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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任何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第十四章
狂暴的西北风低吼着,不断撕扯着没有关严的窗户,窗外黄豆般的雨滴顺着缝隙被劲风卷着,毫不留情地在我赤裸的脚背上洒落。然而,脚背上的冷却抵不过心头的寒。身体的一阵阵发抖却抵不过肌肤下的寸寸火热。一声情不自禁的呻吟将我从三年前的回忆中拽出,睁了睁眼,我盯着被一块块巴掌大小黑影覆盖了的窗户的玻璃看了好久,才晓得那些黑影不过是屋外一株老树上被风雨侵袭卷落飘来的枯叶。黑夜中,我深吸一口雨夜中独有的冷峭空气,耳畔跟着传来又一阵窗户被吹打得咯吱作响的动静。微微一愣,我才恍然,晓得是隔壁那扇早已破了两个窟窿的木制窗发出的呜咽;隔壁张老太早已去世,一双后来来此为她整理遗物的儿女在她屋里发现了一堆已经腐烂长满霉斑的水果蔬菜,个个上面贴着绿色有机的闪光标签。之后我不小心将这事透露给姑妈,她再也不肯提“有机”二字。外边的雨十分热闹,连落在我脚背上的那些也变得份外殷勤。借着小区里几次投到我窗户上的闪烁的车灯的光亮,我愈发瞧清了屋外那株老树枝干树叉光秃秃的可怜姿态。那一层层顺着它蜿蜒枝干流淌着的雨水莫不就是它的眼泪?树也是会流泪的,不是么?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完全没了睡意,手揪着床单用力一拧,想要坐起身去倒杯水,然而,却丝毫没有力气。忽而,脚背冰凉一片,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脚,然而,却立即停下。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我又侧耳倾听,晓得已非梦境。果然,那脚步在我家门口停下,跟着,又是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我紧张极了,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会是她么?是她的鬼魂来看我了么?我说的自然不是张老太。
不耐烦的叫喊很快粉碎掉我虚幻的奢望,两声喊叫过后,我就听出门外站着的是郑丽丽。沙哑着那干裂几断的嗓音,我说,门没锁。
“吱呀”一声,眨眼间,她如落汤鸡般地站到了我面前,一袭白裙。
我挤出一丝笑看她,说,我不喜欢太过狼狈的女鬼。她就“去死啦!”大叫着朝我脑袋上砸过来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满了退烧药。我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谁知,脖子才稍稍往上一挺,人又歪歪斜斜地滑了下去。她见了捂着嘴 “噗嗤”笑了一声,随即扑到床边,抱着我好一阵放声大哭。哭完,她胡乱地抹掉泪,就将我小心地扶起,在床头垫了一个靠枕,皱了皱眉,起身四下看看,又抓了一张座椅垫加在那靠枕上,才让我后背靠了上去。
然后告诉我,说她打了我一整晚的电话,见我始终没回,已经预备在我家找不到人就直接报警。又说,从火锅店分手的时候就看到我脸色不对,来的路上拦不到车,伞被风吹跑,她又接连找了四家药店,才买到药。瞧着她断续哭泣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望着她那张叫我时刻想忽略却又时刻忽略不掉的脸,我不禁心中一动,低头朝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下。她兀自滴着水的长发将我胸口单薄的睡衣很快浸湿,然而,我捧着她脸颊的手却已在颤抖。我知道自己在害怕,却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过了片刻,她忽而娇羞无限地抬起头,朝我投来狡黠的一瞥。恰恰是这一瞥,令我幡然觉醒!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一把将她推倒,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靠枕和椅垫已从床头滑落,跌到她的脚边。愣了愣,她霎时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脸,扑到其中的枕头上,发出压抑着的哭泣声。