛烫手的山芋,一直不肯去触碰。到了此刻,才觉得事态的严重。头脑嗡地一下,变得仿佛已不属于我自己了。等到我回过神,林小露已去而复还地重新站到了我身旁,红着眼眶,“啪”一声拔掉了电脑电源,冲我微笑,咱们快去找郑姐。

小赵约郑丽丽见面的地点是郊外的一个会所。等我被推进出租车后座,并坐在车里出神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我才与回过头又冲我面带微笑的林小露的眼神相遇。然后,我才知道,那之前的半小时,装在我脑袋里满满的都是那个小赵抓着手机或相机,或努嘴,或斜眼的种种琐屑细微却又叫我看得刺目的表情。盯着林小露,我就问,为什么现在你还能笑出来。她却又笑,双手交叉相扣,抵住下颚,道,那自然是因为贝贝,贝贝已经和她内心的上帝融为一体了。现在,这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力量。我听了先是高兴,随即又感到担忧,忽而很是害怕地想到,若是哪一天这个力量突然消失了,她要依靠什么活下去。不幸的是,在我后来因为公司财务作假账目的事被卷入牢狱的某一天里,我的这个曾经的担忧演变为现实。据后来李甲的描述,那天我在监狱里得悉了林小露卧轨自杀之事后,竟然咧着嘴笑了足足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我晕倒在地。被送往监狱的附属医院急救。若不是郑丽丽动用关系找了人,我差一点就要死在那连盐水瓶都长毛发绿的附属医院里。五天之后,我在人民医院的急救病房里苏醒。醒来后就趁人不备很是熟练地钻到货梯的电梯里,和那个十分喜爱臭豆腐的倒垃圾老头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吃了整整一个下午。吃的自然不会是别的东西。晚上陪在我身旁的李甲,端着脸盆,接住我连绵不断的呕吐物。据李甲保证,说我吐的那些味儿,让急症病区教养最好的医生和脸皮最薄的护士都骂了脏话。

等我和林小露一口气跑到会所那个约定好的房间门外的时候,从里边传出的肆意的笑声令我们不得不有所迟疑。郑丽丽竟然也在笑,还笑得听起来是十分地开心。

这么说,那些照片,你果真按照我的吩咐做了?她在笑的途中,断断续续地这样问道。

那个自然。我办事,保管叫郑小姐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明天天一亮,那边……嘻嘻……就会见到效果。小赵边说边倒吸着口水,讲话仿佛很是含糊。站在门另一侧的林小露刚听见小赵的声音,就猛地闭上眼,双拳紧握,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往墙壁靠了过去。脸白如纸。

郑丽丽许久没有声音。过了会儿,听到小赵嘿嘿嘿地笑,他咳嗽数声,仿佛又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然后才道,其实,我始终不明白,郑小姐您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她?要知道,她哪里能和您相比?就是说天地之别也丝毫不过分哪。

郑丽丽就啐了一口,你敢拿我和她比?顿了顿,就冷笑道,哼,“朝日”的款子都到账了吧。光瞧你的脸我就知道!啊,再瞧瞧,瞧瞧你这手,嘿嘿,今天怎么就不举起你这完美的手,来给我脸上添加点印记了?

小赵忙不迭地陪笑,说他那天会对郑大小姐动手完全是被猪油蒙了心,脑子浸了水。接下来说了大把奉承郑丽丽的话后,话锋一转,说出他的疑问,说对郑丽丽一边把那女人放在身边,一边又让他在背后捣鼓着有所安排,这种看似矛盾的两面的做法实在叫人费解。

郑丽丽便说,本小姐的事轮不到你瞎操心。你只管知道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就够了。

是是是,这段时间可多亏了郑大小姐的善心,只是不知道那本伤残证您今天带来了没有?

