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药庐旧事

“恶人”被身畔灼灼目光盯得久了，也并不觉得不自在。

三木岁对自己早便放下了戒心，而自己何尝不是。

半两将三木岁当作将死之人，不犹疑地说了好些话，就连自己的真名也一早告之，悔意说不上，警醒倒是多了几分。换作别的情势下，她断不会这样做。

而世事变化无常，三木岁眼下不必死，半两便不能对待将死之人一般放纵，也不愿再多说些话。

半两耳听三木岁不耐寂寞的窸窣动静，暗自抉择着，为防遗患亦可不留这妮子重见天日。但将一股子好奇与杀心放上秤掂量，仍是好奇更重。

她也寻思半日来同三木岁所讲，倒也并无多的不可说。

为什么想着要讲起楚桓夫这个人。

半两还探究不明，被三木岁一缠问，脑子里便冒出这个人来，实在奇怪。

这一段经历大约在两三年前，既不是就近发生，亦没什么大的变故，也排不上她经手的难处大的任务。

这么约摸想着，没什么征兆的，便想到了那一味毒。

致人失明可解之毒，再寻常不过，自己连个正经毒名都懒得取，此番下山也随行李备着，连着其他常用的毒被一并搜走，搁在那掌簿处。

以瓶罐呈放的毒物，由研制到施用，皆不是上乘，半两不心疼。

她浸心研毒之志较之元琅有余，说是毒王后继也不算浪得虚名。不必倚靠那些丹丸粉膏，通身无色无形之毒旁人防不胜防。

忆及青铜鬼面，不加小心的人碰了也是要中招的。

这些厉害，是半两的厉害之处。

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元琅的厉害之处。

半两用毒精深，不过是对元琅毒术的学以致用。她将元琅的制毒典籍吃透，将元琅的本事尽数习得，再无长进，毕竟前者尽是独创。

半两时至今日，便是早已手刃元琅，仍旧佩服元琅的高明，且学得愈深切愈甚。

但她并不自视低人一等，她自有自己的本事。

后来盘算，她在那密林深处的药庐，度过了两暑三秋，不长不短。

而对于那样年岁的半两，这些光阴意味着什么。

……

白玉兰在密林浅溪边，遇到了半两。

他不是半两见着的，第一个闯入密林来的外人。

元琅初初调养好半两的身子，还不容她在药庐四处走动。牵了条铁索拴住她的脚脖子，让她走不了几步路。

“你这底子算是补结实了些，不过这对你而言可不算好事。”

元琅一笑，脸上的斑驳便如蛛网遇风震颤。

半两身上披着麻布灰袍，蹲坐在焚煮的一排药罐边掌扇。

元琅将她拉到身前来，俯视她发问

“明日我便拿你来试药了，你怕不怕？”

半两仰着脸看元琅阴森笑颜，一道长疤那时还看得分明清晰。

她追寻着这个阴毒女人目光在自己身上的打量，已清楚地知晓她在意的是自己脸上的残缺。

她也笑，笑得天真

“怕。”

元琅不再笑，撒了手将小人扔回原处。

她拿什么话吓她，她总是笑。

怕是个痴傻的女童吧。

有大半年没见来取药的女子，元琅想她多半是死了。

“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真甘心为那人白白送死。”

元琅徐急有序地捣药，小声的自语被一旁的半两听见，不大分明。

深秋的林子里繁枝蔽日，更比冬季凉意深。半两自拥花楼带出的残破衣衫，早化作炉火内的灰烬，元琅给她扯得这件袍子厚则厚矣，不怎么挡寒。

她裹紧衣袍攥在怀中，坐得离药罐下的火近些取暖，一双赤足相互摩挲，带着铁索叮铃作响。

元琅余光见她这副样子，掷出捣药杵去，砸在火堆中溅起火星，烫灼了半两裸露在外的小腿。

半两吃痛地惊呼，元琅却笑得开怀。

却见半两缩着脚躲闪时，一把蒲扇戳进火堆中燃着。

她赶紧扔了蒲扇在地，忘了自己赤足，踩在火苗上灭火，又被烫的叫出声来。

元琅更是笑得开心，嘲讽道

“蠢得厉害。”

半两忍着烫踩灭了火，拾起烧缺了一角的蒲扇，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仍旧蹲坐到药罐边摇扇着。

元琅也不管她是否伤到皮肉，取了另一只捣药杵来接着作业。

她寻思明日该先用什么药来试这女娃。

半两盯着火堆烧得旺盛，那场改了她一时运数的大火也随之浮现。

她没做多想，木然地摇扇。过往已逝，她只在意明日这女人的毒，自己能否承受。她只知元琅医术好，自己内外伤势恢复得快。元琅尚未提及自己的名字，以及毒王的名号。

忽而捣药声停滞，瞥眼见元琅摘了壁上挂着的鬼面面具，径自走了出去。

半两手上动作未停，侧耳仔细听着动静。

先是一声男子的惊呼，接着是元琅的发问声

“你是什么人，如何能寻到此处来。”

