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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心事满怀尽吐奈何太匆匆
第十六章
和郑丽丽定下约定的当晚,我仍然失眠。到了十二点,我就又打电话给李甲。到现在,我都记得和这位市侩的朋友倾诉当时心情的第一句话:
我快要疯了,我当时这样说道。
然后,我就告诉李甲,说,在现在我再面对林小露的时候,心底翻涌着的更多的是浓浓的连我自己都弄不清的某种感觉。我甚至不敢去正视她脸上的伤疤。好像那就是我亲手刻上去的。(当时我还对林小露给出的她毁容只是因为一群流氓闹事的说法深信不疑。)是的,说到底,我实在不能摆脱任何干系!我是有罪的!我明明答应过她的,答应去看望她那失明了的贝贝的。然而我却一直食言,不过为了保持那严格又清晰的界限。可是,老天!要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界限!一切都是我的那份狭隘的自私在作祟!我只想着我自己!和那个只想活命宁肯残忍弄死自己外孙的郑总没有任何区别!我末尾的话话音刚落,李甲在那头就惊疑地叫了起来,问我是不是疯了,我就告诉他,说过一会儿会把关于郑总之事的真相告诉他。
我然后自责,说我自私到了极点。我想保护自己拥有的一切!名誉,尊严,人格,骄傲。但是,实际上,我又保护了什么呢?当这些虚无的仿若一颗颗沾满泥泞的田螺附着在那更加虚幻的荣华富贵的池塘边还没有引诱得我泥足深陷的时候,我就该幡然了悟的。因为,第二次拯救我自己的机会来临,就在人民医院儿科的那次。我和你说过,也和你经历过,你初次见到宁红的那次。简直不敢相信,那天我的所作所为是比一颗田螺上的泥泞还肮脏!我就和那许多冷眼的看客一起,一起站在圈子外,垂着双手,眨巴着眼,看眼睁睁地着她被人侮辱,被人欺凌!我的那颗自诩的良心,充满高尚品德的心被虫蛀了?被狗吃了么?然后,我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她的小屋外,听到那公然欺负她的赵志刚对待她的更深一步的作践。那晚,直到最后,我真正考虑到的始终满脑子想着的都只是我自己!我只顾想着我自己,保全住我现在拥有和将来可能拥有到的东西。我完全对她看走了眼,以为她一再地自甘堕落只是为了贪慕虚荣,于是,我对她彻底失望,甚至对着自己发誓:从此之后绝不再在脑海里为这个女人浪费一秒。再后来,等到她缠满白纱,容貌被毁的时候,我就更不敢面对她了。去医院探望的那几次,我只敢走到她病房外的门口,站在门缝外,隐约听她那熟睡中的呼吸,听她那因为疼痛而难抑的呻吟。我怕她。是的,我更怕我自己。因为,现在我的灵魂消逝了!停驻在我身体里的属于人的东西全部隐去了!剩下的,现在正对着你诉苦的,只是我这具已经麻痹掉的肉体。一堆腐肉!发臭的肉糜!
我停下来,叫骂出一连串恶毒的词。李甲在电话那头听了,就赶紧打断我,道,住口!大傻牛!来让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你绝不会疯掉的,只要你停止像现在这样的自我折磨。喂,大牛!你在不在听?我再重复一遍,不要再背负着你心底原来的那一套!如果你深陷在这种持久的没有意义的道德枷锁中不肯自拔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于你,只能是毫无意义。你要做的就是告诉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再想下去就是禁区!对!禁区!禁区这个词你听说过吧?哈,这个词太适合你这种人啦!我他妈的简直就是个天才!对啦,大傻牛,你必须记住这个词,没错,就是它,禁区!记住!要像用尖锥狠狠地、深深地刻在石头仔细细地铭刻在你的这个可怕的脑袋瓜里!一旦发现自己涉足雷池,就自我勒令,加足戒备。你要逐渐养成戒备这禁区的习惯,这样做只会对你有利!(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三年里,这个习惯果然被我养成,并一直延续保留。)现在在暂时告别不必要的干扰后,我们就该集中精力,对不对?大傻牛,眼下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是,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你想怎样?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我呆呆地重复着他的话,脑袋虽然在运转,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瞧我,还绕什么弯子?直接挑开了说呗,就是你预备选择谁?他在那头放缓了语速,也逐渐提高了声音,从而凸显出这个问题的重要。
我预备选择谁?我继续重复。
哦,我的傻老弟,我就知道你!知道你绝对没有考虑过这个眼下棘手的事情。当然,这件事,或许,只有对于你,对于你这样的稀有物种才会觉得棘手。
我没有顺口问他为什么,事实上的,当时我大脑的反应速度已如生了锈的链条,在没有恢复之前,只能处于被动状态。我只好默默地听。果然,李甲很快接着说明,其实,这件事的本质和之前你的烦恼一样嘛。不过是事态变化得太快,叫你有些措手不及罢了。你听我的,好老弟,忘掉那个女人,紧抓住自己的锦绣前程,你才能对得起现在你拥有的大好机遇哪!
