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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幕后的人渐次浮出水面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2-23 | 字数:5307

第九章

我和郑丽丽的离婚证书很快办好。拿了各自的小绿本,坐上车,我刚系好安全带,准备拧转钥匙,忽然冷不防,被身旁的她搂住,脸颊上落下一记温热。

我一把将她推开,愠道,发什么疯?

她表情微怔,随即嘿嘿一笑,道,就当作是对你这三年青春损失的补偿。

补偿?我抿嘴冷笑,关于这点,三年前郑总早就关照了我,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她提高了声音,看向我的目光变得锐利,声音也愈发变得尖细,的确,三年前,若说我是一块躺在那死老头手边砧板上的待宰割的肥肉的话,那么,你呢?即使是为了钱,或者说是为了给予另一个女人以帮助,但就你当初允诺死老头给我一个身份和我结婚的行为,往实质上说,难道不正是帮凶的行径吗?当时,你明明知道真相的!你是知道的!激动之中,她抓夺过方向盘下的车钥匙,捏在手里,眼底目光熊熊燃烧。

好吧,我承认,当时与郑总订立约定并对你有所隐瞒的我,是够卑鄙。可是,难道,你自己没有在这份约定里担当起重要角色吗?丽丽,自始至终,你都不是一个受害者。何必要装得这般楚楚可怜?自从面对换了脸的郑丽丽,曾经所有我以为全都抛弃掉的感觉重又缠上了我,再加上昨夜一夜未眠,我自是不会有什么好脾气。或者准确地说,只要对上这样一张脸,我向来温顺的脾性就总会基因变异。

哈,她冷笑着,脸上的笑意加深,道,很好,你敢这么说至少表示,目前,你的脑子还没有变得和林贝贝一样的病态、一般的抑郁!好,好,很好。

啪地一声,她扔了车钥匙砸过来,我伸手接住,却开了车门,跑到附近便利店,买来两罐饮料。她照例是一瓶冰镇咖啡,我的则是一杯温热的牛奶。

我俩低头啜饮,一时间都不吭声。磨人的细碎雨点不知何时覆盖在了车窗外,天气顿时变得阴冷。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阴冷的下午。消失了很久的郑总突然来电。那天,我是临近中午接到的他的电话。接电话之前,我正陪着郑丽丽在市郊的一家私人妇科诊所预备做人流手术。弄大她肚子的自然不是我,是她前男友,叫钱少慕,也就是那把车钥匙曾经的主人。郑丽丽说当年在学校追小钱的女生排起来足够绕学校后来新建的足球场三圈。还说她是在把钱少慕所有水货牌子的学习生活用品换成正品限量版的名牌后,他才勉强答应和她约会。又说两人第一次约会是去看的车展。车展中他随便在那辆车旁一站,就立即惹得一众车模脸红心跳,捂嘴尖叫。不管是车模还是后来非要往他身旁挤的女性参观者,他都很自然地应和着别人的要求,纷纷与之亲昵地合影。倒是等到了她,最后她和小钱回去走在那条没有人的校园小道的时候,他却只肯捏她的一根小手指。

呸,我当时真是傻啊。还为了这狗屁的绅士风度美滋滋了好几天。其实,现在一想,可不什么都明白啦?畜生!他从来都是个畜生!我为什么要生下这个畜生的孩子?!打胎的事就在郑丽丽这般的愤怒中被做出决定。

