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场闹剧全副辛酸

第八章

等等，中年男人提高了声音，晃着脚，斜着眼把林小露甩开，故意用很大的声音道，我不要你磕一百个头了！你先老实地告诉我，你和贝贝，究竟是什么关系？

啊……我……我刚才……在里边不是已经……都……都和你说了？林小露揉着膝盖从地上爬起，额头眉心一丝血迹，其余部分都泛着淤青。

放你娘的屁！中年男人骂了一句，便冷冷地拍打了下护士站的木质围栏，手指着林小露的脸，很是气愤地道，也不瞧瞧贝贝多大，你又才多大？！告诉你，贝贝都十岁了！，而你，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操，逗人玩呢！

林小露着了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伫立在原地，头低垂得不能再低，过了好一会儿，蚊子哼般的声音才响起，我没骗你，我真的是贝贝的……

哼，中年男人走到林小露跟前，食指戳了几下她的脑门，声音似铁如冰，不耐烦道，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他妈的在我这儿胡缠！

我真的就是贝贝的亲生——

话音未落，那中年男人，就扬起手，对准了林小露一边雪白的脸蛋。站在我身旁，一直抱着头贴冰袋的一个患儿的爸爸立即伸手捂住了患儿的眼睛。瞬间，我捂着胸口，感受到内脏仿佛被铁锹翻滚铲压的痛。我简直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时，一个腋下夹着夹板的小护士挤进了人群，用不卑不亢的声音打断了正准备打人的肇事者——干什么？！小护士抬起一只胳膊，朝林小露和中年男人挥了挥，语气很是不耐，你们再继续吵闹影响周围病人休息的话，我可要叫警察了！

中年男人狠狠瞪了小护士一眼，一手张开，耙了把被发胶涂抹得油亮油亮的头发，昂起脸，摸着下巴，用极慢的语速问小护士，你不认识我？你不知道我是谁？

小护士个头不高，比林小露矮了半截，站着只到那中年男人的下巴；她长了一张胖胖的圆脸，头上的护士帽用一个闪亮的发夹别住。此刻，她略微歪着头，嘴半张着，露出嘴角一个深深的小酒窝。接下来她这样说道，美国总统奥巴马我倒是认识，可惜他不认识我。人群闻言立即笑开，当然，最先笑的是抱着孩子的大人，孩子后来是见父母笑才跟着笑的。我没有笑，不过却恨不得立刻化作这小护士的兄长，好摸摸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肩。

那中年男人气得不行。脸仿佛被秋霜打过了的茄子，又冷又紫。他伸直胳膊，食指戳着先是指指天花板，又指指地下，最后又环顾人群，把食指焦点对准了小护士的眼皮，颤抖着声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小护士也不理他，抽出腋下夹板，取了笔，低着头，在夹板上刷刷刷地写。写完，撕了张方形的小单子，递给中年男人，让他立即到十二楼缴费中心，去买一份麻醉剂。患儿过会儿手术要用。

被塞过收费单的中年男人眼珠瞪得就要掉下，嘴巴张得简直能塞下一筐鸭蛋。他把攥在手心里的收费单揉成了个纸团，脸色由紫转黑，阴郁得仿佛天上那些要下雷暴雨之前的云层、，他对着小护士喘着粗气，仿佛忽然间得了严重的哮喘病，道，你……你……你好……

小护士与中年男人对视着，忽而捂着嘴一笑，自言自语道，差点忘了！说罢，低头又在夹板上开单子。写完，就又撕了张略大的长单子递给中年男人，说，顺便，赶紧的，把你家这几天的住院押金给交了！病房这么多人，电脑上账单唯独你欠着，你说，丢不丢人？

众人又笑。我没笑，顺着林小露焦虑的目光，我往背后不远处的一扇朝这边打开的病房的窗户里瞧见了一个男孩儿的脸，那模样是与先前林小露手机屏幕照片上的男孩儿酷似的，极漂亮的面孔，只是双眼没有焦距。此刻，半坐在床上的男孩儿脸转向我们这边只呆了一会儿，就飞快地转过身，拿后背对着我们。只这一个动作就可以看出他十分的聪明也十分的敏感。他的一条胳膊上缠满了白纱。