重复了“大好机遇”这个词汇四五遍之后,我的嗓子哽咽了,曾经雕塑般杵在林小露那灰砖垒砌的小屋外的那夜里,我也曾很为自己的前程考虑过这四个字,可是此刻,曾经的思虑只会令我现下更加察觉到自己的自私与卑劣。或许,如果当时,我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不顾一切地,再也不去考虑什么名誉、道德之类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脚用力踹开那扇门,像曾经在新泽元酒店停车场里那样拽着她用力跑开,逃离开她那座小屋,逃离开当时小屋里赵志刚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的话,或许,她就根本不会经历被毁容且身受重伤的遭遇。于是,一团棉花卡在了我的咽喉处。虽然我很是果断地抹了两把脸,但我还是知道自己流了泪。不断从眼眶里溢出的液体瞬间纵横交错。
停顿了好一会儿,我才控制好自己,用异常沙哑的声音,向李甲倾吐出我和郑丽丽这场婚姻本是一场骗局的故事。很自然地,关于郑总和我的约定那部分内容,我也连贯地说了。在诉说当中,起先,还能听见电话那头几次倒吸冷气的惊异,然而越说到后来,越是只听到连喘气声都被屏住的寂静。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说心里话,我压根不想再和这样的大好机遇沾染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哦,见他鬼的好机遇!我气愤地叫嚷起来,浑身哆嗦了好一会儿才又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我道,至少在郑家父女找上我之前,我是从来没有想过,做梦也没有想过的!我讨厌、不,准确地说,我是憎恨这样的机会,以及这机会宽大羽翼下囊括的所有人!
我的大牛兄弟,现在,我必须诚心指出你的两处错误。第一,你必须及时停止这种学院式的凡事都要追究都要探索的可怖习惯。这点我已经和刚刚和你强调过,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脚踩在地面上的人,只有在获得了生存的保证的前提下,才有谈论那些飘渺哲学的资格,关于这点,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记住,不胡思乱想,前边是禁区、禁区;很好,很高兴听到你牛一般的粗哑的喘气,当然,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自是知道这是你逐渐恢复理智的表征;我想对你说的另外一点就是,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是的,我比谁都了解你,明白你。没有比你更同情弱者更富于爱心的人了——就我迄今认识的所有人而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还是一个在你最脆弱时刻给过你安慰的女人,请原谅我这样说。当然,我必须承认,就我从你那边听到的所有事实而言,林小露的毁容和你并没有任何的一点牵连。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可能,或许,就是通过你,让她认识了小赵,之后又来到了新泽元酒店附近。
哦,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太好了,你真的是这样想的!我的确对她是应该负有责任的?是不是?我没有看错你!我简直太高兴了!
等等,等等,丁大牛,你接着把我的话听完。我要说的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善后的方式——良心的债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偿还。偿还?对,这就是你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当然,现在没有一条道德的法律来裁决你,给你量刑。但是,你始终过不去自己这道坎,是不是?真见鬼!真叫我不敢相信,这个社会,这个时代,还有你这样迂腐的人!好吧,说正题。所以,为了安慰你那颗不安的心,追回你所谓的丧失掉的灵魂不至于叫你堕落成一堆烂肉,你就必须有所作为,用一些你能做的去弥补已犯下的过失!注意,你必须注意我的措辞!仅仅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上的牵连!而不是罪过!这点,你听明白没?
我嗯了声。他说,非常好,所以,水到渠成的一切答案就露出来了,到了这里,就显现出金钱的作用。
滚烫的热度侵袭上我的脸庞,不只是脸庞,我全身都仿佛火烧了一般,头顶眼看着就要冒出袅袅青烟。我冲电话低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有种你再说一遍?