在我们周围候诊的队伍里清一色坐着的都是花朵般的姑娘。郑丽丽一进门,就惹笑了几个把头发染得黄黄绿绿,穿得红红紫紫、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几个女中学生。她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翘着脚尖对着郑丽丽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说,长成这样的也来打胎,真是奇怪。另两个就如人说相声般地立即随着提问者的问题唱和,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个奇怪法。剩下一个捉了一把弯弯曲曲五颜六色的头发放在鼻子跟前嗅着,忽然扔了头发,手捂着腹部,弯腰欲呕。最先前说话的那人就拍这人后背,骂,操你妈,你这都第几次了,还好意思吐?呕吐的那人立即直立起身,回头咧嘴,一手附在嘴边,向其余同伴眨眼,说,我这是学人家呢!同伴就纷纷细着嗓子问,哪个人家呀?那人就故意瞟了眼郑丽丽,然后就把目光转到到我脸上抿着嘴嘿嘿嘿地笑。跟着,几个女生头凑在一起,咬起耳朵,笑得人仰马翻,肆无忌惮。后来,等我走到外边接过郑总手机之后,正撞见那伙女生中的两个迎面并肩走来,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啧啧,我真是佩服这男的,要我是他,说什么也不肯的……嘻嘻……瞧那女的那副样子,岂不是叫人看着就吐,胃口倒尽,哪里还会要和她……嘻嘻……哈哈哈……另一人打量我一眼后,重重地点头,下了结论,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一声见了鬼似的尖叫划过走廊。郑丽丽两手捂着耳朵,脸色煞白地小跑着跑到我面前,任由我扶住她胳膊,她兀自微微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叫,我……我今天不……不想做了。我看着她颤动的嘴唇,就问怎么了。她手按在胸口上,呆了呆,过了会儿,才撇嘴道,那边……那边说得太可怕。我问说什么。她就告诉我,说,先是像一枚细细的豆芽,接着是像一截弯弯的手指,跟着是像一条软软的小鱼。它们都罩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全身鹅黄色,沾满了黏液,如果你用牙咬一下的话,就会听到咯嘣一声脆响,宛若咬破了一粒脱了壳的水煮花生,又好似咬下一口刚晾出去的萝卜条,那样鲜嫩,汁液横流……我听了皱眉,嫌她说得恶心。她嗔怒地瞥我一眼,说那几个人说得更恶心的还有。低下头,沉默片刻,又说,关于打胎的事,她还需要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说,正好。郑总也刚打来电话,说要让我阻止你打胎。

这事儿怎么我爸也知道了?瞪着眼,郑丽丽就问我,关于这事儿,公司里我还告诉过谁。我说除了李甲没有别人。郑丽丽就咬着牙过来踩我的脚。说,告诉李甲就等于昭告天下。那天她穿了双新买的高跟鞋。

踩了十七八下,她倒是先变脸的那一个。捂着肚子,她身体猛地一晃,就一手按在脖子下,弯了腰蹲在地上吐。她所蹲的地方是走廊的一个石柱,距离石柱不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位扶着拖把欣慰审视自己劳动成功的中年妇女,那妇女一瞧见郑丽丽,就不乐意了。走过来让她到别处去吐,说这里才打扫干净。郑丽丽二话不说,扔过去一张五十块的钞票。妇女愣了愣,指着钞票,用怪异的目光瞪着扔钱的女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哩。郑不语,蹲在原地,肩膀把我欲把她扶走的手甩脱。回过头,她也瞪着那妇女。在她扔下第五张五十块的钞票后,那妇女终于俯下身,把地上所有钱都捡起,转身临走之际,小声咕哝了句,“二百五”。郑丽丽立即反击,“你才二百五!”于是接着吐,吐得骂天骂地,两眼垂泪。好不容易暂歇,她才扶着石柱缓缓站起,背靠在石柱上带着嘴角的污渍喘息。那时“汪”地一声,从草丛深处窜出一条骨瘦如柴,毛发零落,眼流脓水的流浪狗。此狗笔直地往石柱地下的那片狼藉冲去,刹那间,人狗对望,同时嘶声。之后,那狗呜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郑丽丽站在原地,脸色煞白,双手握拳,咬着牙朝我狠狠地唾了口唾沫,斩钉截铁道,我要吃肉包。新泽元的大肉包。