中年男人捏着那两张单子，手腕抖动剧烈得仿佛得了帕金森，说话更是不能连贯，你……你……你好……翻来覆去，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

小护士坐回护士站内的皮椅，朝愤怒者微微一笑，一本正经地挥挥手，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少那个……在这儿胡缠！

人群再笑。我仍没笑。林小露背对着我，垂低肩膀，任由从她肩头滑落下去的皮包跌落在她的臂弯。望着我背后的那窗户，她久久未动。

中年男人气疯了，双手叉腰，瞪视小护士，忽而怒极反笑，左右手的食指轮番冲小护士的脸指戳，很大声地叫嚷，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小护士先是坐着对着手机整理了下头发，又站起身，抓了喷水壶，对着护士站围栏周围摆放着的几盆绿萝喷洒起水。嘴里哼起一段时下的流行的《小苹果》。

喂，我问你呢！中年男人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小护士很用力地按下喷水壶，看着手边一盆绿萝，喃喃自语：也不看看你的年纪！多大了！逗人玩呐！她显然学着之前中年男人说话的语气，惟妙惟肖，边说还边朝那盆绿萝做了个鬼脸，这下，连人群中的孩子也都乐了。一个个拍手的拍手，揉肚子的揉肚子，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我正要再看林小露，却被一人挡住了视线。李甲放大的脸孔凑到我眼前，他眼角瞟了瞟那小护士，冲我努了努嘴，不停称赞，这丫头，真他妈的逗！跟着，又抬起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喂，大傻牛，我刚那两份小笼包可是排队排了四十分钟哪！可不止十块钱！喂喂喂，这份人情，你可得给我记着，下次，哦，不，明天，哦，不，晚上，你就得请回我，买至少四份赔给——

那个“我”字不待他说出，他人已被不耐烦的我推开，人影闪动之际，他恼怒地咒骂了我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只见圈内中心，已发生了再度变化了的一幕：林小露被忽而大步后退的中年男人撞到，踉跄着，幸亏人群中一人托了她一把，她才稳住了身体站定。然而，她的那个小小的白色皮包却没那么幸运，先是借着两人的冲撞力被抛向了半空，在空中做了个一百八十度倒翻之后，跟着包口朝下垂直下落，包里的许多零碎的小物件，噼里啪啦，四下滚落。镜子，口红，眉笔，手机，纸巾这些最常见的自是没吸引人们的注意，吸引了所有大人们视线的是那散落下来的五颜六色的正正方方的塑料小包。成人见了这些小包登时变得目光暧昧，只有不懂事的孩子还蒙在鼓里。一个站在最里圈的身着红衣的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儿弯腰捡起其中一个粉色小包，高高举在手里，跳着，跑向脸色苍白到极点的林小露，把小塑料包交给她，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问道，阿姨，这种泡泡糖，是不是草莓味的，甜不甜？另外一个也站着近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边眼睛的穿了身校服的男孩儿也拾起地上一个小塑料包，还给林小露，同时反驳那羊角辫女孩儿，郑重地予以纠正，说，没有叫“杰士邦”的泡泡糖啦！这应该是新出的口香糖！男孩儿此言一出，原本闹哄哄的儿科护士站方圆三公里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竖起耳朵就能清楚地听到悬挂在护士站里那面墙上挂着的钟表滴滴答答的呜咽和压抑在成人嘴角边因为守住此刻不为儿童知晓的秘密的喘息。

数十道，不，数百道宛若刀剑般尖利的目光齐刷刷地砸向了圈子中心那个几乎要昏倒的女人。我已转过身，头贴在墙壁上，压根不敢去看她此时的脸。我突然恨起我自己。几次咬着牙想走，可奇怪，脚底仿佛沾上了马路上新浇的柏油，完全黏住了。