李甲就笑,反问,那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想娶她?娶一个妓女?毁了容的妓女?老天,大傻牛,要知道,你可不是救世主!这世上可怜的人不是只有一个林小露!
他后边两句话着实令我回归冷静,大脑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一时间,我在脑海的记忆库中翻箱倒柜,很想从一些故纸堆中捡拾出那么一两句只言片语好对李甲的那两句予以反驳,然而,最后我只能归于失望。听我一直不语,他在那头的语气变换为语重心长,算了吧,我的傻兄弟。做人不必太苛求自己。凡事过于较真,对谁都没有好处。作为一个妓女,你能给出尽力的补偿,从道义上来说,实际已算对她仁至义尽了。从你说给我听的那些关于她的描述来判断,她林小露实际也算得上知趣,她是晓得自己的身份的,这种人实际也是容易满足的。事实上,就是现在,她也没有对你提出什么要求,对不对?实际上,条件也不允许她提出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同时,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你必须看清,那就是,当初,你之所以肯答应郑家父女的约定,其实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唉,你这人,说你傻还是赞美你,往根子里说,你就是笨、是呆、是蠢!笨到、呆到、蠢到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出卖你自己!
我手中的电话滑落,砸掉床头柜上摆着的那张和郑丽丽结婚照的相框。落在地毯上的电话立即传来李甲的大叫,他还在喊,你就是这样,被猜中了心事,就心不在焉。喂,喂,你在听么?
接下来,李甲继续对我进行所谓的洗脑。他告诉我,之前,我全做错了。现在,必须予以纠偏。他是这样说的,你错就错在在事情的要害关头没有为你自己做好符合现实需要的种种考虑与打算。你总是习惯在千头万绪当中只看孰是孰非——当然,我并不是在否认是非对错的重要性,这自然是相当重要。——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们是双脚踩在泥土地上的人。我们需要活着,而要活着,就必然要有活下去的基本保障。有了这层保障,你才有资格去谈你的是非,你的对错,你的矛盾以及你真正的情感。请记住,我上述所说的,是一个现实世界的基本事实。而你呢?你表现得怎样呢?很显然,你并不遵从这个事实!事情层层变化,情感错综复杂,利益彼此交织之际,你乱了套。这还不止,你甚至已经把你自己完全排除在所有利益之外,隔绝在这个充斥着各种诱惑的空间之外。这种做法看似舍己救人,大公无私,又满溢着温和的谦谦君子芬芳。但是,等遇到实际问题,尤其是各种矛盾夹裹着各自利益的纠葛的时候,这种芬芳就湮灭为虚幻的鲜花,触手即碎了。好了,我们不做这种没用的哲学分析。就事论事吧。就说林小露。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卖肉你付钱,天经地义。这没什么好说的。即使后来关于在你姑妈跟前冒充小娟的事,你对她有些许动心,也是瞧在她那张脸蛋的份上。当然,后来,在你所说的那个天桥上,你的道德正义感,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优秀精英的自我意识又发挥了作用。你在那里觉醒,辨析出眼前这个异类。把她赶走。你的做法自然是无可挑剔。没的说!当然,如果换做我的话,可能还会再度幽会,哈哈,这点忽略。咱们说正题,正题。接下来呢,你虽然一天天和郑大小姐接触,但心思却始终不在她身上。之后又出了陪伴郑丽丽去妇科医院打胎,获悉郑总病重需要配对骨髓的消息,跟着在你为了金钱而踌躇在郑总的合同邀约之际,又在林小露的小屋外察觉到她人性、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她职业面貌的丑陋。接下来,骤然展现在你面前的林小露毁容的事件更是一下子叫你猝不及防,失却了所有的主心骨。你所谓的那条一直坚守着抵御她的界限就此崩溃,全然轰塌。你的情感在你面对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儿的时候终于战胜了你仅有的理智,你再也顾不上你自己了。你的脑海,你的内心,你整个人的灵魂都永远地听凭那一刻涌现在你内心的情感的主宰了。之后,有其父必有其女的郑家小姐用垂危的林小露来要挟你,为此,你不再犹豫,下定决心,接受命运给予的召唤。到了现在,你上升到我们一干同事都羡慕不已的境地,却又是身处在良心和前途的矛盾之中,进退维谷。所有的这一切,我述说的并没有走样吧。