“啪”的一声,仿佛什么事物扔到了桌子上。接下来,是小赵连连的惊呼。想不到哇,单凭您一句话,我这跑断了腿上下求人求了这一个月的巴巴求着的事儿,竟然就这么成了?!嘿嘿嘿,当真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这破本子能换来的补偿金与您给的那些恩赐相比少得可怜,不过,可总算也能换点长期口粮,细水长流不是?您也看见了,我如今的这双手……实在不能再配得上说是手了!有时半夜醒来,我都恨不得把这两根仅剩的手指给剁了!他妈的,您是不知道哟,我那儿子现在一看见我这手就乐,学着样子朝我竖中指,我老婆跟着就朝我吐口水抹眼泪。您是不知道哟,我这可怜老百姓活着的苦唷。

废话少说。喂,等等,你别急着拿这本子,嘻嘻,你好像也拿不住!姓赵的,瞧,这本子现在就捏在我手里,你总不会太过健忘吧。

嘿嘿,当然,当然。这就是那张装了照片的贮存卡。所有照片的原件都在这里。复制的,我都删除了。我向您保证。

门内一片沉默。

门外一阵哆嗦。

即使没有转眼看林小露,我也听到了她此时急促的呼吸。我不由心下暗道:看来,关于赵志刚利用那些林小露的照片的事儿,并不像原先我猜测的那样单纯。至少,郑丽丽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被勒索的对象。那么,郑与赵究竟密谋了什么,明天早上,他们要把那些照片弄到哪里?又需要特别向什么人展示么?然而,屋内突然响起的惊恐的叫声已将我所有这些思绪截断。等我三两脚踹开门,和我并肩站立的林小露立即也发出尖叫。郑丽丽挺着凸起的肚子被绑在一张倒地的木椅上,半张着嘴,眼皮不住颤抖。人变得的我几乎认不出来的赵志刚狰狞着脸,双手反托着腰,正抬起一只脚,对着郑丽丽的肚子踩下去。即使见到我和林小露闯入,那张脸上的神情也不见丝毫的犹豫。

刹那间,我的脚跟被什么东西黏住,身体仿佛被施法定格,不能动弹。一个飞速旋转快得吵得犹如直升机螺旋桨般的念头不断压迫进我的大脑中:这样一脚下去的话,或许,我的所有烦恼就都消失了。婴儿没有了的话,假结婚也就解除了!最重要的是,没了婴儿,那个渴求着这外孙来救命的外祖父也就会跟着消失。那么,一切现在缠绕住我的这些藤蔓枝条就自动消失。不会消失的事实是:我依然还是公司的正式法人。这么一想,我就不禁感到浑身轻松。然而,只是这么畅快地吸了口气,我却立刻感到胸口万分沉重,仿佛立即被什么击中似的,闷闷地喘不过气。后来每每回忆这个瞬间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面红耳赤,为自己突然而至的自私又狠毒的念头而深感不安。就在我神思缥缈的瞬间,身旁一个影子立即闪动!尽管一直以来我就知道她身体的轻盈与敏捷,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弄懂那时林小露为什么要扑身过去用身体护住正预备害她的那个女人,并被小赵接下来从牙齿缝隙里吐出的一枚长针刺中后背的一系列举动背后的真实原因。

在那细细的闪光眨眼间扎入她后背的时刻,她背脊只微微一动,仿佛只是打了个很平常的冷颤。她依旧四肢着地,悬空趴伏在郑丽丽的上方,并没有因自身的痛楚而往下压低那么一两厘米。甚至,那痛楚,好似算不上什么,在背脊颤抖的时刻,她看起来只是因为某种习惯而眨了一下眼皮。只有她的脸色算是老实。一滴滴圆滚滚的汗珠在我没有发觉前早已沁满她的额头。老天!我脚底一软,从自己刚刚那个可耻的瞬间走出,跌坐在她脚边,伸手想把她扶起,但手却又在快触及她头发的边缘处笔直地垂落。好在被绑在椅子上的女人已从林小露苦苦支撑不趴下的空间里腾挪出——郑丽丽侧着身体,仿佛一只侧翻又努力爬动着的蜗牛,吃力地拖着背后绑缚住的那张木椅,她对着我怒目嘶喊:快去追小赵,他把那储存卡带走了!

