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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的被逼无奈的妥协——不过又一场交易
第十二章
我大步跑到了附近一家药房,买了碘酒、双氧水、紫药水、红药水、消炎止血的内服药和两大包厚厚的纱布。等我提着这些东西再度出现在那灰暗的小屋时,林小露已跪在地下捡拾着东西,似乎是在整理,要把物归原位。
她瞧着我去而复返,似乎很是吃惊,然而,眼底终究闪现出星星般的亮色。
你……
你……
我俩又异口同声地开口,然而,又相当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我拉着她从一片遍是碎碗碎玻璃渣子的地上站起,挑了张靠近门口的跛了条腿摇摇晃晃的旧藤椅上坐下。关上门,我蹲在她身前,从她手腕上取下那条被染了色的脏毛巾,同时,摊开那堆药品。尽管开始她稍稍扭动了几下手腕,似乎是在为了不让我目睹她的伤疤而退却,但是,随着我涂抹药水的动作,她渐渐变得配合。这期间,她一直盯着我,双眼发光。
我终于包扎好了。瞧着她身上白色连衣裙被溅染上的血迹,瞧着屋内的凌乱,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把伤药收拾好,装在塑料袋里,摆在她的脚边。然后,走回那堆凌乱中,找来一把扫帚,开始清扫。扫完,出门倒了垃圾,回来又将倒地的折叠桌扶起,靠在床头张开;然后,瞥了瞥扔在床上那堆乱糟糟的五颜六色的妖艳的内衣,瞧了一眼又一眼,我就停了手,半坐在床边,脑髓仿佛瞬间被妖怪吸空,脑袋里空荡荡的,只感觉连小手指末端的关节都开始不自在。
丁大哥,前面的声音冷不丁地砸向我,我缓缓地抬起头,忽而觉得林小露叫的是我,却又不是我。于是,我遂不敢答应,好像一个犯了错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小学生,我双手摊开端端正正地摆在膝盖上,刚刚扬起的脖子又颓然地耷拉下。
丁大哥,你……你实在不必这样……为了……为了我而担心。我……我真的没什么……这屋里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我刚刚心情不好……发了一场脾气……
我眼睛望着她,不说话。
她讲得遂更快更急,
真的,丁大哥,我没有骗你!瞧,瞧我这额头,我不过是为了这额头上的伤,担心被人瞧了笑话,所以才乱发了脾气。
停下来,她扑闪着弯弯的睫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见我看她,却又是立即低下头。
我把嘴抿得更紧。感到仿佛自己真的是在生气,然而,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真正生气的正当理由。
丁大哥,你干嘛一直皱着眉?我……我和你说个……说个好消息吧……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
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我喃喃道,刚刚?
她点着头,站起身,走过来,身体斜倚在折叠桌旁,未受伤的那手背在身后,反撑在折叠桌上,受伤的那腕部已被我包扎成一个难看的蝴蝶结的手自然下垂摆在身前。眯起眼角,她用细细的眼缝偷偷打量我,然后,不住地点头。
是呀,刚刚我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是托了朋友的朋友,帮我在外地一个小县城谋到一份差事,虽然,啊——在我忽而射出的凌厉的目光的逼视下,她着实身体发颤,吓得脸色瞬间苍白——虽然……她咬住嘴唇,仿佛嘴里含了个枣核般囫囵了半晌,终于还是把话编排了下去,接着,她这样道,
虽然,那份差事的工资不高,也就是帮人打打杂,可是,毕竟是一个正经的职业呢!你说,丁大哥,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
听罢,我的胸膛不由自主地已开始起伏,并逐渐加快,愈来愈快,最后简直好像一个得了呼吸困难症的患者,根本透不出气。看样子,她显然并不知道,我在门外站了足够久。
倚在桌前的她终于被我阴冷的目光给看得偏转了脸,然而,那一个个从她小嘴里吐出的字却是愈发的浑然流畅,绝对伶俐,
所以说啊,我的那个帮我托了关系的朋友也就是为了这事儿,说是准备着要敲我一顿呢!说是不把我吃穷了可不甘心!而我,却也在为找这样一个款待她的酒店犯愁呢,你也知道的,丁大哥,我还有贝贝,还需要有……有必要的开销,我哪里请得起人去什么大酒店哩……
天知道那时我的心竟是被魔鬼吃了,等到我反应过来,出口的话已收不回。我反问她的那句是——怎么就不去新泽元?
