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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片刻安宁
“我去过皇上王叔的住处,分明就是一所庭院,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十来个,护卫更是守得天衣无缝。”
小平子这么说罢,不忘奚落三木岁一番
“哪像你,犯了事要去地牢里遭罪,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宫里的主子。”
三木岁便要为此与他争论许久。
半两在一边不插话,看这两个人鲜活的斗嘴。
鸨婆子住的这地方,条件算差的。
昨日兵卫调度前往镇压地牢叛乱,这一处兵卫本就少,位置又偏,才让半两和三木岁二人钻空躲进来。
如此思忖揣测,不时看一眼鸨婆子的动静。
那人展着约莫一丈绢帛,细细密密地织绣。时常眯缝起眼来俯身就近看,似是眼力不大好了。累了便唤小平子点了长烟,吞吐着青烟歇一阵。
半两与她不见能有八年,若她自拥花楼大火便住在这里,怕是这些年,每日都如此度过。
小平子说鸨婆子喜欢闷在屋内不出,他强拉着才肯在院子里踱会步。
她不厌烦吗。
耳听三木岁对小平子发难
“你再不济也是正经的内监,怎么正事不做,陪着我们在这消磨,这不是偷工么?”
小平子不怕她激惹,淡然道
“鸨婆子就我一人伺候着,我的正事就是在这候着听差遣。”
三木岁不服气的撅着嘴
“她一个老婆子多大身价,还需你专门伺候着?”
“好过你没人伺候。”
小平子算是摸清三木岁的脾性,游刃有余的应付。
“你知道什么,我在宫里时,丫鬟婢女一大串。”
三木岁脸皮薄,激动时便满面通红。
半两暗笑,一个小太监也能戳中三木岁的痛处。小平子心智自然高出三木岁许多,半两看他,还有些同龄孩子没有的品性。
至少他心中有分寸,对自己没有不必要的追问。
而鸨婆子被三木岁不走心的冒犯,没有一丝的回应。
她不只是话少了,人老了。这个女人心里有些东西,一定在半两不知道的时候变了。
三木岁那一问,问的在点。即使一闪而过被他二人忽略了,半两只是搁在一边没来得及细想。
鸨婆子曾经再如何风光,仍旧是一介平民。如何能在身为阶下囚时,住进这个特殊的宫殿。再往前问,她在那一晚大火,又经历了些什么。
半两好奇,明知这份好奇没用处。
知道得清楚了,她也自问不会多欣喜。
另一边的二人忽然不争了,因为三木岁不再言语。
半两想得到,他们这么话赶话地说着,就该问到三木岁被惩处的缘由了,她自然闭口不言。
“怎么?这就没话说了?”
小平子起先还逗问一两句,看三木岁当真憋闷不肯再多说,也明白是不可说了。
“傻丫头,不愿说打个岔也不会。”
看着时辰不早,该去后厨吩咐午膳,起身去收拾了吃得差不多的碗盘。
一面嘀咕说
“他们该问了,鸨婆子食量见长,平时吃不了这许多的。”
三木岁听她嘲讽自己能吃,横他一眼。
原以为食盒底下的纸帖是一贯的空白,一看却写了些字。
鸨婆子有时教他认一些字,他本身不肯学,这纸上的字又实在是复杂,他一个也不认得。
转脸问还在刺绣的鸨婆子
“你怎么转性了,肯点菜了?”
“是我写的。”
半两走过去,对小平子一笑。
鸨婆子斜眼看了看半两,不作声接着绣。
小平子举着字问她
“云姬姑娘,你写了些什么?”
三木岁也凑近来,一把夺过纸贴看了眼,念道
“枸杞银耳,杏仁炖鲑鱼,烧鸡肝。”
她摆明是想显摆,自己识字。
“没什么嘛,寻常的菜式。”
三木岁不以为意地说起在宫中吃过的佳肴,而小平子根本没兴致听。
他对半两同对三木岁的态度截然相反,端着许多恭敬。一来是为了气三木岁,二来他觉得半两气质恬静可亲些。
凭空多出来的二人,换上的是鸨婆子不会穿的衣裳。
半两拣的是件藏色襦裙,长发绾得随性自然。立在面前直背颔首交垂着手,纤瘦身量不比他高出多少。
小平子对她知之甚少,却莫名想着,自己若是有个姐姐,这样的就挺好。
“云姬姑娘,这些是你爱吃的吗?”