新泽元就是那个叫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五星级酒店。服务一流的五星级酒店能提供的自然不限于舒适整洁的客房,当然还有饕餮者难以填平的食欲以及对这方面的挑剔。我按照郑丽丽的吩咐买了十八个肉包,果然获赠了一瓶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汁。郑丽丽捧着乌梅汁一口吸干,脸色渐渐阴转多云,和我坐在酒店外卖部的雅座里,撇开包子皮,用塑料袋挤出里边的肉馅,咂着嘴舔着舌头吃。我坐在一边吃她剩下的包子皮。一个也来买包子的老太太就使劲地看着我,连连赞叹,说,瞧这小俩口好的,啧啧啧。我听了脸上受不住,就转过头,不敢去瞧郑丽丽,背后的她就咯咯咯地笑,说我这样的连给她的那个小钱提鞋都不配。我点着头附和,说不配不配,心里却恨不得立刻把她塞进汽车,装箱打包给郑总,直接了事。事实上,在告诉李甲说我要陪她来打胎之后,我就察觉到自己的后悔。转过神,只听郑丽丽还在说钱少慕。说她以前和他吃这儿的大肉包,却从来都是他吃馅,她吃皮。说到此处,她停下来,冲我上扬了嘴角,一脸甜蜜,问我她这个前男友是不是很有品味。我又附和点头,说,有品味有品位。她登时高兴,又塞给我两包子皮,抹着流油的嘴角,咬了两颗肉馅之后,忽然垂下眼皮,把脸拉长,忿忿起来,道,以前我请他,都是吃大餐,吃螃蟹,他吃膏黄,我吃蟹肉;等到他请我,就来吃这里的包子,还肉麻兮兮地告诉我,说我多吃些碳水化合物,身材丰满些才更讨他的喜欢。结果咧?最后分手,他竟然还万分委屈,说……说,即使闭上眼,抱住我,也让他万箭穿心!穿心?穿你奶奶的心!也不看看,是谁花言巧语地唆使我,吃得身材成这样的?流氓,对,钱少慕,你就是一个臭流——骂着的话忽而顿住。郑丽丽双眼微眯,盯着正前方走过来的三个人,眼珠一眨不眨。许久,发出长长一声怪叫,大喊出声,钱少慕!

我只瞄了一眼那个高个长发的男人,那一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由这男人搂住腰的女人吸引。再不会有别的女人了。不会有别的女人把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裙穿出她这样的风韵了。是的,没错,是她!她居然在笑?!真的在笑。我从没见过她笑。而此刻,她正斜倚在长发男人的臂弯里,柔媚地半张着嘴,半推半就地要把那男人停在她腰间的手拉开,媚笑之余,眼里露出一副宠物被召拜见主人时的刻意讨好的神情。若说仔细的话,就好比狗匍匐于足边,猫缱绻于怀中那种安然、恬适,做了玩物还自我感觉良好的那般姿态。这种神态立即把她原本身上的所有看似清纯的东西抹杀,一瞬间,让她那些隐藏着的,或许只是我从未发现过的,却根植在她每个细胞里的因子充分散发,让那些浅薄得近乎无耻的表情在她脸上四下横溢。我对她是如此关注,以致在打量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也只是匆匆一瞥,竟然是赵志刚。

我已没有思考为什么小赵会和林小露走到一起的时间,随手捏着的两半包子皮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郑丽丽已经张牙舞爪地冲了过去。走出几步,忽而崴了脚,走脱了一只高跟鞋,凄厉地一声尖叫,此女俯身捡起那高跟鞋,对着那长发男人就准准地砸了过去。长发男人眼明手快,动作伶俐地及时闪避开,却是手臂抖动之际牵扯到了林小露,好巧不巧地,立即,被殃及池鱼的人捂着额头,一声低呼。这时,郑丽丽满脸通红地站在原地,奋力朝我挥舞胳膊,因过于激动而言语变得结巴,道,快……快来……畜……畜生……流……流氓……那长发男人一直跑到距离郑丽丽十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双手反托在腰后,心神未定地喘着气。我走到郑丽丽身边,她忽而眼眶发红,唰地两道泪水蜿蜒而下,望着长发男人恨声道,钱少慕,你把我害死了。那男人挑开一缕遮挡住前额的长发,风姿卓越地朝我们摆手,用极慢的语速回答,说,还能这样说话就代表你还活着。郑丽丽上前一步,那男人后退一步;郑上前两步,那男人又后退两步。郑丽丽停下来,看看四周,朝那男人低吼,我怀孕了。那男人就捂着嘴笑,说,这说明你男朋友有本事嘛。说完,还很调皮地朝我眨眼睛。郑丽丽用力跺了下脚,低着头,双手抓紧衣褶,又压低了声,说,孩子是你的。那男人愣了愣,嘴巴长得足够装下两个超大鹅蛋。郑丽丽恼了,问他是不是到现在还对她有所怀疑。那男人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摸着自己的鼻子,身体前倾,哈哈地就笑,然后就说,我,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流氓,我就知道你是个臭流氓。郑丽丽抓起另一只高跟鞋要砸过去,却被我及时夺去了鞋,扔在地下。