我听她哭,靠在床前,狠狠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屋外的雨已变得淅淅沥沥,远处不知谁家的一只公鸡开始打鸣,跟着几辆马达患了哮喘的摩托车碾碎了周围的宁静,我楼下新搬来的那个脾气不好的老头就提着公鸭般的嗓子破口大骂,这还让不让人睡了?我X你妈!郑丽丽本已减弱的哭泣顿时被唬住,呆呆地望着我,她揉红了双眼,坐在地下,抱着枕垫,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我拍着额头连忙吩咐她换下湿衣,吹干头发。她眨巴着眼望望我,嘴角又翘起。等她一番折腾后,又为我烧了热水,给我吃了退烧药,一切忙妥,天已微亮。
许是阴天的缘由,过了很久,窗外仍是灰白一片,早起的两只麻雀只在那株老树上略微一停,连叫也不叫,就转动着小脑袋,扑扇着翅膀飞得不见了踪影。因此,刚刚被那两只小雀踩压过的细树枝就摇颤得愈加厉害,瑟瑟抖落下更多的水珠。
睁开眼,我因为方才一阵小睡,浑身舒坦了许多,瞧着低头在厨房正手忙脚乱帮我煮粥的女人,我又叹息着皱紧了眉。你该走了,谢谢你昨夜的照顾。我清清嗓子,用客套又郑重的语气告诉她。她转过身,脸上沾着两粒白白的米粒,一手抓着汤勺,一手拎着我那拖到她膝盖的衬衫衣角,冲我笑道,就这副样子出去?至少等宾馆那边把我要的衣服送过来吧,我才打了他们(指宾馆)电话不久。说着,她停下来,盛了碗散发着糊味的白粥递给我,说是请我笑纳。我接过白粥,放在手里,不理会她让我快尝尝的催促,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几天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一个事实,我说,丽丽,你不该回来的。
接过我手中粥碗,用小勺搅动着帮我吹掉热气的她登时停下动作,闪亮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我。我别过头,避开那张脸,许久没有说话。她没再搅动白粥,放下粥碗在床边的小柜上,她忽而对着小柜上摆着的一个极小的镜子(姑妈上次遗留下来的那个)愣住,食草动物,我也告诉你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好不好?本来,这是个秘密,是她流着泪对我磕了十几个响头之后我答应为她一辈子保守的只属于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但是,现在,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对此有些了解。因为,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完全了解她这样的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结婚,也就是她突然从医院消失的那天……
我立即被郑的叙述吸引,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她讲述下去。
那天,我跟你说我没找到她,其实是骗了你。在那个赵志刚好心的帮助下,我当然晋升为机智的猎手。请原谅,食草动物,我用了猎手这样的词,请相信,我不是要拿她比作待捕捉的野兽的意思,而是,事实如此。我说的是事实,你懂的,对不对?啊,你又这样古怪地瞪我了,别心急,关于那个赵志刚,这样一个起了关键作用的人物,我已无须对他作任何详细的解释。你对这人已经足够了解。所以,还是让我们先来交待主要人物,关心一下我们的女主角。是的,我按照小赵的提供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她。那是在距离市区很偏僻的一个城郊接合处的小旅馆,一个甚至连招牌都没有的小旅馆。
听到这里,我一手手指死死抓住了被单,忽然,低下头,只敢看被单上因为我懒惰邋遢而遗留的一圈圈油渍。此刻,或许,除了上帝,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头涌动着的那股汹涌澎湃的潮水的激烈。
郑丽丽接着讲述。
你若是以为我只在狭小的房间里看见一个蜷缩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的可怜虫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郑丽丽说到此处,停下来,用勘探者探查矿藏时的目光仔细逡巡了我的脸,稍稍停顿片刻,她摇了摇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
