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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把车钥匙引发的风波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2-20 | 字数:8240

第六章

姑妈终是要离开了。还记得大约在半个月之前,我在公司加夜班的一天,她和那位曾经抱怨过她夜晚嗓门奇大的张大妈一后一前地被送入院。张大妈是突发脑溢血被火急火燎的救护车给顺理成章地急救走的,而我姑妈则是张大妈被送走半小时后,因为突发的胆囊炎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而被巡逻到我家门口的保安发现,来小区的依旧是半小时前的那辆救护车。据后来小区的几个邻居回忆,说那几个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当时被我姑妈搞得是一个个咬牙切齿。姑妈好似一条脱了水被打捞上岸的鱼不停地腾空着身体在那担架上翻腾,至少有两次,她整个人弯曲着宛若一条被冻僵的橡皮条般的重重地从担架上翻落。几个医生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把她抬上担架,疼痛得估计已到极限的姑妈却是再不能忍耐,情急之下,竟是抓住了其中一个医生的手背,张嘴就咬出个血印。而关于最后姑妈终于是怎样被安抚住,老老实实地配合着被抬上救护车的,至今小区里仍流传着官方的两种说法:第一种的说法是姑妈逼的那几个医生压根没有办法,不得已,只好找来布条细绳,仿若捆扎一只就要被用作祭祀而宰杀的牛羊类的牲畜般给万般光荣千般骄傲地给抬走的;另外的一种说法便是,被姑妈咬伤的那个医生动了真怒,喝斥着同事直接戳了姑妈一管两人剂量的麻醉剂了事。而其他坊间野史于此的版本则数不胜数,有说是用高压电击的什么仪器给整整电了击了十七八下才把姑妈给击晕的,也有的将此说成是医生与群众双方联动,团结一致、精诚合作的一次跨时代的社会大和谐的缩影,说几个年轻的医生实在最后搞不过姑妈,只得喊来了小区里一众最有力气的保安,众人忽而车轮战,忽而并肩战,忽而变换阵型围攻,忽而以静制动等待,总之忙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才把我那姑妈给妥妥帖帖地给送上了救护车。

不过,虽然官方与坊间对姑妈如何被送上车的说法各异,但双方对之后救护车那几个医生如释重负地为此所发出的那句感慨却是完全的一致。双方都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万地跺着脚、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说,那个被姑妈咬破了手的医生只说了两个字:我X!

姑妈走的那天下了大雾。推开窗,瞅了眼外边那个好似被一层层棉花糖包裹住的世界,买了当天早上返乡火车票的姑妈就唉声叹气地犯了愁,说早知这样,就不该听张大妈的馊主意,买这许多熟透了的有机水果。瞧,这个长着绿角红皮的叫什么果子的(火龙果),还有这灰不溜秋的咸鸭蛋(猕猴桃),我原本还是想带给几个连苹果也舍不得吃几个地老姐姐们尝尝的,她们几辈子见识过这些……好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喂,壮犊子,干脆你把这包水果都吃了。要是放坏放烂了,那可不白白浪费了?!来,我现在先削一个果子给你。