“……此，此处是何地界？”那人显然被鬼面吓住，接着老实自报了来历。

是寻常的农夫入林来拾柴，迷失了方向被困了一夜，误打误撞来到了药庐。

“你说谎。”

元琅的声音。

“外面的人都不敢靠近这里，林子里的瘴气能叫你有来无回，你哪来的胆子闯进来，哪里来的本事活到见我。”

“这我也不知啊……我本不是这附近的人，前不久才迁家来此。高人您行行好，指我一条明路归家……”

半两听着声，猜想那女人会如何处置。

元琅将人领进屋内，一前一后两人的脚步声，后者更虚浮些。

偏头看去，是个农夫打扮的男人。面色青黑双颊凹陷，耷垂着眼睑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他一眼见着半两，露出惊疑

“这，这女娃娃是……”

“你想活着出去，不要多嘴。”

元琅自竹架上拿了一副药递与男人

“你中的瘴毒不轻，若没叫你运气好来到我这，是活不过今晚了。”

男人吓得扑通跪在元琅脚边，急迫地接了药吞服，颤巍巍地叩拜，一面央求说

“还请高人救命！我家内子尚在哺幼，我若是回不去……”

“废话少讲。”

元琅又是一句话叫人闭嘴。

她要人死活的心思，不会因人求告更移，既然人已领进来了，自然是要救的。

半两斜目打量男人上下，没瞧出特别。

莫非这女人也有发善心的时候。

元琅告诉男人

“替你清毒还需几日功夫，你暂住我处，到时我再指引你如何出林。”

她不会发这么大的善心。

半两目光与男人对上，男人怯弱的躲开视线。

半两知他活不了多久，那恶毒女人的算计绝不会是救人一命。

元琅走到药罐边，半两抱着膝扭头不再看，还是挨了一脚踹。

元琅拿湿布裹了药罐把手，端起倒了一碗端与那人

“你还算聪明没在林子里乱吃东西，饿了许久吧。这碗补药先喝着，不能当饭吃。”

男人感激地谢过，端过汤药吹着凉，小心翼翼出声询问道

“若是猜错了还恕小的眼拙，高人莫不是……传言里，鼎鼎大名的用毒之首，毒王元琅？”

元琅轻哼一声

“没想到你也听过我的名字。”。

原是有名声在外的人物，半两默默心里记下了

瞧着他一点点灌进汤药，元琅手上捣药慢了些。

半两听着捣杵节奏，侧目看了眼二人动静。

男人混不察觉，咧开嘴笑说

“只听过高人隐居在山林，没成想竟叫我遇上了……”

元琅安置男人在柴房歇息，比窝在炉火边睡觉的半两处境好些。

夜里男人不安分，迷迷糊糊睡得不沉的半两，察觉了这人在屋内外极谨慎地踱步，大概在找寻些什么。

他去了偏室元琅的卧处，还在半两近处待了片刻。

这些半两都清楚，元琅不会不知。

第二日元琅起得早，戴上鬼面示人，一切如常，半两也什么都没说。

无论这个男人目的是什么，都是在自寻死路。

他话里话外满是破绽，还自顾自演戏以为滴水不漏。

元琅假意救人，必是有些打算，与这个男人相关。

旁的事半两没本事探根究底，她只顾着眼前，元琅点了一支香，向自己走过来。

她要拿自己试毒了。

转脸看着元琅走近，看着她身后不远处向这边张望的男人。

“这是什么毒……”

淡淡一句话没问出口，元琅拈着焚香一挥，半两眼前便昏黑眩晕，失了意识。

醒来时望见屋外天近黄昏。

半两摸索身上，到处都完好。也没有内里不适，起身活动自如，耳聪目明，张口便能喊出声来

“啊——”

“叫唤什么？”

元琅喝止了半两，不知疲倦般坐在各色瓶罐间捣药。

男人不知去向，元琅摘了鬼面悬在壁上，昭示那人离开了药庐。

抑或是离开了人世，炉火里那一丝腥气。

有什么关系，同半两没关系。

她看那鬼面眼睛两处空洞，盯住自己，几乎有些失落丧气，心中惴惴地觉悟了好些日子，这第一次试毒，竟只是睡了一觉。

元琅见半两什么也不问，只是呆立了一会儿又蹲坐回角落里。

她的确没施什么厉害的毒，迷香而已，随处可见。

她略诧异这女童的淡漠，她以为她至少会问及那个消失的男人。

“丫头，你叫什么。”

元琅问她。

“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