你根本想象不出那个房间里正在发生什么!哈,郑丽丽扬起脖子对着天花板狠狠抽动下嘴角,视线再转过来时忽而变得阴冷,可怜的食草动物,其实,真正说起来,一直被真相蒙蔽的人才最可怜,对不对?好吧,让我不再吊你的胃口,看门见山,直抒胸臆吧。
那天,在那小旅馆的小房间里,我实际看到的不只她一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约莫共有七八个打扮好似乡下来的少女也和她呆在一起。有四个挤着坐在床上,另外三四个围在她坐着的椅子边站着,这些少女一看到我来,都脸色大变,其中一两个还在眼底的惊讶之外,流露出一丁点的欣喜。你知道当时这个把我们的新婚之夜彻底搅乱的女人正在干什么?嘿,冷笑一声,郑丽丽往身旁啐了一口,才道,她手里正捏着一叠身份证!看见我来,她似乎身体一颤,就更加快了正要施行的动作,走上几步,掰开床上一个坐的距离她最远的少女紧握的手指,从颤抖的手指间,抠出了那少女的身份证。嘿,食草动物,你这是什么表情?眼珠瞪得仿佛快要凸出来啦!你以为我在编故事?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还是,你不愿意相信?哼,随你吧,不过故事一旦开了头,就总要说下去。郑丽丽由跪坐在椅垫的姿势改换为盘腿而坐,松动了下肩膀,她看上去是那么闲适,然而,一个个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却令我越听越惊。
是的,林小露没有搞传销的资本。她仅有的资本就是她那份古老又散发着腐烂气味的职业。那天,虽然她脸上一直戴着宽大的口罩遮挡住眼睛下的大半个脸,可是,这并不能让人忽视掉她已容貌尽毁的事实。而这,就成为她当时正在干的肮脏勾当的原因的关键。这个原因的关键还用我说出来么?食草动物?这种直面滴血真相的快感恐怕如今已让你如坐针毡了吧?好吧,再接着说,说我那天亲身经历的事实。当时,她看见我,倒并没显得怎么惊慌。相反的,在镇定之余,她对我还相当的礼貌。她先是走到门口,把门紧紧关上,又捏着锁扣小心地扣好,然后她手指着房间的一角,忽然朝那几个少女尖叫,让她们滚到一边呆着,不许发出任何的声音。接下来,她很客气地朝我点点头,把我让到了她刚才坐着的那张软椅上,用“郑会长”称呼我,问我要不要喝茶。我哪里有喝茶的心思,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好一会儿,我和她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听到角落那边嘤嘤的啜泣。开始只两三个人哭,后来,那七八个少女就一齐啜泣。不过,声音始终保持得很小。见了这种状况,我就抬起脸正视她,她却在用一种复杂的眼色打量我身上的大红旗袍。因为时间仓促,我根本没来得及换衣服。她一边看,一边故意抢在我前边开了口,说,郑会长,真不好意思,今天本是您大喜的日子,我却还劳烦你特地跑到这里。我冲她笑笑,她也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她就低着头,往皮包里塞一叠身份证。
角落里一个白胖的少女回过头瞧见此状,刚与她打了个照面,就立即转过头,后背不停地哆嗦。我实在看不下去,就直截了当地开口,林小姐,收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说话时,我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她手里的那叠身份证,没有放松。她伸进皮包的胳膊一颤,脸上神情变得僵硬,郑会长,您对我有恩,而且是救命之恩,本来,应该您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但是,这件事不行。我的状况你也知道,人总要活下去的,而且不只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总得为了一样东西而活下去。曾经有位老人告诉我这种支撑着人生存的东西叫上帝,让我信奉基督,说只有这样人生才没有痛苦,才会在死后的天堂里无忧无虑。那时,我就说我不信。现在,我还是不信。这种虚幻非但看不见摸不着,而且似乎成为解除世间一切烦恼大门的万能钥匙。似乎只要祷告,忏悔,就足以能够在得到自我暗示的一种满足之后,找到了一切的法门,所有的捷径。其实,一个又一个的泡沫。只是看起来美,手指这么一戳,就破灭。粉身碎骨,化为虚无。我要的不是这些!支撑我活下去的念头是活生生,实在又实在的。