另一边,一道细细的血已从捂在林小露额头上的小赵的指缝间溢出。那长发男人“噢”地一声长叹,眯着眼用食指戳着郑丽丽,眼睛发光地道,你完了,你打伤人了!说罢,就朝小赵林小露的方向走了几步,拍着胸脯对两人许诺,要是你们决定起诉的话,起诉书找我钱大律师来写,保准给你们打折。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小赵抬头这才注意到我和郑丽丽,黑溜溜的眼珠转了两转,就噙着嘴边的微笑,站在林小露身旁,安抚着,却不和我们说话。

相对于小赵的镇定,郑丽丽显然已失去理智。怒吼数声,她仿若一只身负重伤的野兽在我双手拦阻形成的圆圈中间浑身颤抖,嘴里不时呜呜呜地喘着粗气,看上去似乎不来一场非生即死的决斗便不能平息其所忍受的委屈与痛楚。那男人本来连连后退,摇着头“疯婆子、疯婆子”地叫个不歇,但在乍见我完全拦阻下他这个曾经的恋人的歇斯底里的疯狂后,竟然歪着脑袋,反而往这个暴风中心靠近了些许。他瞅着被我紧紧抱住的女人,又撇撇嘴,朝我皱了下鼻子,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伟大?我摇着头没说话。他就摸着鼻子笑了一会儿,又探头伸手试探性地拍了下我的肩膀,飞快地缩回手后,笑着说,说我是为全体男性同胞谋福利,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收服了这只他大学四年都没收服的千年树妖。什么千年树妖?我问那男人。他跟着很惊异地打量我,说,你没看过《倩女幽魂》?我继续摇头。他就告诉我,说当年,郑丽丽的这个外号是他起的,原因是她长得和影片里的那个姥姥无异。我因为没看过电影,也就对那姥姥没有过多的感触,倒是一旁的小赵跟着抑制不住地呵呵直笑,一边连说,像像像,一边夸那男人有才。

汽车发动,半小时后,在市郊的xx脑科医院的病房里,我和郑丽丽见到了贝贝。十三岁的他个头很高,后背站直的话估计只比我矮一寸头皮,身体和脸却仿佛加了酵母的面食,出奇的臃肿,皮肤亦是病态的苍白。此刻,正一个人坐在这间独属于他的病房内,手捏着一片半红的枫叶,低头长久凝望。病房一扇装了铁栏杆的窗户缝隙间正递进来一枝微微摇颤的枫树的树枝,枝头顶端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枝干,枝干上沾染的水珠正蜿蜒着不锈钢的铁栏杆悄然滴落。贝贝脚边散落着一小摊撕碎的叶片细屑。他身后一张铺着发黄床单的单人床上躺着一个脏兮兮的硕大的喜羊羊毛绒玩偶。我的视线很快从那玩偶上跳开。

郑丽丽站在我身旁,隔着窗户默默地看着,看样子似乎是在为找不出这个少年现在与生母面貌上的相似而为难;而我则良久不语,知道这是因为吃药而导致虚胖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