我不作声。
李甲“咕咚”一声,似乎在那头吞咽了好大一口水,停了片刻,才又道,但是,现在,你,我的大傻牛却不得不涉及到你具体的利益啦。当然,虽然这是按着牛头喝水式的。可是,情形变了!就像去过你家找你签字的孙胖子所说的,单单现在你们家客厅那座纯进口的沙发就足以派发你兄弟我四个月的工资。所以啊,我的好兄弟,一切的症结其实就在于,此刻,你要面对不得不面对的得失了。你已经习惯于现在奢侈的生活了。过去你不在乎,是缘于你根本不拥有什么,你骨子里就是个穷光蛋。还很自以为是。然而现在你不同了,同龄人幻想拥有的一切你都拥有了,除了一个并不漂亮的老婆。所以,再面对选择的时候,你会犹豫,当然是人之常情。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明白,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获得一种单纯的帮助别人可怜别人的那种虚无的满足感,而是要清楚,究竟做什么才会对你自己最有利。
我听了插嘴,说,君子以义,小人以利。
李甲又笑,说,在烦恼忧愁的君子和快活悠闲的小人之间,只有我这样的傻瓜加笨蛋才会不知该怎么选。
这话他妈的怎么又这般耳熟?稍稍愣神片刻,我又问出那晚最后一个疑惑,喂,你说女人的脑子究竟是什么做的?李甲听出我这句纯属发牢骚的意图,就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我停顿片刻,遂接着和他说了我与郑丽丽的约定。其实,我看她必定是脑子不正常,忿忿地咬了下嘴唇,我又道,因此,她才会想出这种好像小孩子般愚蠢的约定。而我呢?居然更愚蠢。居然答应了她提出的在第三人在场就故意表现出我们这对冒牌夫妻的亲热举动的可笑条件。
李甲听我简简单单的三两句说完,好半天在电话那头悄然无息。我问,怎么了?他才嘿嘿一声冷笑,说是让我小心。朋友多年,他话里透露出的幸灾乐祸的意味我还是听得出的,向来这位损友的习惯便是如此,真正叫我着恼的是他如今竟也学了旁人般和我说话留三分的不详不尽宛若打官腔似的语气,于是我顿时火了,对着电话吼了句小心你个头就恨恨地挂上。长吸一口气,一头仰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双眼睁到天亮。
次日我被孙胖子的一个请示的电话召唤,要我回公司签署两张业务费用的报销单据。我在电话里头就笑着喊,老孙,你在开玩笑。本来,这种费用报销单据的核实就属于财务主管的责任。虽然我明知上次来我家让我签署一个文件的孙胖子因为我一声“老孙”而神色僵住,但是,我依然喜欢这样称呼他。孙胖子支吾片刻,压低了声,说了句等你来了就知道了便挂了电话。果然,事出蹊跷。下午我坐在曾经郑总所在的那个总经理的真皮转椅上的时候,摊开在我眼皮下的竟然是两张各二十万的一家署名为“朝日服务有限公司”的发票。我瞧着申请报销单据上的业务员那栏上的“郑丽丽”的署名,就重重地丢开笔。我问孙胖子究竟怎么回事。孙就拍拍圆滚滚的肚皮,冲我摇头,说,大小姐的事儿,旁人
哪敢过问。我就问“朝日服务有限公司”的来头,孙答,说这是早几年和公司合作过的一家公司,现在因为其新推出的某项业务符合公司的需求,因而被采纳。我听了点点头,说是要征求郑总的意见再定,让老孙先压一压。他那双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的小眼睛盯着我瞧了又瞧,就不再说话,笑眯眯地缩着脖子退了出去。我又找来李甲,问了,却是得到我猜测中最不想听到的结果:李甲告诉我,十年前打从他来公司起,就没听说过有“朝日”这家公司。我跟着就挨着李甲在沙发上坐下,问他最近和宁红怎么样,什么时候请喝喜酒,他就取笑我,说白天看到的我还真有那么几分当老总的架势,我笑着抡起拳头,作势砸了他一拳,他眯着眼把我手推开,仔细打量了我几眼,说,若是我再准备今后晚上十二点打他电话,那么我就是在粉碎他的爱情。我问为什么,他就像以前那样拍着我脑袋,嘻嘻一笑,傻瓜!宁红就在我旁边哪!