让我真诚的告诉您,郑会长,我此刻,(说到这里她抚摸了下她脸上的口罩),我此刻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贝贝!我唯一留恋的小人儿!与其说现在的我看似坚强,不为自己变成一个丑八怪而痛苦伤心,不如说我是不忍,不忍心我那可怜的孩子再遭受任何动机不纯的人的欺凌!是的,我是为了这孩子才活下来的。贝贝现在还在那个男人的手上,你没看到,你不知道,现在他那原本莲藕似圆滚滚的小胳膊已干瘪得好似一根火柴棒了!那个男人自从在医院和我讲定了价钱之后,就再不肯和我见面,也始终把贝贝关在他们家那个只有一扇小气窗的储藏室里,好防止躲在他家外边的我远远看上一眼。有时,我站在外边一天,临到傍晚,才见那男人往小气窗里扔一小块干巴巴的馒头;有时,却是一整天什么都不给;更气得我头晕的是,那男人居然还把他家那条嘴巴那么大牙齿那么长舌头那么红胖得像个球的狗从气窗里塞进去,那狗胖得要命,每次都卡在窗口被那男人用一根生锈的铁棍给戳着捅进去,狗凄厉的尖叫过后,就是贝贝的哭喊,好几次,我趴在围墙外,听得都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后来,听周围的邻居说,贝贝上次住院,那胳膊上的伤就是被狗咬的。事先,那男人故意先饿了那肥狗三天,后来,又用肉汤涂抹了贝贝的手臂。哦,他明明知道贝贝眼睛看不见,就故意拿……拿他来作践!这是在作践我的心肝,撕咬我的血肉哪!知道了这一切的我,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在那赵志刚的唆使下,到新泽元附近去了。林小露说着声音逐渐变小,低下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嘴唇不安地一阵哆嗦,一阵蠕动。脸色难看到极点。
瞧着眼前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攫住了我。忽然,闯入我大脑的话脱口而出,我问她,那天弄伤了你的脸,差点割断你颈部动脉的人不是什么附近路过喝醉酒的流氓,是不是?你对着我和丁大牛撒了谎,对不对?
她的脸更白了。巴巴地紧张兮兮地瞥了我一眼又一眼,她颤悠着十指凑到脸孔前,胡乱地比划了片刻,就双手捂在口罩上,流了泪。她抓着我的手,请我一定不要把接下来她要告诉我的真相说给你这食草动物听,还说,连她现在正要盘算着的运营的这些营生也不要告诉你。我就问她为什么,她抹干眼泪,眼神绝望地望着我,幽怨道,请不要逼迫我。我真的不想说。
停顿了不知多久,房间角落的那些少女因为疲倦已大多坐在了地上,挤在一处,彼此头挨着肩膀,睡着了。其中只有一个皮肤较黑的鹅蛋脸的女孩儿不住地回头朝我们说话这边张望。看这女孩儿稚气的脸庞,我不禁狐疑地看向林小露,问,那女孩儿今年多大?林小露低头翻了翻皮包里的身份证,然后抬头回答,说是上个月才满十六。我就说,你这是在伤天害理。她听了就拿眼角瞥我,止不住地冷笑,声音变得沙哑,嘶叫道,别人当初骗我,现在,我为什么不能骗人?
我瞧着她那燃烧的眼睛,就知道正面说那些大道理甚至拿出法律判刑的说教也未必能叫她动心,转念一想,顿时语气变软,轻声反问,那贝贝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贝贝知道他的母亲正在干的一切,他会是什么反应?即使脱离了现在那个可怕的领养人,那么,他又会接受这样的母亲吗?这一当头棒喝无疑将她震慑了。
她半张着嘴,许久说不出话。那曾经妩媚得那般招人的眼珠竟似呆住了,好像两颗粘腻了许多油渍灰尘的算盘珠,既转不动又黯淡无光。坐在床沿一角的她双手乱揉着头发,忽而尖叫着,身体往后一倒,就仰躺在床上,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里跟着不住地呢喃,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食草动物,你知道的,虽然我救了她,但救她只是因为我恨她。更何况,她的脸,又变成那副模样,我就更舍不得她死啦。所以,在听到她一五一十地用面对恩人的诚恳又感激的语气和我诉说了她的这许多苦恼之后,我就更加地可怜她啦。我要让她陪着我,围绕在我身边,让她脱下口罩,整天顶着那副尊容在你丁强壮这头傻牛、呆牛面前被我使唤得转来转去,是的,只有这样,才叫人开心,叫人愉快呢!
被称作大傻牛的我听到此处,抬起手臂,用胳膊肘撞落掉床头柜上那杯已凉的开水。四落缤纷的玻璃碎渣们中的一粒扎破了距离我很近的郑丽丽的赤裸的脚踝,她用手指按住伤口,盯着我,竟是得意地大笑,你在生气?真的是生气了么?为了她这样的女人恼了我?嘻嘻嘻……真是的呢!