电光火石间,四目相交,她愣愣地盯着我数秒,我狠狠地瞪着她。
什么都明白了。一切的遮羞布已失去矫饰作秀的功用。
然后,我仿佛一只散了架的木偶般没心没肺地推开了门,站到了那道我刚刚跨过又跨回的门槛旁,那堆装着我刚买的伤药的塑料袋就靠在我的脚边。
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背后竟是又传来她愚蠢的追问,
以后我等我到了小县城,干了正经事,还……还能不能打电话给你,丁……丁大哥?
吸气。吐气。再吸气……如此重复了十一个回合后,我才从脚底心重新凝聚起体内的力量,然而,这力量仍未达到我想要拥有的程度,我终于没有回头再去看她一眼的勇气。低咒着,我踢翻了脚边的那包伤药,冷冷地刚想开口,却是又咬住了嘴,省略掉方才赵志刚叫出的令我醍醐灌顶般醒悟的三个字的开头,吐出“婊子”二字,仓皇离开。
而后的整整一个星期,单位同事见了我的脸色,即使是李甲,也不敢和我开半句玩笑。丑陋却又现实的句号终于落下。似乎,一切都结束了。那几天,我忽而莫名其妙地关心起郑丽丽,不是给她在网上买酸得掉牙的话梅,就是陪着她去看俗得叫人打瞌睡的电影。为此,李甲特地又和他帮赌友十分仔细地重新研究了买我抱得佳人归的赔率,整日在午休时间,为了小数点后边的数字争得面红耳赤。
又过了半个月,我已能在面对同事们开我和郑丽丽的玩笑时变得坦然,偶尔也能应景地附和着众人陪着笑那么两回。那段时间,郑丽丽待我一如以往的朋友间的真诚。本来,我还在考虑要不要顾全她的名誉,帮着她和她假结婚的问题,然而,郑总后来几乎每天早晚各一次的催促的电话却又令我又不得不重新审视假结婚一事。
这期间,郑丽丽几次提起要吃新泽元的肉包和乌梅汁,都被我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拒绝。似乎,新泽元三个字就仿佛孙悟空为了保护唐僧施展法术用金箍棒刻画在地下的闪着金光的圈,而我,就成了被这圈克制住的站在圈外不敢越雷池的妖怪。
不过,我的这种人前装轻松、人后显失落的状况还是被李甲发现。一次和他外出吃饭,他没到,我在约定的小广场上等,等着等着忽而瞧见人群中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裙苗条的身影,便飞奔上去,去拍那人的肩,结果立即挨了那姑娘身旁男友的拳,顶着两个熊猫眼,随后被李甲先笑后瞪的给打量了一番。他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自然不肯说。他就拉着我进餐厅吃饭,吃完,拍着肚皮,意味深长地冒出一句,何必单恋一枝花。
我遂更加相信,那一切真的都已是过去时了。
然而,命运变换的神秘莫测却是始终并不以人的相信与否来展现的。
很快,所有那些我对林小露的怨、对她的恼、对她的恨,都在再一次和她乍然相见之后,化作烟云,消散干净了。
林小露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脖子以上脸孔大部分包着白纱,人一动不动。若非从脸上几处仅有的完好的肌肤辨认出她的五官,我几乎不敢相信床上的人是她。
我走过去,问把我叫来的郑丽丽是怎么一回事。郑摸摸蒜头鼻子,斜着嘴角朝我揶揄,谁知道哩!刚要睡觉那会儿,突然接到了医院急救室的电话,说这儿有一个我的亲属。亲属?呸?她?这样一个女人,算我哪门子的亲——她话未说完,就被我紧扼住手,霎时她疼得掉了眼泪,不住地想甩脱我的手,嘴里不住叫骂,这样的人,不是不要脸又是什么?姓丁的,你怎么这副脸色看着我?啊!我明白了,我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你和这女人之间……你和她……啊!我真笨。