走出公司,我漫步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的一条购物街。午后街头,淡淡的阳光透过缀满了褐色果实的香樟树繁密的叶片间的间隙洒落在脸上,有了微暖的温度。卖零食的,女装的,童装的,鞋包的,各色店铺前流连着十分稀疏的人流。在这个网络购物升级为主流的时代,实体店面的生意着实清淡了许多。走了几步,一股夹杂着新出炉的栗子的甜香与榴莲那独特味道的混合气味就反复在周围飘散。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竟是在背后一家婴儿用品的专卖店门口看到了郑丽丽与林小露。林小露戴着白色的大口罩,挂了三五个纸袋的胳膊肘不时颤动,向捧着一包栗子啃咬的女主人递去手中那金黄灿烂的榴莲果肉。等我上前几步,在这家店铺门口站定的时候,一辆车顶堆积了高高落叶的人力垃圾小车从面前掠过。片刻,车过之后,那店门口就只剩下另一只手也捧了冒着热气的栗子纸袋的林小露。郑丽丽离开了。
看到我,林小露先是一呆,跟着,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光芒隐去后,就只剩下毕恭毕敬的柔顺。她双手笔直地朝我前伸,尴尬地笑,要不要尝尝?都是刚买的。我摇摇头,视线从她的白口罩上移开,问,怎么不见郑丽丽。她就弯曲了胳膊肘指指这家店铺的另一头,原来竟是还有另一个后门。我看了她一眼,拍拍她胳膊,做了个帮她拿东西的动作,她却是被吓到。那表情与其说是受宠若惊,不如说是诚惶诚恐。她那双露在口罩外边的眼睛一直只敢盯着我那如今擦得足以呈现出人影的皮鞋。
不过,我终于还是把她两手的吃食接了过去。和她并肩走出小店,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往前走。不少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纷纷朝她回头,为此,她一再用手指检查挂在耳廓上口罩的系带,并把头垂得低得不能再低。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自从毁容后,她似乎就只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不过,无论是她的背影,还是现在她戴上口罩露出的模样,依旧足以令人产生遐想。
在快走到街角尽头的时候,我拉着她找了个僻静的长椅坐下,拍掉她肩膀上一片枯黄的树叶后,我沙哑着嗓子告诉她,说,我会对她负责。虽然心底竭力否认,但事实上,我已决定按照李甲所说的那样做了。不过,我总觉得,在赔偿之外,还有一些诚恳的东西必须先一步抵达。她听了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告诉我,说,她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停顿片刻,又结结巴巴地表达了她对我和郑丽丽的祝福,她道,早上你们在厨房那会儿……那一会儿……我都看见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瞧着郑姐搂着你的脖子……瞧着……瞧着她凑到你耳边和你说话……瞧着你被她的话给逗得咧嘴大笑……后来……又瞧着你……你弯下腰帮她卷起宽松的拖在脚面上的孕妇裤的裤脚……我……我都瞧见了……
我自然不能和她吐露实情,说咧嘴大笑那会儿是脖子后的一块恰恰被搂着我的女人死命掐狠狠抓的结果,更加不能告诉她我之所以能以这样的条件和郑家那位大小姐讲和,不过是为了保护她。既然对此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就只好继续看风景。
停顿片刻,她勾着那几个纸袋的胳膊忽然一阵晃动,然后我就注意到她的十指仿佛有仇般地死死攥住了外套下摆的一处皱褶,好像要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气把那皱褶在掌心里融化个干净。过了会儿,她垂下眼皮,咬着唇说出了她的结论,郑姐她是好人,丁大哥你更是个好人,你们……你们在一起很配。
还是说先前提到的那个吧,虽然我努力着很想给她一个讪笑,来粉饰此刻我的窘迫,然而,我仍然失败了,甚至是刚开口,我的脸颊,我的耳后根,我的脖子就开始腾地一下如被火烧。于是,我只得暗自捏一把大腿,把话说得极快,我说,等过一段时间,我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赔偿。她瞪大眼睛一瞬间凝神,过了会儿,眨巴了下眼皮,就逐渐红了眼眶。然而,她却是用力嗅了下鼻子又立即笑了。抬起手臂,她小心地摸了摸耳廓上口罩的细带,似乎是在再一次确认口罩佩戴得是否妥贴,是否依旧足以遮挡住她的脸,然后她很小声地告诉我,说,毁容是她的命,是她的报应。还让我一定要对此相信。