原来你是干这个的。那中年男人捏着喉咙，扯高了嗓门，双手交叉握在背后，站在跪坐在地下捡拾那些塑料小包的林小露身旁，眼里又流露出之前任由林匍匐在脚边的那种快活的神情。哈哈哈……难怪……哈哈哈……难怪……中年男人绕着已把塑料小包都装进包里蹲在地下的林小露转了两圈，眼角更是往眉毛的方向吊了又吊，忽而转了头，冲着先前那臂膀裹着白纱的男孩儿的病房大叫，贝贝！出来！来瞧瞧！这可是你的妈妈！哎唷，你妈妈是干什么的你还不知道吧！来，来，我的乖宝贝，小宝贝，你快过来，我告诉你呵！哈哈哈……

中年男人眯着眼笑出了眼泪，揉了会儿眼睛，他背靠在护士站的木质壁板上，扭曲了五官，脸上浮现出怪异得令人害怕的微笑。咯咯哒，咯咯哒，咯咯哒……他一阵叫喊后，后背顺着身后壁板下滑，蹲在内圈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儿跟前，舒展开原本拧在一处的眉毛，尽量使得脸部显得和蔼，问道，小妹妹，知道，伯伯我这是学的什么动物吗？

女孩儿用力点点头，刚张口说了个“母——”字就被蹲在后边的大人捂住了嘴。中年男人嘻嘻一笑，又朝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儿扯起了嗓子，“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那年纪稍大的女孩儿的家长吓得抱着孩子就挤出了人群，女孩儿被抱出脱离热闹圈子之际，依旧说出众人心中显而易见的谜底——那个人为什么老要学鸡叫？

中年男人听了笑得愈加大声，他直立起身体靠在护士站的围栏边，不停用手指弹着护士站围栏的壁板，仿佛在为他的笑配乐并打着节奏。先前那个胖圆脸的小护士头趴在围栏边，看看中年男人，眼角绕过林小露又看看人群，咬着嘴唇呆了呆，就缩下身体，去敲打另一边的电脑了。中年男人再次大声叫嚷贝贝，“砰”的一声巨响，那臂膀缠着白纱的男孩儿的病房的窗发出一声惨叫。过了一会儿，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哭泣就穿透门板与未关紧的窗缝清晰地传到我们这群看客的耳中。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奶奶脸露不忍，相互示意着，已拉着各自的孙儿孙女退开。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父母也是纷纷摇头，抱着孩子陆续撤退。中年男人着了急，别呀，别呀，他站在原地大喊，近乎抓狂地朝人群招手，同时大声叫嚷，好戏才刚刚开始哩！回来，别……别走啊！可惜看客并不如他的愿，眨眼间如作鸟兽散，人头四下涌动，一片混乱。

李甲揽着我的肩就要往护士站走还大言不惭地用小笼汤包和我打赌，说要不了三分钟就能让那圆脸小护士对他自动奉献上手机号，我笑着甩开他的手，说是马上就上楼取了钱去买汤包 。脱离李甲，我脚下步伐加快，终于在楼梯道口的吸烟室外，找到了刚才那个中年男子与林小露。我把自己隐藏在附近的一个拐角背后，虽然距离他们近在咫尺，但，由于经过此道口的人太多，又夹杂着许多生了病的孩子的哭声，中年男人和林小露又是压低了嗓子说话，因此，他们的谈话我根本听不清。只看到那中年男人先是摊开双手，晃悠着胳膊，眯着眼做出一副老练商人的姿态，接着他又竖起一根食指，很是用力地戳着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是想要借此表达他那一刻意见的决绝，最后，他低了一下脖子，用两根手指夹住衬衣口袋里的某个事物向林小露亮了亮，等那事物露出小半，我在拐角处伸了伸头，才赫然看清那不过是个粉色的正方形的塑料小包，似乎就是林小露背包里散落出来的其中之一。当时林小露的脸是红是白，我没来得及看清。后来，身后怪叫着“啊呀，你怎么还在这儿！”的李甲二话不说地拖着我往电梯方向走，边走边得意洋洋地朝我张开写了串数字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