我见她脚上不断冒出血,脸上还不急不慢地和我笑着,心中更气,抓着床头柜上仅有的那几个退烧药的药盒就往她头上丢,她却笑得更大声,血也染红了她脚下椅垫的一角。我闭着眼冲她大叫,床下有药箱!她止住笑,抿着嘴盯着我,终于从床下拖出那个沾满了灰尘姑妈留在我这里的小药箱,翻出创口贴,一拐一拐地起身到洗手间冲淋掉伤口处的碎渣,又一拐一拐地走回来,坐在我床边,翘起伤脚来贴创口贴。
我见她扭着身体龇着牙,就夺过她手里撕了一半的创口贴,俯了身,凑过去,帮她贴上。谁知,她竟又紧接着对我揶揄,道,她说的不错,你真是个好人!我扭曲着脸孔,朝她做出威吓的表情,她就接着一本正经地道,你,丁大牛,就是个划了别人一道口子,又给人贴上伤药的好人!大大的好人!我说,我会把你的讽刺当作对本人的赞美。她就冲我摆摆手,说,通常情况下,干了坏事的往往就是像我这样的本性非恶的好人。见我侧目,她就拿嘴朝脚上的伤口方向努了努,给了我一个狡黠的眼神,道,这不就是吗?你方才本没有伤我之心,然而,我却是因为你而受伤了。嘿嘿,这话说得,倒真和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三年后你是这般,嘻嘻,三年前,你又何尝不是呢?施舍完最后的希望,便奉送阴森的绝望。
我冷冷地盯着她看了十秒,然后低沉地开口,道,要是说完,你就可以滚了。之前的十秒钟延续到此刻,我并没有太理解郑丽丽最后所说的那三年前三年后什么希望绝望的乱七八糟话的意思,事实上,对于这位一向性格变幻莫测的大小姐,我是不太注意她的那些激愤的言语的。我总认为那些不过是不符合她原意的一些扭曲了事实的夸大其词,不足叫人细辨。
她站起身,退后几步,,哎唷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拍了下额头,道,瞧我,这么一打岔,原本正说着的故事又中断了,嘻嘻,快让我们接着说下去吧。
接下来,林小露在我眼前丢了魂。她嘴里忽而喊两声“贝贝”,忽而又连连重复着“钱,钱,钱。”随着她脸颊的震动,那隐藏在口罩下的两道又长又粗的伤疤微微露出,好似两条鲜艳的大蜈蚣正要竭力摆脱束缚跳将到我眼前一样。我不由地一阵心跳加速,心里那时就在想,要是让这张脸的主人脱下口罩,挽着已经整过容的我,只在大街上这么一转悠,那回头率,嘻嘻,那对比强烈的效果,嘻嘻。因此,我越来越兴奋啦,也就更加愿意用恩人的身份帮她一点小忙,好让这个女人对我死心塌地。果然,在听到我愿意付给她那笔搭救贝贝脱离苦海的费用的时候,她几乎激动地从床上跳起来。当然,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我要她立即放掉那些少女。我记得当时我的原话是,是选弥足身陷让贝贝感到耻辱,还是选悬崖勒马为将来贝贝真正接受你做准备,你自己考虑吧。她站在床边,凝神片刻,就走到椅子边,抓起皮包,掏出那沓身份证,朝角落那边被我们刚刚一番对话吵醒的少女们扔过去,滚,滚吧,统统给我滚蛋!记住,这世界从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长点心眼,我的姑娘们!少女们纷纷蹲在地下找寻自己的证件,不一会儿,就人手一张,一个个畏畏缩缩地从地上站起,慢慢地走到林小露身边,一个接一个地朝她鞠了躬,然后一个人领头走到门边,拔了锁扣,开了门,一众少女就面露喜色地鱼贯离开。瞧着走得最慢的那个皮肤发黑鹅蛋脸的少女终于走出房门,我正要走过去关门,谁知,这少女竟又捏着手里的身份证转身走了回来,她低着头来到林小露身边,细声细气道,林姐,我想跟你。林小露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头埋在双掌间,撕声尖叫:滚!
