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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事实上我恨自己扭曲了的心
第十章
和主治贝贝的精神科李医生一番长谈后,李医生站在了我这一边,不主张现在的郑丽丽利用酷似林小露的一张脸与贝贝相见。贝贝是认识那张脸的,贝贝的失明缘于五岁时的一场高烧。在那之前,他是一直和林小露生活在一起的,只是一直并不知道母亲的职业。
这次在他预备自杀之前,就和我们这里的一个康复得不错的病人有过冲突。一天午饭,他捏着筷子差点戳瞎了那病人的眼。李医生五十开外,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岁的模样,面红齿白,若是忽略了脑门的秃顶的话,应该算是保养得十分年轻。他本来说话就慢,态度和气。在收下郑丽丽塞过去的一张超市购物卡摆进褂子的左口袋之后,话就说得更慢,态度更加和善。之前见引用诸多医学术语不能改变郑丽丽的坚持,现下就改为用事实说话。
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医生讲贝贝用筷子戳人的话音刚落,我就情急出口,抢在了郑丽丽之前。
医生莞尔,很是亲热地拍拍我肩膀,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不看在你小丁的份儿,我也要瞧着咱们基金会的面子把这一类事担待下来不是?
李医生所指的基金会是指原来公司郑总生病后感念病患儿童之痛楚,特地在本市设立的名为“心慈”的儿童爱心基金,据说,郑总死后,所有遗产都捐赠给了此项基金。三年前,我从公司辞职后,吃了半年官司,之后虽倚靠电脑技能找到工作,但也只能勉强糊口,要想再支付贝贝所需的诊治费用,若没有这“心慈”基金,恐怕就无余力。这家脑科医院也是基金会捐助的单位之一,当初,我送贝贝到这里,自然也是冲着这个原因。
听了李医生的话,我胸口一热,自是咀嚼出他嘴中“这一类事”话中的含义,激动之中,便伸手过去握住李医生的手,紧紧不放,连连感谢,抵不过“给您添麻烦”之云。
医生扩大笑容,双手从我掌间挣脱,淡淡地道,反正也没出大事,一来那与贝贝争执的病人无碍;二来,那病人也是外地来的,家里没什么背景。这事,也就算过去了……说到此处,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忽然光彩一现,眼珠转动着盯向郑丽丽,再开口话说得已如阳春融化之雪水。他接着说道,早就听闻”心慈“基金会的现任会长年轻有为,十分能干,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郑会长,失敬失敬。听到这儿,我才忽然领悟为何方才见面介绍时,医生愿意称呼我为小丁,而一直只对郑丽丽点头微笑的原因。
都说是市场的年代,果不其然。就算是治病救人也难免哪。喟叹一声,医生朝郑丽丽欠欠身,双手背后,脸上逐渐露出一番感慨世事的神态,又说,市里的几个三甲医院虽有上面拨款,但一番医改下来,各科室也是独立承包,薪酬各算的,更别提我们这样的民营医院了。要不是倚仗着对患者精神隐私方面的保密工作做得周全,凭我们医院的招牌要想长久立足,怕也是不易的、。所以……所以嘛……郑会长,以后,有关基金会初步核实的打算来我院诊治的病患的接下来的手续申请与核实的这一块,还要请郑会长你……请您……费心,多多费心哪。
医生眯着眼,微微驼起背,低头用三根手指从白大褂的右口袋里抽出一沓超市购物卡,递给了郑丽丽,见郑笑着接了,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至此,才对贝贝的事改了口,说,郑会长放心,只要再经过一段时间的药物治疗,待病人情绪稍作稳定,务必使会长您得偿心愿。