我急忙安慰姑妈,说是现在火车基本不受雾天影响,不出意外,估计过了中午,就能让我那些老家里的阿姨们一个个抹着嘴夸赞姑妈把她们放在心上。姑妈听了这才转忧为喜,把那火龙果又重新塞回了包里,拉上拉链,佯作嗔怒朝我撇撇嘴,姑妈真正装在心里的,除了上帝,可不就是你。我的傻壮子嘞。说罢,摸着我的头,好一阵喟叹。过了会儿,竟又从包里取出两个杨桃,两个菠萝,放到厨房的桌上,我刚想摆手谢却,姑妈却走回来把我的手拉住,温和地道,这几个贵的,咱不留给她们。瞟了眼那几个水果,我眼眶里的泪不知怎么的就凝聚了,身体前倾着,靠在姑妈的肩膀上,好半天没动。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早上真正和姑妈依依惜别的主角并不是我。张大妈拄着拐棍和楼道里几个老头搀扶着,一路送着我和姑妈走到了小区门口。我所住的这小区虽老旧,却极大,从我们所在的单元门到小区门口也有一站公交车的距离。为了几个老人的安全,我和姑妈走得极慢。姑妈又是担心赶不上地铁,又是害怕这几个平时玩惯了的老伙伴磕磕碰碰,遂愈加烦躁。途中不停地念叨起这几个老人,说张大妈那几句最是啰嗦,腿脚不好还逞强,雾这么大,别说小区里车多人多,就是这脚下的路也有坑坑洼洼,叫人防不胜防的。那窨井盖(来N城几天,姑妈对这城市的了解竟细微到斯,不由不叫我佩服)可不就是现成的一个大洞?要是跌进去,你说,你说,这赔你钱,给你付那什么医疗费的,究竟是那个什么管交通的还是那个什么管那市……市政的?喂喂喂,张老太,你听没听我说话?仁慈的天父,请你保佑这些老胳膊老腿吧!哎哟,张老太,瞧你,怎么今天头发都没梳整齐,我的上帝呀!宽恕她吧!阿门!

后来,尽管姑妈挥舞着胳膊,看模样像是和这群老头老太吵架似的,把他们拦在了小区门口,然而和我并肩走出数步,姑妈突然又折返,一路小跑着跑回仍在和她招手挥别的张大妈跟前,搂着胖得像座山似的的张大妈,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向我走回的时候,姑妈还不时地回过头。坐通往火车站地铁的途中不是说张老太几件糗事,就是说某个老头闹出的一个笑话,一路好像麻雀说个不停的姑妈等进了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却蓦地安静下来。不时地摸着布褂一边的口袋。我担心她再度晕车,无人照料,就取出两片晕车药递给她,让她服下。孰知姑妈却把我的手推开,手摸着终于把布褂口袋里的东西掏出,却是一小包榨菜。她看着榨菜,眼里出神,喃喃道,张老太非要让我带着的……我插嘴逗趣,问,有机榨菜?姑妈动动嘴唇,想笑却终于没笑出来,缓缓地摇摇头,道,她说,吃榨菜最是防治晕车的,比药好,没副作用的。说了这句,姑妈却是忽而背对了我,不停地揉眼睛。我见了也是心里一阵难过,嘴唇颤动,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只得伸长脖子,假装找人似的来回打量着车站里沙丁鱼般的人群。虽然过了国庆长假,但作为大都市的N城,车站里的人仍密得要命,老远就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姑妈进站时,车站人员把我拦下,说是止步。我把手里那装满了有机水果的大布包递给姑妈,叮嘱她别放重物在上边,小心轻放,又提醒她留神听报站,不清楚的话多问几遍乘务员,千万别坐过站。姑妈眼含笑意地听了,不耐烦地朝我摆手,去去去,我哪里呆成那样?又不是小孩子!来的时候,我不也是一个人么?上帝保佑!阿门!再后来,我站在可以远眺到站台的铁栅栏旁看了很久。

从那次以后,到林小露后来在火车站出事,我就竭力避免出现在火车站站台,尤其不敢看那两道闪着晶莹光泽的铁轨。发展到后来,我连地铁也不坐了。

那天送完姑妈,等我气喘吁吁地爬楼、打卡、扯松领带、脱下西装外套照着往日流程麻利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我便拎着马克杯往茶水间走,才推门而入走了两步,却又在一个背对着我冲咖啡的高大背影身后停住。我冲着背影招呼道,这么早?那人笑着转过头。不是郑丽丽是谁?近距离看的话,不难发现她蒜头鼻两侧缀满了浅灰的雀斑。你也来一杯?刚煮开的水!她后边那句故意加重了声音,说着,她转过身,端着咖啡,冲我眨眼,那目光里的意味自是在嘲弄我昨日咖啡烫嘴的洋相。我愣了愣,眉间一滴豆粒大小的汗珠竟滚进了眼里,我正要伸手去揉,前方却递来一块香喷喷的纸巾,瞧你热的!说着,竟是伸手过来要替我擦汗。我尴尬得要死,一时想不退的话叫人看见误会怕是更大,一时又想若是后退叫人家姑娘手悬在空中,岂非又叫人家下不了台?

