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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片刻安宁

作者:瓜 | 发布时间 | 2017-02-27 | 字数:2968

“我去过皇上王叔的住处,分明就是一所庭院,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十来个,护卫更是守得天衣无缝。”

小平子这么说罢,不忘奚落三木岁一番

“哪像你,犯了事要去地牢里遭罪,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宫里的主子。”

三木岁便要为此与他争论许久。

半两在一边不插话,看这两个人鲜活的斗嘴。

鸨婆子住的这地方,条件算差的。

昨日兵卫调度前往镇压地牢叛乱,这一处兵卫本就少,位置又偏,才让半两和三木岁二人钻空躲进来。

如此思忖揣测,不时看一眼鸨婆子的动静。

那人展着约莫一丈绢帛,细细密密地织绣。时常眯缝起眼来俯身就近看,似是眼力不大好了。累了便唤小平子点了长烟,吞吐着青烟歇一阵。

半两与她不见能有八年,若她自拥花楼大火便住在这里,怕是这些年,每日都如此度过。

小平子说鸨婆子喜欢闷在屋内不出,他强拉着才肯在院子里踱会步。

她不厌烦吗。

耳听三木岁对小平子发难

“你再不济也是正经的内监,怎么正事不做,陪着我们在这消磨,这不是偷工么?”

小平子不怕她激惹,淡然道

“鸨婆子就我一人伺候着,我的正事就是在这候着听差遣。”

三木岁不服气的撅着嘴

“她一个老婆子多大身价,还需你专门伺候着?”

“好过你没人伺候。”

小平子算是摸清三木岁的脾性,游刃有余的应付。

“你知道什么,我在宫里时,丫鬟婢女一大串。”

三木岁脸皮薄,激动时便满面通红。

半两暗笑,一个小太监也能戳中三木岁的痛处。小平子心智自然高出三木岁许多,半两看他,还有些同龄孩子没有的品性。

至少他心中有分寸,对自己没有不必要的追问。

而鸨婆子被三木岁不走心的冒犯,没有一丝的回应。

她不只是话少了,人老了。这个女人心里有些东西,一定在半两不知道的时候变了。

三木岁那一问,问的在点。即使一闪而过被他二人忽略了,半两只是搁在一边没来得及细想。

鸨婆子曾经再如何风光,仍旧是一介平民。如何能在身为阶下囚时,住进这个特殊的宫殿。再往前问,她在那一晚大火,又经历了些什么。

半两好奇,明知这份好奇没用处。

知道得清楚了,她也自问不会多欣喜。

另一边的二人忽然不争了,因为三木岁不再言语。

半两想得到,他们这么话赶话地说着,就该问到三木岁被惩处的缘由了,她自然闭口不言。

“怎么?这就没话说了?”

小平子起先还逗问一两句,看三木岁当真憋闷不肯再多说,也明白是不可说了。

“傻丫头,不愿说打个岔也不会。”

看着时辰不早,该去后厨吩咐午膳,起身去收拾了吃得差不多的碗盘。

一面嘀咕说

“他们该问了,鸨婆子食量见长,平时吃不了这许多的。”

三木岁听她嘲讽自己能吃,横他一眼。

原以为食盒底下的纸帖是一贯的空白,一看却写了些字。

鸨婆子有时教他认一些字,他本身不肯学,这纸上的字又实在是复杂,他一个也不认得。

转脸问还在刺绣的鸨婆子

“你怎么转性了,肯点菜了?”

“是我写的。”

半两走过去,对小平子一笑。

鸨婆子斜眼看了看半两,不作声接着绣。

小平子举着字问她

“云姬姑娘,你写了些什么?”

三木岁也凑近来,一把夺过纸贴看了眼,念道

“枸杞银耳,杏仁炖鲑鱼,烧鸡肝。”

她摆明是想显摆,自己识字。

“没什么嘛,寻常的菜式。”

三木岁不以为意地说起在宫中吃过的佳肴,而小平子根本没兴致听。

他对半两同对三木岁的态度截然相反,端着许多恭敬。一来是为了气三木岁,二来他觉得半两气质恬静可亲些。

凭空多出来的二人,换上的是鸨婆子不会穿的衣裳。

半两拣的是件藏色襦裙,长发绾得随性自然。立在面前直背颔首交垂着手,纤瘦身量不比他高出多少。

小平子对她知之甚少,却莫名想着,自己若是有个姐姐,这样的就挺好。

“云姬姑娘,这些是你爱吃的吗?”