等我瞧那少女终于随着同伴走出这小旅馆,我才询问林小露有关她毁容的真实原因。但她没有立即开口,反倒怔怔地望着我,眼底流露出不解又激动的神情。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郑会长您决定帮我救贝贝?您知道的,我没有钱,我现在又是这副样子,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才能报答您?才能表达出我对您的感激。
听后,我得意地摸摸鼻子,拍了拍凸起的小腹,道,保姆这工作比较辛苦,我脾气也有一些,若是干的话,必须做好是不是挨训的准备。不过,这份累人的差事,我自不会亏待你,一个月的工资,就按照现在市场行情的双倍付你,将来,若是孩子出生,再给你加。这样,你看,行不行?
她欢喜得简直不敢相信。问了十七八遍我是不是在哄她,拿她开心。我又拍了拍肚皮,说,天底下哪有拿自己孩子说事的母亲?她这才醒悟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不住地磕头,我要拉她起来,她还不让,说这十几个头是替她家贝贝磕的,叫我一定承受。瞧我不住地摆手,她才停下,顶着淤青的额头亮晶晶着眼慢慢爬起来。她不住地抹着脸颊上仿佛决堤了的泪。同时,羞赧地不住自责,拍着脑门连连道,瞧我,瞧我,这又是怎么了。为着这样的好事,喜事,还掉眼泪。郑会长,让您见笑啦。您不仅救了我家贝贝,今天更是救了我,我知道,若是刚才没有您,今天过后,我就不是人,也是那畜生啦。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讪讪道,别叫什么会长了,就叫我丽丽吧。她连忙说不能不能,还说,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做人的规矩还是懂得一些。我也没继续强求,和她并肩在床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既觉得轻松又感到疲倦。轻松指的是将此女拿下,达到目的;疲倦则是说我当时的身体,晚上婚宴本就应付得够呛,后来好不容易撵走几个预备闹洞房的同事又颠颠地跑来这极其偏僻的小旅馆,虽然当时我已不再呕吐,但说不累,那绝对是骗人。
她扶着我靠在床上,还掀开薄被要给我盖上,我嫌那被子上的一股霉味,就摆摆手把被子推开。然后,她就侧坐在我身旁,伸手轻轻地给我捏小腿肚。边捏边说,她那会儿怀贝贝的时候,整个小腿肿得简直像两条象腿。然后又问我,她捏的力道重不重,我笑着反夸她揉捏的非常舒服,她就眯了眼睛,十分高兴,说早些年,她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就学的按摩。我点点头,怕她把话题扯远,就紧跟着问,说,我觉得小赵,也就是你说的那个赵志刚,心术很有些不正,你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识的?她手指一僵,眼神不安地看看我,突然转过脸,问我要不要喝点热茶。我就舔着嘴,说,正渴着哩!说罢,我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终于,她被我看得不自在了,叹了口气,停下倒茶的动作,然后就三言两语地把小赵捡拾到她手机,并用手机里她当作宝贝的贝贝以前的照片做要挟,无耻地几次三番迫使她就范,并后来在还了手机后,还不断来骚扰她威胁着要钱的事都统统说了。只是那时,她故意隐略掉——估计是没有胆量在我面前抖露——她丢失手机的停车场正是与你巧合相遇的这个前提。当时我听了,就忽而打断她,故作不经意地说,现在,这个小赵估计是再不敢来找你了。
她兴冲冲地朝我点头,很是激动地一手在半空中握成拳,道,是啊,现在有郑会长您这样帮我,他自然是不敢。
我侧过身,让小腿脱离她按摩着的手指,用一只手的肘部撑着脑袋,朝她笑,另一只手轻轻地摆了摆。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现在,你只要把口罩这么一拿下来,往他跟前这么一站,嘻嘻,就能把他吓跑啦!