正犹豫着,李甲咋呼着“差一分钟,差一分钟”闯了进来。郑丽丽的手登时捏着纸巾缩回,笑吟吟地端着咖啡杯,站在原地嘬了一口,神色安然无异。倒是我,走到饮水机旁边,把马克杯放在冷水阀的按钮下,用力按了下杯口上方那个蓝色的按钮。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片刻后,忽听到李甲一旁大叫,哎哟,丁大牛,你水漫了!定睛审视,我连忙关了冷水按钮,捧着马克杯就在嘴边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跟着放下杯子,找来干布,将地板上溅射出的水渍擦干。李甲笑嘻嘻地望了我一眼,眼珠随即往我手里的杯子一转,怪声怪气道,哎唷,还留着这杯子哩!手指戳着我那马克杯上印着的“J”和“Z”的字母,目光暧昧。郑丽丽闻声好奇地走过来,李甲这家伙却已然叫开了,指着暗合“娟”字开头的那个“J”的字母(Z指我的名字——丁强壮的壮字的开头拼音),白了我一眼,道,现在不知人家在哪儿快活哩,这种当初的玩意儿,何必留着,睹物思人,见着伤心?!我端了杯子,冷着脸,再不肯理他,径直走出茶水间。

听我讲到这里,郑丽丽长叹一口气,说,难为你,以前的这些小事还记得这样清楚。说着,托着下巴把身体向沙发旁的落地灯前倾,眼神恍然,接着道,那段日子,死老头其实就已经生了病,一直没来公司。不过,对外,总是宣称说是在国外谈一个大合同。唉,那时,公司里其实就只有孙胖子知道这个消息,他一直都是死老头的心腹,所以后来他们才合伙起来骗你。

我点了几下头,算是表示同意。

那时,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均由孙胖子一手管理。早上孙胖子就集合了公司的精英,叫了郑丽丽和我,一同讨论那份企划书的实施细则,期间,孙好几次用了企划书里的那些专门的市场方面的术语来找我提问,瞧那脸上的颜色却是一本正经,严肃公正的,但到底在眼角眉梢隐藏了那么一两分嘲弄讥笑的意味,不过,这些意味却在我出乎意外的流畅对答中丧失殆尽。不仅如此,好几次我回答完,郑丽丽都及时做了补充说明,很有见地地提出了不少适合公司当下执行的具体行动建议。因此,孙胖子脸上的神情更是不好看,到后来,虽然不时点头肯定,嘴角上扬,但只稍细细琢磨一下他那双根本不含笑意的眸子,便能明了皮笑肉不笑的含义。会议刚结束,孙胖子就呵呵呵地干笑,说是这份企划书能被这般延伸领悟当真难得,更难得的是偏偏还能提议出这许多可执行的方案,为此,实在应该好好一番庆祝,于是提议晚上聚餐。

众多同事听了,俱都叫好。午休时间,一个个地就开始议论周围哪些高档饭店的哪些美味佳肴可口,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可不能不让孙胖子放点血。七嘴八舌,好不热闹。唯独郑丽丽一个人站在窗边,许久背对众人,沉默不语,似是若有所思。我借着往李甲座位的空儿弯到她身旁一瞅,却见她手里一直捏着那把从快件包裹里取出的车钥匙,眼眶微红。

过了片刻,小周跑来,来叫她,说是孙胖子想征求她晚上聚餐餐厅的意见。这种事问我做什么?郑丽丽略微不满地撅嘴嗔怪,才说了一句,就被小周拽了胳膊拉走。等二人离去,李甲才转动着眼珠冲我眨眼,道,这可是要出招了。丁大牛,加油!冲啊!我推开凑过来的那张放大的脸,带着厌恶的声音道,关我鸟事?正要走回座位,背后却传来李甲哇哇的怪叫,我不干啦,不干啦!赔率不加,我可不下注!我回过头,却见另一干同事立即簇拥到李甲身边,一个个瞧着我,若非连连摇头,就是长长叹气,李甲埋头捉笔,写了几下,丢了笔,一手叩击桌边,一边又是猛叫,必定要是这个数,我才按着原来的押!不然,你们瞧,孙胖子都插手进来,这大傻牛还能沾上边么?其余同事又是瞧我,又是点头,一众将李甲包围住,竟是列起公式详加研究起具体的赔率数字来。

真的么?竟然还有这种事?托着下巴的郑丽丽忍着笑,冲我翻了个白眼,低嚷,无聊的人居然这么多?