那天我们在新泽元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我怎么这么蠢?啊,你现在又凭什么这样捏着我?放开,你弄疼我啦!光是想一下你和这女人的关系就叫我作呕!你,食草动物,看起来像个纯真的傻瓜,实际哩,哼,不过是和那钱少慕一样!一模一样!一样的令人不齿!一样的臭流氓!下流好色的——“啪”的一声,她一手捂住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我,嘴唇不住哆嗦,似乎不敢相信,方才给了她一巴掌的人是我。
林小露脖子上的纱布很快被汩汩外涌的鲜血浸透。
我转过身,不理会郑的惊愕,大步冲进急诊室值班医生的房间,一把揪住了坐在电脑前玩手机的医生大吼,为什么不赶紧接着救人?医生模样很年轻,但看向我的眼神却十分镇定,显然被人这样逼问已不是第一次。只见他先是审视着望了望我的脸,然后歪着头把我从头打量到脚,最后,才慢慢推了推耷拉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徐徐道,我们是按照既定流程来的,第一,必须先通知病患家属亲人,确认病患身份;第二,缴纳足够救治费用;第三,情况严重的外伤病患,还需要通知外科主治值班医生会诊……我等不及他一腔的慢条斯理,连问,外科医生在哪里,为什么看不到人。这年轻医生皱着眉拍了一下我卡住他领口的手,我才将之松开。年轻医生咳嗽一声,警觉地问我是病患的什么人。闻言,我胸口一痛,眼前发黑,踉跄地连退了三步,才扶住一边的椅背稳住身形,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这时,那年轻医生就转身走到郑丽丽身旁,取出手机,举在两人中间,彼此说了几句,医生就往外边走。我手抓住椅背,无数疑问不断涌现。林小露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送她来医院的人呢?既然送她来了,又为何弃之而去?还有,怎么医院会有郑丽丽的联系电话?郑丽丽刚才不是还轻视林小露,不屑一顾的么?怎么现在看情形,又好像是和这年轻医生在商量着林的施救事宜?至于我,真是的,我又和她林小露算是什么关系?我方才又是以什么立场对这年轻医生这般发火的?
放心,你在乎的人死不掉的。郑丽丽走过来,皱着眉朝我挤眼睛。这段日子我和郑已经较为熟悉,因此,瞥了她几眼,我就晓得她现在虽然蹙眉实际上却是在开心。咦?她为什么开心?又一个问号冒出,然而,此刻我纷乱的思绪却如起伏跌宕的浪潮般,立即把这浮出水面的疑惑给打压了下去。我双手捏着椅背,在听到那个“死”字后,更是嘴唇紧闭,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让身旁的郑听到我牙齿正在发颤。突然间,记忆深潭中那缠绕住那个女人的浓烈的恨意全部消失,那速度之快,就仿佛临海建筑遭遇海啸,地表开裂恰逢地震,毁灭性的完全消失。余下的只是好似层层裹尸布般厚重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恐惧?担忧?怜悯?后悔?一时间,我虽难以逐一辨认,但却也明白所例举的上述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默数了十下,我让自己静下来,然后告诉郑丽丽,说,我和林小露只是旧识。郑听了就终于藏不住,啐了我一口,道,也没看刚才是谁脸色白得好像个死人。那医生刚才可是和我说了,脖子差点没给你掐断。提到脖子,我又是陡然心惊,啊地一声低呼,道,她,她的脖子上有很深的伤。郑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冷冷道,还说不在乎?嘴死硬!