她听了我的话,额头那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结结实实地扭在了一处,呆了片刻,才十分狼狈地摸了摸始终戴在脸上的大口罩,道,您说的也是实情。然后转过头,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忽而肩膀颤抖,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告诉我,说,她这次脸上的伤其实和这赵志刚有着极大的关系。
说到此处,郑丽丽忽然停下,盯住我的脸,然后露出之前在说我是好人说什么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又说什么异曲同工之妙的话时的不屑又讥诮的表情。沉默片刻,她接着述说。
那个小旅馆的小房间里的味儿难闻得要命。我亲眼见到一只小孩儿手掌大的蟑螂从我的鞋子上爬过。我皱着眉,侧躺着,让林小露长话短说。她这才转过身,又轻拍起我的小腿肚,斟酌片刻,吐露道:具体的那伙人的背景她也不是十分的清楚,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毁她容的这些人误以为她是赵的女朋友,所以才下了这样的狠手。而赵也不好过,虽然他跑得比她快,边跑边叫救命,但还是被人逮住截掉了手指头——两手各剩下一根中指。那伙人是为了羞辱他才故意留下那根手指的,她亲眼见到他们一个个踩着他脑袋,叫他不断重复弯曲中指再伸直的动作,嘴里还不断地提什么“主任”“副主任”、什么“升迁”、什么“报应”之类的她不太听得懂的话……喂,食草动物,你发什么呆?完了,你的样子已把你出卖啦……喂喂……
郑丽丽接下来又叫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的脑子乱到了极点,仿佛一台被突然接错了电线的电台,不断发出紊乱的噪音。那两道交叉着的长伤疤立即在眼前变得活起来,不停抖动着疤痕上的尘屑,卸去它们被充作记忆封条的身份,连带着,将伤疤得来的那一夜里的鲜血,惨叫,殴打,求饶,呼喊……所有那凡是可以想象到的一切悲惨,都直愣愣地摆设到我眼前,自动整合,顷刻间这些密密麻麻的碎屑又自动整合,神奇地彼此粘黏,终于,铸造了一盏冰雕的花瓶,触手阴森,刺骨阴寒。在这片奇冷中,我的理智逐渐恢复。
你怎么不说话?郑尖利的嗓音劈开了沉寂,她看着我的样子更加得意,几乎是在笑,摸摸鼻子,她接着说,让我猜测你这副表情下的心思,你是在后悔,内疚,还是震惊?哦,或许,统统都不是!该怎么描绘你现在僵硬的眉眼,惨白的脸色呢?啊,只有痛苦,是的,除了这个词语,真是不能再有别的更好的概括语了!食草动物,难道我没告诉过你,现在这几年,我在国外偶尔也发表两篇散文,冒充一下文学热衷人士的经历?怎么,被我的这些表述说中了?
我还是不说话。心里只琢磨着“主任”“副主任”“升迁”的词,越琢磨,越后怕。倒吸一口凉气,我忽地完全明白过来。她的毁容,竟是全因为我!既然报复小赵的那伙人不断提及“主任”“升迁”,又那么残忍地对待小赵,甚至于连小赵身旁同行的女人都不放过,那么是必定与那批VIP考察团相关的。本来,这种事后泄愤的行为听起来似乎只在电视广播里发生,好似与我们百姓并不相关,但是,当这其中的尤其是涉及到具体的现实中的利益的时候,所有这些不相关就有变成相关的可能。毕竟,相对于普通百姓孜孜追求的财富,涉足官场上的人们则完全遵循着另一种价值取向。想发财,必升官。前者是后者的充份的前提;后者是前者的必要基础。想来,他们是在事后查出了小赵为始作俑者的身份,因此,特地前来寻仇。虽说报警的小赵是出于心胸狭窄的挟个人私怨报复我的心理,可是真正当初始作俑者却不应该是小赵而是我。若非我拍打掉小赵递给她的那把主任的房间钥匙,揍晕小赵,拉着她跑出新泽元的地下车库,又怎么会有之后的报警?又怎么会有之后我的升迁与走运?这连续的推测宛若一记记狠拳,准准地砸碎先前的冰雕花瓶,发出的清脆巨大的声响随之化作我体内的一次地震。强烈的力量造就的大块大块的冰渣就堵塞在我的咽喉,那寒意瞬间连我眼底的酸楚也给冻结。
身旁女人的声音依旧犀利,她道,看来那个小赵后来所说的果然是真的?食草动物,你承认吧,你就是这类把自己的成就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人!哈,你瞪我?你瞪我干什么?难道我说的还不是实情?是的,是的,你是多么无辜!你对这一切是毫不知情的。你看上去,根本没有一点儿过错!连累她,当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要知道,到后来,真正令她感到痛苦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这张脸?或是单单因为她那阻碍了贝贝恢复视力的见不得光的身份?食草动物,关于这点,你考虑过没有?