我恍若未闻,一腿蜷曲压着另一腿,半跌坐在原地,又朝脸都变绿的林小露伸出手。这次,距离刚刚就要触及到她头发的地方又近了一点。但,我又半途而废。在快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停下了。恰在这时,她望了我一眼。眼底的那抹复杂的神情,是我用言语难以描绘的。好像,她是在说,快帮帮我;又好像全然反过来,她是在瞪我,警告着不许我靠近;究竟是不是呢?又或许是,她虽这样看我,其实是在做着自我勉励,说着,我能行?或许统统不是,她只是在绝望,绝望我曾经许诺过会对她负责的行动上的背叛?她那眼神与曾经在天桥上的那次是有几分相似的。不对不对,也不是这样。我纯属是在猜测,在乱想。哦,我的头好痛。耳畔,无论是林小露逐渐紊乱的呼吸,还是郑丽丽逐渐尖锐的喊叫,都一下子距离得远了……我跌入另一个空间。眼前这间用紫色印花壁纸装点的绚烂房间消失了,逐渐加重了的色彩唯有暗灰。抬起头见不到天,脚踩着的也并非地,四周一片灰蒙蒙。好像迎来了特级污染的雾霾。我在这片灰暗中笔直地往前走,然而,除了入目的灰,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时间,这里已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正如不知道空间一样。然后我猛地转身,背后也仍只是浓浓灰灰的雾。我抬起手臂,很气愤很着急地挥舞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把这些妖魔的障眼之物驱散,但明显,我并非驱魔的法师。我只是个凡人。所以,雾气凝结,越来越浓,越来越灰。我惊恐万分,倒退,前进,前进,倒退,忽而,深灰色的雾气覆盖上我的两只手臂。它们被诅咒了。接下来,我完全失控,仿佛一只被操控的木偶,我那有力的手指死死卡住了我的脖子,双手围绕的包围圈缩小,指间用力。呼吸愈发的困难。难道我就这么死掉了?脓包得连这不屑的最后一声嘶吼也叫嚷不出地倒地死掉了么?咻地电光火石间,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晶莹剔透的东西跳跃到我眼前。那是什么?我一边嗬嗬地喘着气,一边凝神好奇。那一刻,我脖子上的桎梏松弛了下来。等到我意识的时候,我已弯曲了食指,对准了眼前这个晶莹剔透的东西。可是,它竟是会跑的。似乎感觉到了我手指的亵渎,它滋溜一下往后退却,我紧跟,手指保持着原先动作。它再退。我再跟。如此这般你追我跑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合,终于,它疲倦了。在眼看着我就要触摸到那看似透明的身体的时候,它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声音,碎裂了。直到那一滴冰凉在我脸颊滑落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或许,仅仅是一颗露珠。奇异的露珠。匆匆而过。

郑丽丽这次惊险事件的次日,我就被几个身穿制服的人请到专门的地方去聊天了。听之后来探望我的李甲说,从那之后,郑丽丽专门在医院雇了三个保姆照顾林小露。还用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敲定了预备给林贝贝眼睛康复做手术的事宜。据说,林贝贝只是眼角膜受了些损伤,只要找到愿意捐赠的角膜,恢复视力,只是早晚。当然,再后来,我才获悉,当时李甲故意隐瞒我第二天和我被捕同时发生的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在林贝贝的那家福利院门口,不知被何人贴满了林小露的那些不堪的照片。事发后,许多八卦媒体记者几乎要把那家名不见经传的福利院的大门都挤塌。另外,还有几个有心人甚至接下来查到了人民医院正在受伤治疗的林小露的名字,将一直戴着口罩的林小露和照片上的女人的五官仔细比对,并在某个差评的杂志上发表长篇连载,署名为《一个站街女郎的传奇》的文章。不过,那连载文章只登了两期,就被叫停。据当时与N市上层颇有些联系的郑丽丽后来说,此文的叫停来源于N市里一个姓罗的爱管闲事的退休老干部,这位老干部专门写信给N市宣传部门,说适逢N市即将接受全国文明城市评比的关键时期,此等为迎合社会上某些片面读者的口味的低俗文风不可助长,又说这种过多渲染社会阴暗面的不切实的报道是与现阶段我们N市高素质的精神文明的建设相违背的,长此以往更是会对N市高速发展的经济建设带来颠覆性的、毁灭性的打击。于是乎,堪堪只登载了两期的杂志被连夜收购,集中销毁。

关于赵志刚之所以会突然攻击郑丽丽的原因一直到小周和孙胖子被捕后才被我们获悉,据说是源于孙周与郑总之间的利益纠葛: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为了图谋郑总的财产,得悉郑总当时性命与其女腹中胎儿息息相关的孙周二人,通过“朝日”的账户联系到小赵,三人遂定下了粉碎掉这根链条从而达到一损俱损的目的。孙周这边的心肠自是不必说,赵志刚本身也是见利忘义的性子,他与郑丽丽不过是名义上的雇主与帮佣之间的关系,待价而沽的筹码一旦加价,反叛自是早晚之必然。至于他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座右铭更是此事的绝佳佐证。而他后来一直下落不明,不过郑丽丽透过那本残疾证查验过,每个月的伤残补助都被持续领走。