等我送郑丽丽到达市区,天上竟已下起了小冰雹。原本灰蒙蒙的云层早已乌得有如一堆煤屑,时不时的一个电闪当中炸开,才将夜幕初临路灯未亮前这一段漆黑照得分明。在郑的坚持下,我将车停在宾馆附近一家新开的火锅店门口。拉开车门,迎面一阵阴寒,碎若石子的冰雹砸在汽车顶上噼里啪啦地乱响。火锅店停车场的写着大写P的灯箱告示牌外边包裹的一层塑料纸半边已脱落,英文P已只剩了左边的I,脱落的那边塑料纸扭曲着痉挛的身体再逐渐得势的风里做着无谓的抵抗。
我把外边的风衣罩在头顶,刚要往店门口冲,冷不防郑丽丽从旁边钻入,双手掩在颈后的长发上,不住地朝我顿足。那黑亮的长发被此刻呼啸的寒风吹散,凌乱地遮挡住她大半个脸。我盯着她一动不动,这才忽然注意到曾经作为郑丽丽的那头蜷曲的大波浪的头发已改做流水瀑布,完全的笔直了。而这种改动自然又是为了贴近原来的那人。想到这儿,我忽然抓住了女人的胳膊,十分用力,很大声地问,为什么?我咬牙瞪她。然而,却比不过寒风的凶狠。那风声已是盖过了我的声音。她指指耳朵,又摇摇头,跺着脚,反手挽住我胳膊,就拖着我一口气冲进了店堂。推门而入,立即,一股专属羊肉的腥臊与蒜泥的冲劲迎面扑来,冻得我那几乎麻木的鼻子立即复苏。
郑丽丽叫了个清汤锅底,又点了许多食材。现在,她正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举着一漏勺兜着两块泡发得异常肥硕的海参往沸腾的汤锅里探。寒风刺骨,正是贴秋膘的时令,食草动物,你可别和我客气。她说罢,就反转漏勺,把烫好的海参往调好的麻油、蒜泥、腐乳、芝麻酱的蘸料碟里浸,筷子乱动了几下却是夹不住,就改用调羹,拨弄着滑不溜秋的海参到嘴边,“哧溜”“哧溜”不怕烫地两口猛吸,根本不加咀嚼地囫囵着吞咽下。
我啜了两口杯中的温牛奶,就笑,说她吃东西的模样与郑总如出一辙。她听了丢了笑意,板起脸,把筷子竖着捏在手中,一本正经地道,我本来就不是林小露。
我结结实实地皱起眉,说,现在我不想谈这个。说这话时,我又低了头,捧着杯子继续喝牛奶。
她不乐意了,伸手过来挡住我的手,夺下牛奶杯,重重地放在火锅旁,雪白的几滴液体弹跳着落入冒着气泡的锅中,顷刻,不见踪影。她又夹出一片烫熟的羊羔肉,放在蘸料碟里,却是合并着筷子两头对着那肉片,一点一点地在碟子里用力把肉研磨,捣碎。过了会儿,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停下筷子,她双手捉住我的右手手腕,紧紧地握住,柔声地问,你真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别过脸,手腕抖动想挣脱,却被她拉得更紧。我只好左手捧着牛奶,咕咚咕咚两口饮尽。
大傻牛,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还是在想她,对不对?不,你不要否认。你也无须否认。从来,在你那个所谓的道德观世界里,是没有她的位置的。可是,你真是傻啊!难道,这种生在你心底,浸透在你血液里的感情,也是你自诩得想否认就能否认得了的?食草动物,你这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懂不懂?
对面女人声音越说越低,若非我屏着呼吸,她那逐渐沙哑下来的话似乎就是要消逝在翻腾得着了火似的火锅气泡里了。不断袅袅升起的乳白色烟雾飘荡在我和她之间,她现在那张精致的脸在这雾气中忽而变形,宛若令人直视一面哈哈镜之感。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忍不住要抬起手,去触碰面前那若有若无的雾气,好去弄懂,这是否即是我和她曾经记忆隔阂的证明。
我说,我听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压低嗓子,恨声低吼,逃避!逃避!你这彻头彻尾的懦夫!胆小鬼!到现在,还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难道你非得要我说出事实么?难道你这几年尽心照料贝贝只是出于心理的一种愧疚么?难道你想否认这几天你见了现在的我之后的压抑着的一股别扭么?丁强壮,你还想口是心非到什么时候?