跟你说吧,除了脸,她还伤了脖子上的主动脉,急需输血,急诊医生刚刚就打过电话给外科,外科那边现在估计已调到血浆过来了。喂,站住,你跑什么?你是医生?你会救人?我抬腿揣飞椅子,两拳紧握,道,我有血。我是O型血。郑后退一步,侧了半边身子往外仔细看了一眼,就朝我扬起了双眉,手指指着外边道,看来你的英雄救美现在没有用武之地了。我顺着她的手指凑过去,一望,瞧见了表明正在手手中的亮起的绿灯;我乖乖地闭上嘴。揉着额头,我靠在身边的墙壁上,很快又闭上了眼睛。突如其来加速的心跳迫使我不得不进行全副武装。虽然我此刻手足无力,头痛欲裂,可是,却十分害怕这等待中的安静。只能听闻到彼此呼吸的静谧。
于是,我就找郑丽丽说话。然后,她就告诉我,说是按照急诊室那年轻医生的描述,说是一个长头发的和一个高个的瘦子送林小露来的医院。因此,她估计,这两人必定就是钱少慕和赵志刚。我问她怎么这么肯定。她说,绝对是他们。不然,那姓钱的又怎么会后来在联系方式一栏里填写了她郑丽丽的手机?接着,我又问为什么她现在好像是要准备救林小露了。她听了,眼色一闪,取出手机,按了两下,忽然拖长了声音,道,因为……她现在的……样子。说罢,把手机递给我。只瞧了一眼,我就目瞪口呆。照片上赫然的就是受伤后的林小露,她那曾经姣好的容颜如今尽毁:从左眉眉梢到右边嘴角划上了一道极粗极深的伤痕,从右眉眉梢到左边嘴角也是同样的一道。两条伤口交叉,仿佛恶作剧般在她脸上画了极大的叉。准确来说,这已不是恶作剧,而是用心险恶,手段残忍的报复。她脖子上除了动脉处的伤口外,还布满了一个个灰白色的圆圈,乍看之下我还不知是什么,但仔细再看,却看出是香烟烫过的痕迹。
怎么,这副尊容,竟是连昔日的旧相好也不忍直视了么?郑丽丽挑衅的口吻差点又将我惹怒,然而,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却给了我比怒气更大的震撼,她夺过我手中的手机,举在手里长久盯着那照片,面露微笑,道,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让她死掉呢?正在我为她这句看似不经意实则暗藏心机的话惴惴揣测的时候,她忽而拍了下我胳膊,问道,小赵不是卖车的么?怎么会和这卖……这种女人走到一起?我听她说卖字,心中老大不自在,又联想起那夜站在她小屋外听到的她和小赵的争吵的情景,遂就没好气地反问,你那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帅哥不是你男朋友么,怎么也会和这种女人走到一起?郑听后,脸色惨白,眼睛盯着我望着望着就红了眼眶,呜咽一声,忽而双手捂住脸,抽噎起来。我不由后悔,本想立刻道歉,然而,瞅了眼她,又抿住了嘴。
这时,急诊手术室的门推开,方才那个年轻医生急匆匆地走出来,身后跟了一个护士。那年轻医生边走边训身后的护士,你新来的?慌什么?流程都不走了?现在才想起来漏了签字这一环?今天,算你走运,碰上周副主任了,脾气好,好说话,还肯继续手术。若是遇到别人,哼。那护士听了脸腾地一下通红,蚊子哼般地说是被那流得不止的血给弄蒙了,又说她保证不敢再有下次了。说完,就耷拉着脑袋去拉那年轻医生的袖子。忽然间,啊的一声尖叫,护士指着沾染了血迹的医生的袖口,脸又转白。还发呆?年轻医生除下手术用塑胶手套甩到护士双手捧着的托盘上,走出几步,盯着那护士,那护士就站在原地叫,那个急诊的家属呢,过来签字!
我拽住郑丽丽的胳膊小跑过去,年轻医生就取出一份手术责任书叫郑丽丽签字。手术责任书这种东西向来不过千篇一律,不过都是万一手术中出现意外,所有责任均由家属全部承担,与医院无关之类的。接过笔,郑却捏在手心里半天不动,另一只手兀自擦抹着脸上的泪痕。护士等得不耐,催促道,赶快签,里边手术不能停。郑就咬着嘴唇,拿眼角觑我,细声细气地问,我这么帮她,谁又来帮我?