转悠着黑亮大眼睛的她立即察觉到我眼神里的狐疑,又勉强笑了声,道,是姑妈曾经告诉我的。上帝会惩罚每一个在人世间作恶的坏人。现在,到我被惩罚的时间了。我就着她的话问,惩罚?她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短暂的沉默后,缓缓道,她每天都为了自己曾经的罪孽,为了贝贝的健康,而向天国里的这位神祗默默祈祷。说到贝贝,她的眼角又绽放出光彩,连说话也变得欢快许多。她道,上帝真的灵验呢!前天夜里贝贝发了高烧,听说当时已经口吐白沫了,结果,却是被那个、那个可恶的领养人给丢在了福利院的门口。好在被附近巡逻的保安及时发现,通知了福利院,当晚送去了医院。你是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心里的烦恼的!我连在房间走来走去的力气都没有啦。在恳求了郑……郑姐之后,我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默念着上……上帝,上帝,贝贝,贝贝这两个词,听着那墙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觉得又能够呼吸,身体里消失掉的力气仿佛蚕丝般一缕一缕地又渐渐纳入我的身体。那真是太过漫长的一夜。我记得后来,我很清楚地听到隔壁郑姐给人民医院的儿科打了电话,接下来是郑姐均匀的呼吸,有节奏的鼻鼾。我不敢数那鼾声,生怕亵渎了对我千好万好的这位好人,于是接着默念上……上帝,默念贝贝。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只要我先念上帝,再跟着念贝贝,我就不想哭啦。我知道,无辜的孩子总是会被保佑的。每念一次上帝,我似乎就变得更加坚强。就像刚才,我也是按照这样的方法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真的,不骗你,丁大哥——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仿佛被截掉了舌头。她刚刚稍微扬起的脖子又低垂了下去,没精打采得宛若一朵被严寒冻蔫掉的花苞。很快地,她抬起靠近我这边的手捂住脸上口罩的半边,开始不住地自责,对不起,我忘啦,现在,我应该叫你丁……丁……丁先……尽管她微微耸动着肩膀,很用力地吸气,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在她下一刻又用那双依旧乌黑的大眼睛刻意朝我露出笑意的时候,她还是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
热辣辣的酸楚遍布在我的胸口四处横溢,我忽而觉得嗓子干涩得就要冒烟。只能扭头偏向一边假装去看街上的风景。过了会儿,我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她耷拉下来的脑袋,收回手放入外衣口袋,说出口的竟是连我自己听了都吃一惊的话语,我劝慰她道,没人倾诉实在憋得太难受的话,可以写下来,譬如写一些日记,有助于缓解不安的情绪,稳定心情。此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偷偷瞥了眼那排晶莹的依旧停留在她睫毛上的水珠,我话讲到这里故意拖延了腔调。果然,她上了当,揉干了泪,眨巴着一双丝毫没有防备的眼,巴巴地问,什么原因?听她开口说话仍带着呜咽之声,我不由心头一颤,然而既是起了逗她开心的意图,就要索性做到底。这个原因嘛……自然……自然是我姑妈告诉我的……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故作夸张地对她摆了摆手,似乎当真在和她说破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止不住地点头。于是,我一本正经地随口胡诌下去,我说,这个原因自然是如果夜里太晚还要向上帝祷告的话,可不就会打扰到他老人家休息?所以,夜里,心里烦闷的话,还不如自己写下心情,自己解决来得更加妥当。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她听后竟是双眼放光,不自觉地拉扯住我的一只胳膊,连连追问,是真的么?真的么?说罢,也不等我回答,就用手拍了两下额头,咒骂起自己,姑妈说的哪里又会有假?瞧我,瞧我这些天夜里可是把上帝给得罪了。啧啧啧,活该,活该……瞧着她懊恼地乱抓头发,深深陷入自责的模样,我才晓得这个玩笑竟是被她信以为真,一时间,尴尬万分,倒也不便再跟着解释。