胸口一窒,我握着牛奶杯,站起身,再不敢回头,就大踏步地走到店门口,从一排厚重的塑料隔雨帘中伸出那个一直抓在手里的牛奶杯凑到外边,顷刻一阵乱响,抖动手腕,低头仰头,一口彻骨冰凉。
那个阴沉沉的下午,郑总后来表露出的全部意思是我压根没有想到的。其实,如果我当时够细心的话,就应该从突然间瘦骨嶙峋下来的他的外貌上看出些许端倪。是的,一段时间不见,郑总看上去就像变了个人。原本高大魁梧,结实粗壮的他,脸上,身上的肌肉、血色已全部消失。曾经饱满发红的两腮就像被人用刻刀挖下两坨肉,以前根本不突出的颧骨现在分外高耸。等到他脱下皮帽和口罩,我才被他脸上那仿佛那天天空颜色般的模样给惊吓到。几缕稀疏的白发藏在他头顶油光的假发套下,随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老爸,你真生病了?郑丽丽乍见父亲,不由倒退一步,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不敢相信。
郑总朝我示意地点点头,就转动着似乎蒙上一层灰纱的眼珠,看向其女,说,小丽,现在,爸爸……爸爸的所有希望就在你了!
丽丽大急,拉着已穿棉衣的郑总一阵剧烈地摇晃,问,生的是什么病。
郑总朝我们摆摆手,示意我也坐下,佝偻着突然间显得无比苍老的后背,缓缓地看了看我,又瞧瞧丽丽,才手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微晃着坐下。沉默许久,才开口,说他得的是骨髓方面的一种罕见的病症。如果找不到配对可移植的骨髓,可能最少只有几个月好活。因此,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找配对的骨髓。
那么我……我的……郑丽丽听到此处,颤抖着声音把父亲打断,然而,很快,疑问被否决。被病魔折磨的男人手按在额头上,长长地叹气,道,我早就用你存在医院里的血液样本核对过了,没用。
那家里的亲属他们……丽丽话只说到一半,就被郑总接过,说,没用的,那些有可能的直系亲属们,我都一个个地恳求他们来查过了,他们的骨髓和我的也不配。
那么……那么……我瞧着郑总忽而看向丽丽的凝视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嘴角颤栗,不其然间,竟发出了啊的一声。但我很快闭嘴,霎那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只觉得郑总看人的目光在和蔼中似乎总透露着那么几分难以描述的怪异,而这怪异,却足以叫人手脚冰凉,脊背发寒。郑总十分警惕地朝我一瞥,随即亲昵地前倾了上半身,伸手揽住了女儿的肩头,语气份外和蔼地道,据说,我很快,就要当外公了,是不是真的?
红霞扑面,羞惭难当。郑丽丽半天抬不起头。
郑总笑意更深,连眼角的几个深沟般的褶子都在抖动,他先是轻轻拍了一阵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抚,接着又转过脸来摸着鼻子用莫测高深地眼神看我,我被看得脖子上宛如压了千斤重担,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头顶哈哈一笑,最后,我的这位公司老总竟是朝我招了招手,笑骂道,臭小子,还不滚过来!
此言一出,我立即和郑丽丽面面相觑,电光火石的一眼对视之下,彼此都明白是弄出了一个不小的误会。我还在皱眉之际,郑丽丽已经嗫嚅解释,不,不是的……然而,看样子已欣然升为外公者却是将此举看作了娇羞的小女儿神态,郑总拽过走到他身边的我的一只手,又拉过女儿的一只手,将我们双手交叠,他一双大手覆盖其上,在夸张的笑声过后这样说道,奉子成婚,现在,很流行嘛!