我听了勃然大怒,若不是碍于此刻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恨不得立即再给她一耳刮子方能泄恨。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父女两代人要挟人的手段如出一辙。
当日,郑总允诺我,若是能与郑丽丽假结婚,给予其未婚先孕的名誉,使得其女腹中婴儿顺利出生,就必定重金相酬。——后来听郑丽丽说,其实,那时郑总已经从我们早上原本去打胎的那家医院拿到了其女腹中婴儿的血液资料(事实上在我陪她打胎之前,她便在那里做了些必要的检查,这些检查,自然包括了抽血),并动用了能动用的手段和关系,得到了他希冀的化验结果。大喜过望之余,更是坚定了生存下去的决心。因此,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给我的报酬加码。——本来,这种假结婚的事,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损失。何况,我和郑丽丽的友谊渐深,帮一把,也算人之常情。只要保密工作做得好,神不知鬼不觉地结了、再离,基本上对于我今后的人生没有大的影响。然而,当时,郑总细致抚摸郑丽丽长发的那一幕总是在我眼前如幻灯片循环放映般不断重现,弄得我心头好似总被什么堵住一般,不畅不说,还觉无比恶心。因此,对于利诱,我并没有立即答应。此外,竟是无知者无畏,大着胆子问郑总,为什么不能秘密地生下孩子?并委婉地补充,说道,既然这孩子的命运早已注定。郑总摸摸鼻子,斜睨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一来,抽取骨髓的手术较为复杂,前后化验堪对的手续繁多,若要保证手术全部完成,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以来,必须保证孩子的完全健康。难道天底下还会有比母乳能能保障初生儿健康的营养么?另一方面,自然就是小丽。我这个女儿的性子我是再明白不过,说起来,她恨那姓钱的恨得一个洞,说什么不肯生下他的孩子,可实际上,有哪个女孩子不钟情于自己的初恋?更何况对象又是那样一位长相出众的人才?听到这里,我忽然又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就张了口,问道,难道钱少慕也是您……郑总摆摆手就笑,说,现在,很少有事是用钱摆不平的。我后脑一阵发凉,站在原地想陪着郑总挤出一丝笑容却是一点儿挤不出。眼睛再不敢看向眼前这个身陷病魔中的老人。似乎,可怕的已不仅仅是病魔。
好在郑总还陶醉在自己精心编织的那张大网里,未对我过多留意,我一恍神,只听他已说道,所以喽,当了母亲的女人的心情,你现在可以理解喽。更何况是小丽?没错,或许,这种要一个甫出世的婴儿牺牲了性命来救治一个白发老者的事情在有些人眼里看来,有那么一丝的不近人情。但是,生命这种东西,只有一回。我老了,当然我也怕死,呵呵,这是人之常情。可是,现在棘手的问题是,一旦我死了,我肩上的重担却又该如何?公司那几十个员工怎么办?小丽今后的人生怎么办?小丁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多加考虑别人,你说,是不是呀?我连忙一个劲地点头。郑总一拍手,说,对嘛,所以,我就是因为考虑到大家,才坚定了求生的勇气呀。再者说的难听点,孩子嘛,总是会有的,而父亲,却始终只有一个。对我解释完这些,郑总见我一直不肯答应假结婚一事,对我的态度就更加温和。他坐到我身边,很亲切地拍着我的肩头,用一副长辈关爱小辈的慈祥目光端详我片刻,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件事对于你,从另一个角度说,或许更是一种机会,有别于单纯等价于一个具体金额数字的机会。我甚至不敢拿眼角目光瞄他,只听他稍微停顿了下,就立即讲了下去。他道,我和小丽也为这件事(自然,郑总当时表露在郑丽丽跟前的只是事实真相的一层外衣,他倾诉恳求的重点自然是要求丽丽生下这个孩子,至于孩子之后会怎样,自是不可能提及)商量过,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我看着地板点头,说,你答应她事后帮她找韩国最好的整容医生改头换面。