为此,我想到李甲那向来能把一加一说成一百一的强大分析力和洞察力,想到他大大脑袋,小小身材,细细胳膊果如后来宁红(李甲后来的女朋友)说的那甲虫的模样,不由心中一乐。

郑丽丽跟着打了好几个呵欠,我便站起告辞。她也不再挽留,我俩就约好了明日郑总的葬礼后再聊。

等回到家,我仍无睡意。躺在沙发上,脑中持续回放出方才和郑丽丽描述的接下来的片段。

李甲等同事的话听得我厌烦。走出公司,站到写字楼楼下,看着纷纷扬扬飘舞在空中那宛若蝴蝶的叶子,一时怔然,俗语即有花无百日红之说,这叶子岂非也一样?春夏翠绿茂盛,著叶满枝翠羽盖,到了秋冬,可就要索然萧条,无边落木萧萧下了。其实说来,不只红花绿叶,就连这人生,不尽然也都是起起落落,悲欢离合么?然则纵然有千般名利富贵,到了日子,不也是不得萧瑟而落,化作尘泥么?如此想来,倒也是百般地无趣与无奈。正在感叹,侧目不远之处却见了郑丽丽和一人正红着脸争辩。两人身后却是停着一辆鲜红的跑车。跑车停在街角的一条小巷入口,堵住了大半通道,虽然正值中午,没多少驶向这巷子的汽车,但却是害得几个骑着摩托车的行人不得不单列纵队地逐一排队才能通过,为此,不由一个个望向郑丽丽和那人,面带愠色。

不过,郑丽丽显然没理会到这些。她正对着身旁那人提高了嗓门。我走上前,却听她忿忿地叫,真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都说了,这车,我一分钱不要地送了你们车行?话说了几遍,你怎么总是不信?难道我手里的行驶证是假的?骗你不成?

那人嘿嘿冷笑,手指夹着烟,先是吐了口浓浓的烟圈,才慢悠悠地开口,这年头,哪个骗子会在自己的脸上写个骗字?小妞儿,你就别蒙我啦!我听这声音耳熟,绕到郑丽丽身旁,仔细往那人脸上一瞧,不禁脱口而出,小赵,是你!

那人正是曾经陪着我接待那次贵宾考察团开着租来的商务车的赵志刚。此刻,他见了我,也不急着招呼,只是朝我略微点了下头,就接过郑丽丽递过的几张此车的证明,一页一页地翻动起来。跟着,又一手按在其中一个小本上,取出手机,对着那小本打了个电话。

郑丽丽知他是求证车辆证件真假,也不作声,等小赵挂了电话,却抢在前边,开了口,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小赵摸着下巴,仍一个劲地咂嘴,喃喃道,白送一辆名牌跑车?果真会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啧啧啧,想不通,真叫人想不通呐!

这有什么稀奇?别说这样一辆破车,就是再贵的,本小姐也送的起!明白跟你说了,我就是不想让这车再出现在我眼前!就是要一分钱不要地白白地把它送出手去!

为什么?我一张口,却是回头与小赵面面相觑,原来惊异中,我竟与赵异口同声。

你只管把这破烂开走便是,哪里问这许多!你们车行白白赚这么许多,难道不乐意?说话间,郑丽丽撅高了嘴,掂着掌心的车钥匙抛向空中,稳稳地落向小赵。

小赵只得接住。抓着车钥匙看看她,又看看我,手托着下巴,歪着头,想了半天,仍是皱着眉,走过来,做了个叫我走到一边商谈几句的动作,我点头会意。我俩正要商量,小巷拐角处的一个小摊中却走过来一人,手捏一事物,满脸焦急。此人又黑又矮,五十岁上下,一身旧衣裤,外套一件沾满油斑的皮革围裙。他在郑丽丽身边刚刚站定,一股极浓的味儿就在四周飘逸。对着他手里那事物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只补了半只鞋掌的皮鞋。