郑总,不是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刚硬着头皮开了个头,就被老人忽而抬起的胳膊肘撞中了小腹,用欢喜无限的声音打断,傻小子,现在还叫郑总?要管我叫什么呀?嗯?哈哈哈……
不,不是的……我越急越乱,抽手从郑总与郑丽丽的手掌间出来,激动地晃悠着十指在这生病的老人跟前比划,结结巴巴地道,郑……郑总,你……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小丁,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很有潜力。没想到,在追女孩儿方面,更是叫我刮目相看哪!哈哈哈……好,好,好,你过来!说罢,老人张开钳子般又黑又粗的手,拎着我衣领,三两步走到屋外。
那天,我们见面的地方,是郑总在郊区的一座别墅。别墅造得古色古香不说,院落内,也仿照古时亭台楼榭,假山流水式的建造。步入屋外,走出没几步,我就和脸色转为苍白的老人走到了一个四面环绕着假山的小池塘边。郑总抚着胸口,坐在一块大石上喘粗气,颧骨间泛出一阵病态独有的潮红。
您不要紧吧?我询问之下,他喘得更加厉害,半张着青紫的嘴唇,胸腔里似乎拉着一架年代久远落满灰尘的手风琴,呼呼呼的厚重的鼻音费力地划破池塘边的宁静。
两条刚在池塘一朵残败的睡莲间探出头的锦鲤被这声响惊扰,扭动着妖娆的身躯,飞快地又隐身于碧波一片的池水之下。远处对面假山石缝间密密麻麻开了一片缤纷的小菊,微风拂过,斑斑点点地摇曳身姿,虽无牡丹芍药之艳丽,无丹桂百合之浓香,到也野趣十足,天真可爱。随风而动的,还有近处依傍池塘的一片灰白的芦苇,轻柔如羽毛般的懒洋洋的应风摇摆,淡定从容,不疾不徐,那份闲适似乎就要渗透进观者的每一个毛孔里。不过,我忘了我身旁的病人。在遵从他嘱托从他衣袋取出蓝色塑料药盒,递给他一颗药丸待他吞咽下之后,他持续的病态喘息才得以稍事平定。他一手捏着空了的药盒,一手搭在膝盖上,对着眼前的一片秋景拧着眉闭上了眼睛,斥其为乱塘衰草。言语间尽是难以描绘的厌恶。抬起手臂,他竟是往池中扔下了那药盒。塑料药盒飘在水面上,激起好大一片涟漪,几条贪食的锦鲤立即浮动上来,簇拥着药盒,环绕不肯离去。
老人见了,翘起腿,微微冷笑,弯腰随手又捡了几块鹅卵石,往那几条锦鲤方向砸,几下却是都未中。鱼儿受惊,不肯露头,只那药盒仍在水面一荡一荡。
我见老人神情恢复,就清咳了几声,走到他身旁,预备说明我和其女并无纠葛的事实。然而,老人却在我开口之前把我制止,他抬起两根手指,声音低沉,道,不必说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回过头,老人见我面露讶然,随即撇撇嘴角,又转过去,对着池塘,道,孩子不是你的,你和小丽没有关系,是不是?
我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脑中只闪过一个疑问,既然你知道,为什么方才还要在那儿演戏?
老人脚边的鹅卵石捡拾完,砸完,又捡了几根枯树枝,往池塘里丢了砸了,然而,许多树枝却只沿着老人脚下的池水掉落,不知是老人若有所思,根本不愿砸中那药盒的缘故,还是,老人生患重病,力不从心的缘故。
你看!老人伸手指向池水里又浮出来的几条鱼,眼光并没有看向我。此刻,那几条鱼又流连在浮动在水面的药盒周围,蠢蠢欲动,他于是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点了下头,说,鱼是呆瓜。
老人也点点头,说,小丁,你就是鱼。
等我和老人从小池塘边走回屋内,郑丽丽已经斜倚着沙发一角睡着了。老人俯下身轻轻抚摸其女一头蜷曲长发的动作分外扎眼,我只觉得嗓子干涸得几欲冒烟。这时,老人告诉我,说刚才和我说的话,要我好好考虑考虑。又说,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我垂下脖子,说,感谢郑总,我一定好好考虑。
老人斜眼瞄瞄我,又继续触摸那长发,动作轻柔得似乎是想用手指作熨斗将那满头的蜷曲熨平了似的。我捏了捏拳头,吐出那一刻连我自己听得都毛骨悚然的声音,我问,如果生下孩子,配对成功,抽取那孩子的骨髓之后,孩子会怎样。
老人这才停下动作,眯起眼,朝我投来冷冷一瞥。那一瞥,足以冻结方才屋后那一池秋水。
而这种以命换命的注定的悲惨规则就是之后郑丽丽称呼我早已获悉真相且行帮凶之行径的由来。事实上,我已没有询问郑丽丽为何后来会得悉真相的必要,因为我曾把这所有的事都告诉过那个大嘴巴的李甲,后来,郑丽丽又因为我入狱的事和李甲常常联系。所以,之后,我一次酒醉后为此事抱怨过李甲,说他不够义气,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叫屈,说当年要是他把这件机密透露出去他就生儿子没屁眼——他边说边斩钉截铁地往地下吐唾沫,说这种拿没几天就要到预产期的老婆的大肚子来打赌的恶毒誓言,也只有他这种铁哥们儿才说得出口。我听了就笑,说早听他说过宁红现在肚子里的二胎也是个女孩儿。他挥拳来揍,我自是不示弱,两人半闹半打,笑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