又过了整整一个礼拜,我才看到郑丽丽。她身后跟着一个脸色十分骄傲的中年人,当然接下来,我就知道那人是本地极其有名的一个律师。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这自然很令我安慰。但,我要听她说的并不是这个。当年,青涩的我实际还处于无知者无畏的阶段。因为我并没有挪用公司财产,所以,自然觉得不必为自己担心。不过,我还是感激郑丽丽为我所做的。然后,我们就谈到了林小露。她就告诉我,林现在恢复得很好。已经回家休养。常常一个人抱着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密密麻麻地在上面不知写些什么。又说林现在不肯说话。就连和她这位曾经被她称作大恩人的会长,也不愿意开口。虽然每次都朝她微笑,但她却是知道,救了她和腹中胎儿的这女人是故意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看似雨打风吹地屹立不倒,其实,已只差最后一根压垮的稻草了。听郑丽丽说到这儿,我就捂住了耳朵。她便摸摸蒜头鼻子,自嘲着说,瞧我都胡说些什么啊。其实,我都是骗你的。听说贝贝就要手术了,做母亲的能不高兴吗?!当然啦,她更是对我讨好个不行,每天都做了许多我爱吃的,摆了一桌,就像过去那样,满满的,满满的……哇的一声,郑丽丽停下来,低着头,抬手遮着脸,抽动起肩膀,嘴里开始呜咽,呜呜呜……她怎么能这样呢?我已经在尽力弥补我的过失了!她怎么就是不肯原谅我,总是不和我说话呢?

又一个礼拜,李甲和郑丽丽同时来看我。我从拘留所的关押室戴着手铐往会见室走的时候,经过了一个极长的走廊。于是才晓得那天份外感到寒意的缘故:外边下雨了。雨势虽不大,却连绵不绝,一片片无精打采的叶片被雨水打落,有些许颓废的被卷进走廊。其中一片距离我极近落下的叶片溅起的水珠飞射到我的脸颊上。我停下了脚步,身体僵住,仿佛被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给触动。那会儿,已很靠近前边的会见室了。走廊里十分静。我停下脚步,后边两个穿制服的人(因为事先有了关照)也很好脾气地没有像推搡别的人那样推我。然后,我就听到熟悉的哭泣与熟悉的声音。李甲正在劝慰郑丽丽,让她至少别在我面前这样伤心。郑丽丽嗯着应了一声,然而,接下来仍是哭。李甲随后又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一阵凛冽的北风卷落着片片哗哗作响的枯叶将说话声覆盖。

就在那一天,我获悉了林小露卧轨的死讯。听说,她临死前只随身带了两样东西:她的手机和一张不知道上边有什么人的照片,手机与尸骨遭受了同样被轧裂碾碎的命运,而那照片却自是没人在意。李甲到我在人民医院恢复意识之后,才告诉我,说林小露的死是因为贝贝恢复视力的手术一再受阻所致。原来,那个角膜捐赠者的家属,同时,接受到好几份邀约,都希望获得死者的角膜。当然了,他们充分接受了郑丽丽的好意以及表示好意的丰厚报酬。不过,没几天,这位家属又反悔了。说是听说了受捐对象的母亲的名誉欠佳的传闻,为避免他们爱女生前的纯洁遭受到相关的损害,他们决定放弃与郑丽丽的约定。虽然这事事后实际表明,不过是另一个渴望恢复光明的患者暗地里给出了郑丽丽价码的双倍而故意表面抓住了林小露的这个所谓的不洁名誉的把柄而故弄的玄虚。但是,这件事传到林小露耳里,却自然是另一番光景。对于她自己本身的痛,本身的苦,她一直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或者说是早已对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而感到麻痹。但是,对于那被她一直视作心头肉的贝贝,她是一点儿半分儿也不愿其沾惹到丁点的苦与痛的。只是一直令她尴尬的是,贝贝心头的那根刺居然会是她这个母亲。为此,她恨过自己。现在,当然是更恨。所以,我记得当时,李甲分析到此处,停下来,很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吐露出近乎双关语的结论,他告诉我说,这种恨,又源于深深的爱。因此,容易走上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