喂,你们……那皮革围裙男人注意到小赵手里的车钥匙,就转过脸,沉声道,你这车堵在这儿可都半天了,麻烦你赶快开走,不然,你瞧,车尾对着的我摊子,连张凳子都放不下,还叫人怎么做生意?循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果然瞧见一个修鞋的小摊,挤在巷口的一个阴暗的角落,摊里一张侧壁破了个窟窿地矮脚鞋柜已然挨到了车尾灯,鞋柜对面那张属于鞋匠的帆布小凳只打开一半,就再没全部张开的空间了。榔锤,磨刀,刷子等工具全在小凳下散落。

小赵吞吐了口香烟,抬起手腕,轻飘飘地朝皮革围裙男人脸侧弹了两下烟灰,跟着,走到车身中间,“啪”地一声把车钥匙丢到了车顶上,冷冷地说,车主可不是我,便转身要走。

就在那鞋匠把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郑丽丽脸上的时候,此女已是一脸愤慨。昂着头,挤过鞋匠与我的身侧,三两步走到鞋摊,弯腰拾起那把榔锤,抓在手里,闷哼一声,赤红着又肥又短的蒜头鼻,重又走回车边。走出数步的小赵冷不防被身后的变故吓到,转身瞧着扬着榔锤的郑丽丽,仓皇间脸色惨白,连连后退,瞪着逐渐靠近的郑丽丽,眼露恐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干……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郑丽丽瞧也不瞧他,便在车侧正中停住,双手举着铁锤,对着方才小赵摆在车顶的那枚车钥匙,狠狠地砸了下去。轰然一声巨响,车顶已多了个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窟窿。那抓榔锤恰陷在这窟窿里卡住,郑丽丽抓着半天拔不出来,忽而松了手,跌坐在车尾,捂着脸,放声大哭。此一变故一出,见者更是惊诧。好几个路人就看西洋景般地围了过来,有犹穿背心裤衩嫌秋后午热在外边对弈的老头儿,有抱着孙子扇着扇子还得空儿骂几句家长里短的老大妈,也有满脸流汗刚从某个写字楼电梯里挤出来的送外卖的小哥。一时间众人见郑丽丽哭得伤心,莫不同情。不时指着我和小赵,议论纷纷。先前那鞋匠至此,方缓过神来,伸手微微一动,就把榔锤拔出。开始,他捏在手里,还四顾左右,脸色犹豫,似在衡量着是不是立马就闪人。末了,他见郑丽丽越哭越凶,就站直身体,张开黑乎乎的一只手,朝围观人群乱晃,嘴里嚷道,喂喂喂,街坊邻居作证,这可不关我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啊。说罢,终于抓握住那肇事的锤子竟是小跑着,奔向鞋摊,三两下收拾了,将所有工具一股脑儿地装在一个磨得发亮地旧式的皮包里,双手提着,穿着皮革围裙便飞快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我见郑丽丽只是哭,便蹲下身来安慰,谁知,刚柔声说了两句,她却哭得愈加厉害,以至涕泪纵横。众看客又是一阵指戳,我身旁一老头更是一口浓痰吐到了我的脚边。说当时我不头皮发麻,那必是自欺欺人。好在,小赵终于走了过来。他吧嗒一声,打火机又点燃了火花,叼着嘴里的烟,对着靠在轮胎边哭得直喘气的郑丽丽忽地哈哈一笑,说,这车,我收了。

啊?郑丽丽哭腔不及收顿,接过我递去的纸巾犹在擦泪,反倒是我一旁觉得惊奇而询问出声。

小赵把我拉倒一边,退出人群,悄声道,老弟,还没看出来?这妞儿恨的可不是这车!猛吸几口,烟已燃了过半。

不是车……我回过头,抓耳挠腮,侧目凝视小赵,那是什么?