我没有答复她,盘旋在脑中的是她提出的那个林小露真正的痛苦是什么的疑问。只思索片刻,我就冷不丁地浑身一颤,我知道大片大片粘黏着带血皮肉的真实的影子正向我铺盖下来。好在我反应极快,弹跳起灵敏的身体躲开。同时,我两手交叠,相互用力掐抓着,逼迫着疼痛让自己惶惶迷乱的意识止步。我立即警告自己:不该再想下去,再往前就是禁区。
郑丽丽看着我的脸许久,才又开口。她接着把林小露跟着再三请求她替她保守受伤实情千万不要让她的丁大哥知晓又跟着给她磕头的话给说了。她当时说完,她口罩外露出的脸就全部涨红,坐在床边,低着头不断地绞手。她这样对我解释,说,对你,食草动物,她怀有的只是仅次于对我的那份感激。瞧瞧,瞧瞧,丁大牛,你这位在乎了三年如今已化作香魂的人儿说的话是多么的可人意!轻描淡写的一句,就撇清了和你的关系,非但如此,甚至已开始巴结、讨好我了!是的,干嘛不这样?我那时对她的那番举动的目的不就是如此,把她训练成我沾满泥泞的鞋底下的一只小宠物么?显然,她是有这方面潜质的,除了职业素养,这当然还要来自于天赋!那股骨子里自甘下贱的天赋! 你为什么不说话?姓丁的,你在蔑视我,笑话我的轻浮,忌恨我的刻薄,是不是?没错,我就是恨她!恨她的不知羞耻,恨她曾经的如花容貌,恨她比我轻浮一百倍一千倍的对男人的勾引!
我瞧着眼前这张气急败坏的脸,却是不忍再看,闭上眼,又重复问了那个问了多次的问题,既然这般恨,为什么你还非要整容整成她?
郑凝视我片刻,冷哼一声,发出神经质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大傻牛!食草动物,看来,你注定是要坠入这食物链的最底端了!哈哈哈……笑了片刻,她忽又眯起眼,用猫见了老鼠般的目光看着我,恨声道,丁强壮,你是个十足的蠢货!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大笨蛋!
我没有理会她。耳畔传来的辱骂并不能阻止那如翻腾云涌潮水般的思绪在我脑中的起伏。我又在想林小露为什么坚持不肯让我知道她受伤背后的真实原因。她为什么怕我知道她因为小赵才毁容的实情?她是怕小赵?还是怕我?又或是害怕我和她之间一直似乎存在却又同时被我和她断然否认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果真存在么?或许,这也就是我始终对林小露避讳至深的根本原因?又或许,从根本上说,是这东西在冥冥之中怂恿了我,从而使得我毁灭了郑丽丽所说的我给予林小露的最后的希望?不对哪,她的希望一直不都是贝贝么?即使到了最后我与她长聊的那次,掺合进她信仰上帝的成分,是贝贝始终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哪!由此可见,郑丽丽的说法不足信。是的,不足信。我又重复了对自己的警告,不多想,不涉足禁区。
门外轻轻的敲门声把我手耙头发的动作打断,郑丽丽瞪了我一眼,走过去把门开了半边,从空隙里接过那装了她衣服的纸袋,就冲门外点了点头,重重地把门甩上,又鼓着腮帮大步走到洗手间,重重地踢了门。五分钟过后,换好衣服的她,又一声不吭地再次让我小屋的可怜的门发出被蹂躏的惨叫。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郑丽丽没和我联系。为此,我很是松了口气。一下子,陡然起了波澜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我的日子一如往常。等到了周六,我去贝贝住的那家脑科医院的时候,却被一脸平静的医生告知,说,贝贝被接走了,带他离开的人是捐赠了医院一笔不小款项的慷慨的郑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