他谦和地问她。
半两眼里浅浅的笑意,平缓的语气道
“小平子你不是说,这一帖纸写上菜名,下一餐就能吃到,不然后厨里就照常规的菜谱做么。”
引着小平子的眼光看了眼鸨婆子
“我便想着别浪费了好资源,还好我对食材略有些研究,照这样做对眼睛有好处。多吃些便是不能明目,也可防着眼疾。”
小平子知道鸨婆子眼睛一日比一日不好使了,了然地对半两一笑
“有劳云姬姑娘费心了。”
三木岁看小平子像是知道了什么好事,轻快地提着东西出去了。
看向半两,哼着气说道
“他个没头脑的,哪里会知道你是杀过人的。”
她想那鸨婆子也算不上好人,便不妨着她说的大声。
“被捉进御国监,只是杀人又有什么稀奇。”
半两坦然地答她的话。
三木岁把自己同她讲的,告诉了小平子也无妨。小平子选择不叫来兵卫,为的不是她二人,而是鸨婆子。
其实三木岁多半不会说。
她会担心小平子知道得多了,去告发她们,也觉得那些事若不是半两本人讲得,太不可信。
三木岁问鸨婆子
“那你是为什么,被关进御国监?”
鸨婆子几乎没什么话,仿佛不存在这屋里的人,气场太弱,让她不像昨夜来时那么怕她了。
鸨婆子直起身,望的是半两
“同她一样,杀人。”
数不清的人,那些她亲手扼杀的生命。
…
如此竟平静了几日。
除了小平子,没有任何人来敲过这屋的门。
就像被遗忘了一样,这一方小地无人打扰。
院子里也清静,守卫守在很远的地方。白天屋内四人谈天说得再大声也不忌惮。
小平子挺乐意这里多了两个人,以前和鸨婆子相处,多半是自己在说,她在听。现下三木岁多嘴多舌的,可以同她你来我往说上一整日。
鸨婆子说,她俩运气好,侥幸算是脱离了地牢,没人来查。
小平子讲得是下人之间流传的,御国监里这些人在宫中的轶事。有些三木岁听过,便能就故事的细节同他辩论许久。
而半两偶尔在适当时机,讲点民间的事。她去过奉安国各地,借着任务游玩,见闻颇多,两个孩子听得兴起。
小平子唯有一点烦恼,便是要应对后厨的人,问他鸨婆子最近,怎么突然胃口变好了。
“那你怎么说?”
三木岁起劲地问他。
小平子一摊手
“还能怎么说,只好把我自己供出去。后厨总管听说我偷食犯人的饭菜,都不准我一日三餐再多乘一碗饭了。”
三木岁自然笑得直不起腰,半两便说
“罪都认了,以后再不同我们一起吃,怎么划得来。”
这几日相熟起来,小平子便对他改了口
“云姬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木岁她一人全吃都还不够,我再来分食,她还不得……”
三木岁这就张牙舞爪扑过来,要教训小平子了。
鸨婆子端着烟,支着腿躺在靠椅上,半眯着眼看二人打闹。
半两在她身边,跪坐着托起画卷般微黄的布帛,手里针线游走,将世间名花绣在上面。
鸨婆子每日不间断的纹绣,是一幅幅“万花图”。
一尺一尺地绣,绣满一匹再扯一匹。
半两借着小平子的相助,劝了鸨婆子多歇会儿眼睛,自己帮她补全这些刺绣。
鸨婆子本不理会劝说,见了半两针线功夫,慢慢就默认了。
各式花卉杂陈一处,不见得好看。纵使半两选些相称适宜的颜色,搭在一起看着和谐,她自己也并不满意。
半两已然认清,拥花楼于鸨婆子而言,早就是前尘往事,她抛弃了。
但抛弃一人半生的经营,尤其是她这样孤注一掷的从事,同舍弃了半条命一样,鸨婆子割去了她自己大半的生气。
她只剩下一点点的执念,用一双沧桑疲倦的手,让那些美艳花朵,鲜活在绢帛上。
“你在忏悔吗。”
半两按着针孔,自一朵金菊上抽出丝线。
她轻声说着,恍若自言自语,而她知晓身边的人,能听得分明。
鸨婆子偏过头来看她。
云姬的手艺比之江南绣娘也不差,走线严谨细密,亦得灵动意趣,这一双纤手翻舞便足够欣赏。
如她所言,确遇良人,才学了这样妙的本领吧。
可若是良人,怎么会让云姬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鸨婆子年岁并不大,心已入土,眼里才不见光辉。
但云姬的眼里岂止没有光辉,这般年纪的女子,眼底唯有死寂,了无生气。
再看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机械。
鸨婆子收回视线。
自己清楚,愧疚忏悔,皆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