嘻嘻……他扔了烟头,食指中指两根指头夹着朝我嬉笑,我一时还未会意,他已十分亲昵地走过来,伸手往我衬衫口袋里摸索了,不一会儿,摸出一包烟,取出一根,瞧了我仍懵懂的模样,一脸得色地点燃了烟,长长地吸了一口,顺手将那包烟收好,他才畅快地喷洒出淡蓝色的烟雾,嘴里却啐骂。高级货儿,他妈的就是爽啊——近来因为每每要代表公司外出商谈,人际交往间,我便不得不总备了一包香烟在身边,没想到,今日却是叫小赵捡了个便宜。见他又是一阵吞吐,满脸陶醉,我不由得心下觉得厌恶,便催促他快说郑丽丽砸车的其中缘由。

小赵足足将手里的烟吸尽,犹自捏着烟屁股,鼻子凑过去细细地嗅闻。我耐着性子等他嗅完,才听到一番听来颇似强词夺理实则又叫人不能反驳的解释。他这样说道,你小子八成没谈过恋爱吧?你也不想想,能把一个小妞儿气成这样的,还能有什么人哩?

后来听到吵闹的几个同事也赶了过来。片刻过后,孙胖子和小周亦一前一后下了楼。小周正对着郑丽丽的方向笔直地走来,却在中途与转身折返的孙胖子打了个照面,随即竟改了方向,两手挥舞着驱退了人群,另一边孙胖子小心翼翼地将郑丽丽拉起,边搀扶边宽慰,领着回了公司。待人群消散干净后,小赵则钻到那跑车的车身下,半晌一阵摸索,一会儿竟是一脸喜气地捏着那仍完好的车钥匙爬出。站起身,他得意非凡地朝我晃了晃钥匙,开了车门,俯身进去坐了,一番检查无误之后,已然扭开发动机,顷刻,摇下车窗,拍着方向盘,冲我咧嘴,微笑着道,今天,可算捡了个大便宜,丁老弟,你们公司还有几个这样的朋友,下次可记得介绍给我认识啊。

我苦笑了下,说,赵老哥这下回公司,自是少不了一番嘉奖。

他咯咯咯地一手按在肚子上,放声大笑,手指着我,好不容易止住笑,却又拍着方向盘,连连摇头,语气兴奋,道,这个牌子的跑车,别说这样八成新的,破了个小洞,就是断成两截,也抵得过一小套房子!嘿嘿,人家白白送了,难不成我还要白白地拿回公司?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疑惑间,他已一手掩在了嘴边,对着我悄然道:兄弟我这回可赚了一套房啦!哈哈……哈哈哈……

想了想,我才明白他是要预备吃这中间的差额,牟取私利,怔了怔,想劝阻他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边,他竟已在滔滔不绝,说人生在世,不为自己那就是天诛地灭。说着,分外亲热地推了把我胸口,又说,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就是么?哈哈……笑着,他忽而敛住,冲我眨了眨眼,沙哑着喉咙说道,上次在那酒店,托你的福,我这后脑勺可着实脑震荡了整整一周!虽不严重,可也晕晕乎乎的……说到此处,他打断正要道歉的我,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又道,好在,那天后来我也报复了你一下,打了电话,叫来了警察——

我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警察是你叫来的?

他晃着脑袋,眉飞色舞,喜不自禁,要么怎么就这么巧?那可是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平时谁敢来查?

不知怎么的,我盯着他那因为得意而红亮起的脸颊,心绪好一阵翻腾,只觉隐隐有些事情不妥。还未来及细想,只听他喟叹一声,盯住我,若有所思,继续道,听说……老哥你倒是因此因祸得福,在贵公司高升了,呵呵,真是恭喜啦!好在……

又好在什么?我一张口,竟觉得那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

好在我也得了便宜,捡拾到一部手机——他话说到这里,我耳朵不由嗡的一下,四下街道里熙攘人群的吵杂,竟似完全听不到。胸腔里那砰砰乱跳的兔子似乎顷刻间就要蹦出我身体,在空气中炸裂开。如果我有先见之明知晓林小露今后惨淡的人生由此要与此人紧密相连的话,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他离开的,虽然当时的我,看起来似乎已和那个女人划清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