他谦和地问她。

半两眼里浅浅的笑意,平缓的语气道

“小平子你不是说,这一帖纸写上菜名,下一餐就能吃到,不然后厨里就照常规的菜谱做么。”

引着小平子的眼光看了眼鸨婆子

“我便想着别浪费了好资源,还好我对食材略有些研究,照这样做对眼睛有好处。多吃些便是不能明目,也可防着眼疾。”

小平子知道鸨婆子眼睛一日比一日不好使了,了然地对半两一笑

“有劳云姬姑娘费心了。”

三木岁看小平子像是知道了什么好事,轻快地提着东西出去了。

看向半两,哼着气说道

“他个没头脑的,哪里会知道你是杀过人的。”

她想那鸨婆子也算不上好人,便不妨着她说的大声。

“被捉进御国监,只是杀人又有什么稀奇。”

半两坦然地答她的话。

三木岁把自己同她讲的,告诉了小平子也无妨。小平子选择不叫来兵卫,为的不是她二人,而是鸨婆子。

其实三木岁多半不会说。

她会担心小平子知道得多了,去告发她们,也觉得那些事若不是半两本人讲得,太不可信。

三木岁问鸨婆子

“那你是为什么,被关进御国监?”

鸨婆子几乎没什么话,仿佛不存在这屋里的人,气场太弱,让她不像昨夜来时那么怕她了。

鸨婆子直起身,望的是半两

“同她一样,杀人。”

数不清的人,那些她亲手扼杀的生命。

如此竟平静了几日。

除了小平子,没有任何人来敲过这屋的门。

就像被遗忘了一样,这一方小地无人打扰。

院子里也清静,守卫守在很远的地方。白天屋内四人谈天说得再大声也不忌惮。

小平子挺乐意这里多了两个人,以前和鸨婆子相处,多半是自己在说,她在听。现下三木岁多嘴多舌的,可以同她你来我往说上一整日。

鸨婆子说,她俩运气好,侥幸算是脱离了地牢,没人来查。

小平子讲得是下人之间流传的,御国监里这些人在宫中的轶事。有些三木岁听过,便能就故事的细节同他辩论许久。

而半两偶尔在适当时机,讲点民间的事。她去过奉安国各地,借着任务游玩,见闻颇多,两个孩子听得兴起。

小平子唯有一点烦恼,便是要应对后厨的人,问他鸨婆子最近,怎么突然胃口变好了。

“那你怎么说?”

三木岁起劲地问他。

小平子一摊手

“还能怎么说,只好把我自己供出去。后厨总管听说我偷食犯人的饭菜,都不准我一日三餐再多乘一碗饭了。”

三木岁自然笑得直不起腰,半两便说

“罪都认了,以后再不同我们一起吃,怎么划得来。”

这几日相熟起来,小平子便对他改了口

“云姬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木岁她一人全吃都还不够,我再来分食,她还不得……”

三木岁这就张牙舞爪扑过来,要教训小平子了。

鸨婆子端着烟,支着腿躺在靠椅上,半眯着眼看二人打闹。

半两在她身边,跪坐着托起画卷般微黄的布帛,手里针线游走,将世间名花绣在上面。

鸨婆子每日不间断的纹绣,是一幅幅“万花图”。

一尺一尺地绣,绣满一匹再扯一匹。

半两借着小平子的相助,劝了鸨婆子多歇会儿眼睛,自己帮她补全这些刺绣。

鸨婆子本不理会劝说,见了半两针线功夫,慢慢就默认了。

各式花卉杂陈一处,不见得好看。纵使半两选些相称适宜的颜色,搭在一起看着和谐,她自己也并不满意。

半两已然认清,拥花楼于鸨婆子而言,早就是前尘往事,她抛弃了。

但抛弃一人半生的经营,尤其是她这样孤注一掷的从事,同舍弃了半条命一样,鸨婆子割去了她自己大半的生气。

她只剩下一点点的执念,用一双沧桑疲倦的手,让那些美艳花朵,鲜活在绢帛上。

“你在忏悔吗。”

半两按着针孔,自一朵金菊上抽出丝线。

她轻声说着,恍若自言自语,而她知晓身边的人,能听得分明。

鸨婆子偏过头来看她。

云姬的手艺比之江南绣娘也不差,走线严谨细密,亦得灵动意趣,这一双纤手翻舞便足够欣赏。

如她所言,确遇良人,才学了这样妙的本领吧。

可若是良人,怎么会让云姬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鸨婆子年岁并不大,心已入土,眼里才不见光辉。

但云姬的眼里岂止没有光辉,这般年纪的女子,眼底唯有死寂,了无生气。

再看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得如同没有灵魂的机械。

鸨婆子收回视线。

自己清楚,愧疚忏悔,皆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