对啊,已经联系好了,郑总又笑了,我从挡在前额手指的缝隙间窥视到他眼角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顷刻间兴奋得倒竖,熠熠的火光跳跃在那里,仿佛一堆不甘燃尽的木柴。老人接着道,这年代,其实需要改头换面的不仅仅是女人。说到此处,他精瘦如鸡爪般的手指紧紧捏住了我的手腕,随即另一只冰凉的手往我手臂上轻轻的拍了几下,就问我明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点头又摇头,然后,忐忑地摸着脸告诉他,说,我不想整容。尖利的大笑立即震荡,笑声仿佛喉咙里卡了拧在一处的乱七八糟的鸡毛。你哟,怪不得被叫做大傻牛呐!哈哈哈……捂着肚子,老人甚至笑出了眼泪,颤抖着那凸耸得快要垂落的颧骨,眼底发光,啊呀,我好久都没这样了,哈哈哈,小丁呀,你可真幽默呀。我说的是另一层意思。嗯,这么说吧,你也快三十的年纪了,虽然我知道你不爱和人攀比,可是,现实就是这么一面镜子,在这镜子里,非但要照出你挺拔的鼻梁,也要映现出你鼻梁上的一颗痦子、你眼皮下的雀斑,甚至你精心隐藏在发际间年幼调皮时残留下的一道疤。所以,尽管你可以不去瞧你的这些脸部的缺陷,可是它们却是一直存在着,不能被否认。而社会,这个锤炼了一批批精英又淘汰了一批批渣滓的熔炉,它本身的衡量标准又是什么呢?哎呀,若你只是个懵懂的幼稚少年,或许,我还真会和你谈谈理想,说说人生,描绘几笔粗旷又不切实际的人生蓝图好对你实实在在的给予一番勉励,说一些家国天下的虚幻梦想。然而,强壮呀,你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是拥有成熟心智,附属于这个时代,脚踩在当下的一个个的要为了生存而不断努力奋斗着的个体。因此,现实对于我们而言,就显得无比重要。打个难听的比喻,现实他妈的就是一坨狗屎,尽管它被一层层闪光的、沁着芬芳的理想的糖纸重重包裹,精心打扮,可是,到后来,这些无用的华丽外衣都会剥落,而从中最终暴露出那臭烘烘的本质!所以,浪费时间对于我们,现在的我们,就毫无必要,尤其是我,这样一个竭力渴望抓住希望活下来的可怜老朽。那么,就让一切开诚布公吧。让我们敞开胸怀!那我就要这样告诉你,强壮,你可以凡事不过多奢求,可以不计较别人的目光,可是,你要知道,镜子并不长在你脸上!而是长在每一个环绕在你周围的人的眼里啊!是的,今天,你可以孑然一身,潇洒苟活,没车没房没存款。可是,再过十年呢?十年后,若是你依旧这样潇洒,这样孑然,恐怕斥责你的就不仅仅是你的家人了吧。嫌贫爱富,人莫若此。人生在世,咱们做老百姓的,难道,不就是图个荣华富贵?就算是南柯、黄梁的幡然,那也是在经历过显赫梦境后的观后有感。香车宝马,豪屋美妻,这些不都是现在年轻人一个个为之辛苦挣扎而多数人不可得的现实目标?这些东西,难道,你都没有想过?
我听了,忐忑不安地摇摇头,说,郑总,我不属于这个阶层。
正是!老人惊喜地大叫,脸上露出捕捉住猎物的表情,阶层这个词算是说到点子上啦!这也就是我刚刚提到改头换面的题中之义嘛。咳嗽了会儿,他呷了口冷掉的茶水,又兴奋了,道,虽然现在舆论并不正式提出这种说法,但,阶层,终究也是大家眼中的镜子,是现实嘛。既是现实,就自是不能躲避的喽。当然,我们不是社会学家,不是历史教授,无须对现在为什么有的人一整天捡拾空塑料瓶而不能果腹,而有的人只要懒洋洋地敲几下电脑键盘就能让存款翻倍的局面而过多探寻,仔细追究,这自然不是你我这样在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人物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要面对的是,你,丁强壮的个人问题。你,现下,必须要考虑的是,你希望你自己的下半辈子依然朝九晚五、循规蹈矩地找个公司做牛做马、累死累活而依旧挣扎在这城市底层的边缘、上升不得门路,还是,瞅准了命运朝你伸来的橄榄枝,及时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而彻底改变你自己今后的人生轨迹?听说,前段时间,你老家唯一的亲人,你的那个姑妈来这里探望过你。对于这位上了年纪的长辈,你总会希望能尽自己的一份孝心,给她更加安逸的生活吧。再说,现在,左右你做出决定的更大动机还是慈悲之心,难道,一向善良的你能够眼睁睁无视一个病重老人对你的恳切乞求与再三的商议?