好在过了片刻,她又恢复常态,整理了下被抓乱的头发,顺着我看向街道的眼光看了看,她又对我开了口,今天下午,贝贝就要出院了。刚才,我就是忽然想到这事才哭的。不怕你笑话,我竟然有了一股立即想跑到医院伸出双手把小小的他抱在怀里的冲动。呵呵,到了现在,我竟然还有这么愚蠢的想法,真是叫人……唉……丁……丁先……丁先生,你不会笑话我吧。
她停下来,注意到我并没有摇头,就又转回脸,自顾说了下去,道,
其实,我也知道郑姐那番允诺我将来和贝贝相认的话是……是在宽慰我。刚刚,就是刚刚,郑姐还接到医院儿科的电话,说贝贝因为在病房里和别的小朋友打了架。你知道的,他眼睛看不见,自然是受欺负的一方。虽然伤势没有大碍,但,但这孩子的脾性却很令人担忧。打架的起因竟然只是因为在他旁边的那个小朋友念了首儿歌……
儿歌?我不解地抓挠了头皮,打断她。
她并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下去,是的。我听郑姐转告我的就是这样。在那个小朋友念了首大公鸡穿花衣的儿歌之后,贝贝就一连串地尖叫,歇斯底里,不断叫嚷着——鸡鸡鸡,你才是鸡!你妈妈才是鸡!复述出贝贝的话后,她许久沉默,再开口,不住地摇起头,喃喃道,老天!上帝!我……我做错了,我真的错得不能再错了。为此,我毁容,我心甘情愿!可是,为什么我的错,你要让我可怜的孩子去背负呢?他那么小,眼睛还看不见哪!说到此处,她停下来,紧紧抓着自从坐下后就一直没放到地上的纸袋,胸部起伏,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又冲我笑。大大的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但那月牙,却令我触目惊心。摸着胸口,我知道一根刺已扎在那里。
丁先……丁先生,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一定让你厌烦了吧。瞧我,我这人就是这般没脑子——话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下。眼前走过的一个抱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喜羊羊毛绒玩具的小女孩儿忽然摔倒了。林小露晃悠着胳膊上大大小小的纸袋就跑了过去。把小女孩儿扶起,很小心地拍打掉女孩儿身上的泥土,交还给她跌落在地的喜羊羊玩具。小女孩儿三岁的模样,甜甜地冲她说了声谢谢姐姐,林小露就笑,说应该叫阿姨,而她流连的手指长久在女孩儿红扑扑的脸蛋上停留。走过来女孩儿的家长就口气很冲地问林小露想干什么。林下意识地缩回手,脸上原本那些纯真的色彩消失,好似立即蒙上一层薄薄的纱,她讪笑着说只是想问这毛绒玩具在哪儿能买到。家长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她。跟着,牵了小女孩儿的手,声音不大不小地道,现在外边坏人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说完,用力地打了下小女孩儿的屁股,然后弯腰俯身把女孩儿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接着,最叫我意外的是,那脑袋趴在家人肩上原本委屈的小脸就要哭出来的娃娃在看见林小露的时候竟然闪亮起了眼睛,胖乎乎的小手很是认真地往我们来的方向戳了戳。林小露见状大喜,很是兴奋地朝给她指明方向的小向导挥舞起双手,然而,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几个纸袋哗啦啦地好一阵作响。那家长回过头来,气恼地立即往怀里人又甩了一巴掌。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才听到哇地一声的脆嫩的啼哭。
林小露站在原地,往小女孩儿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那双露在口罩外的黑眼睛里的光彩愈来愈淡。忽然,她转过身,往回朝小女孩儿方才指的方向撒腿就跑。我一连在背后叫了她好几声,却只见她不断缩小的背影。十分钟后,她红着脸,喘着气,抱了个更大的喜羊羊的毛绒玩偶回来,不住地向我炫耀,一会说,瞧,这是正版的最新款!你看,这儿是不是正规的商标?一会儿又说,真是太巧了。要是去晚些,这最后一个玩偶就不属于她了。过了会儿又很是怜惜地拍拍玩偶的大脑袋,瞧,可不可爱?在她说完可不可爱那句之后,我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连人带玩偶塞进了后车厢,然后,坐进副驾驶座位的我给司机下了去人民医院的地点的指令。跟着,我后座那方才一直喋喋不休的人变得安静,好几次,在出租车的倒车镜里,我都瞥见了那双竭力想对我挤出笑而不可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