郑总抹掉嘴角白色的唾沫,扑通一声,朝我跪了下去。
那天后来,我最后仍然没给出他满意的答复。此事很快被掐掉某些部分传入了郑丽丽的耳里,结果,她却是只反问了我一句,你迟迟不肯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女朋友,她还比我长得漂亮,对不对?那几天,郑丽丽开始四处收集各种美人的照片,详细研究。一会儿说韩国女人崇尚的鼻梁太过挺立,一会说时下流行的巴掌脸千篇一律没有新意。过了几天,又很为俄罗斯金发碧眼的面孔和印度古铜色的肌肤深深着迷,不断地问我,若是整容整成两者的综合,会不会在大街上遭到中国男人的求爱。我当时没好意思说她绝对会把人吓跑的实话,只问她为了在脸上动刀子不惜生下一个已经不爱的男人的孩子,这样的事到底值不值的。她听后微微一怔,跟着就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说,在经历过和钱少慕在新泽元酒店的那次事件之后,在她郑丽丽的词典里,就再没有值不值得这种类价值观的判断词汇,目前主宰她身心的概念只有美这个女人永恒追求的终极目标。拧了拧蒜头鼻子,她自怨自艾道,若是我早在认识小钱前就整了容,现在,小日子还指不定怎么温馨哩。我就说,小钱不值得你再思念。她听了幽怨地朝我一瞥,低下声就问,那我该思念谁?于是,我就不敢再把这话题深入下去了。
嘿嘿,其实,脸毁成这样,怕是活下来,反会更加受罪。郑丽丽的话切断我之前所有的思绪。瞧着眼前这个手握签字笔、表情漫不经心的女人我忽然感到厌恶。同时,也在恍惚间体会到郑丽丽他们这个处在金字塔中高端的阶层对于位于底端人群的骨子里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在手捏他人性命、顷刻间就能翻云覆雨、任意妄为的自负,是只把自己看作人,他人尽是狗,或是连狗都不如的一样物件的彻底的人格上的轻辱。咬着牙,我感到自己的可耻。现在的我,岂非也正渴望着成为这类阶层中的一员么?
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跑到那个急诊室的年轻医生旁边,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中年人刚转身,年轻医生就冲郑丽丽呵呵呵地笑,说,郑会长,真想不到碰上你啦!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表明了你的一番菩萨心肠。真是站在伤者角度看问题。对了,你不知道吧,你们“心慈”基金会上个月捐助的那台国外最尖端的呼吸机此刻正在手术室里用着呢。他见郑向他点头,又赶紧欠了欠身体,一手挡在嘴边,前倾上半身靠过来压低了声道,今天,要不是看在您会长的面子,我们又怎么可能动用这台先进的仪器?要知道,这仪器一转,那可转的就是……就是……这个钱嘛!对啦,郑会长,麻烦你,在这一栏签字,后边动用基金会救人的手续,就交给我们办啦。
郑丽丽啪地放下笔,握在指间,也不看此人,眯着眼看向我,冷冷地道,要不,我们俩单独说两句?
此时此刻,没想到,郑丽丽竟会在签林小露手术责任书的节骨眼上拿捏住我,加以要挟,真是叫我在惊愕之余更增添了几分对她的反感。若说之后我逐渐在心理防线上与此人筑起一道堤坝,那也是始于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