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箭之约（一）

雨，还在下着，带着不似暖春的寒意，浸淋着这片渐生疮痍的土地。

陆炎心中那本已压下的怒火，随着他发现自己竟无意间被墨卿烟算计了一番之后，再次涌上心头。

只不过正所谓“初为盛，再而竭”，这股怒火经过了短暂的消散后再涌出时，却怎么也没有了之前那般凌厉的杀意。

墨卿烟目光平静的望着陆炎，尽管她此刻心中思绪颇多，但却没有表露出分毫，只低眉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是啊，乘坐如此破旧的马车赶路，的确有失身份，不过这并不妨碍陆炎将军亲自率军出城相迎。

不是吗？”

说到最后，墨卿烟眉梢一挑，嘴角微微上扬，眉宇间透露出的自信之色，让那张清秀的脸庞瞬间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陆炎企图把周围难民的视线再次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想法，墨卿烟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不过真要说来，其实她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眼下即便在言语面子上的吃点亏，倒也无伤大雅。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只因为她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打算。

随着墨卿烟的声音淡淡响起，再配合着她此刻脸上那有些古怪的笑意，落在陆炎眼中，却是让他顿时面色一沉，心生出一种立刻冲上前去将墨卿烟那脸上的笑容撕个粉碎的冲动。

不过最终他却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即将爆发的怒火，只看着女子含怒冷笑，声若霜刀。

“云凰殿下此言何意？难不成本将军亲自出场相迎的诚意，在你眼中，却是连一辆破旧的马车都不如吗？

此事若你不能给本将军一个合理的解释的话，恐怕今日这赤峰关，你是进不得了！”

忽起的冷风卷着细雨，染得女子那微润的衣衫泛出点点青意，似宁似幽。

佳人浅笑，雨映青衫。

这样的场景，若是放在以往，陆炎定会将这一幕当作绝美画卷来欣赏一番。

然而有了墨卿烟那一语讥讽之后，陆炎却觉得眼前场景竟是如此的刺眼，比起明目张胆的嘲笑，墨卿烟明明算计于他却又故意摆出一脸淡然的模样，更让他心中羞怒难忍！

“阴险，狡猾，这个可恶的女人，早知道一开始就该狠狠揍她一顿再说，眼下给了她缓和的机会，要想再动手的话，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陆炎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四周，心中暗暗想到。

若非周围还有不少难民正瞪大着眼睛关注着这里，恐怕他早已经让麾下的“枫炎骑”动手杀过去了。

“好在方才她那一番话，却也有刻意侮辱本将的意思，若是接下来她回答得不好，本将倒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出手！”

冷笑一声，陆风辰目光如剑，带着慑人的寒芒射向那一脸浅笑的女子，似要在其身上戳出几个窟窿一般。

事到如今，他倒是希望墨卿烟为了趁一时之快，说出几句更刺激人的重话。

到时候一旦激起了自己麾下将士们的众怒，即便自己不开口，也够墨卿烟好好喝一壶了。

感受着陆炎身上那越发冷冽的寒意，墨卿烟心中顿时一凝，清澈的双目中波光流转，却是明白自己刻意刺激陆炎的火候已然足够，若是再继续下去，反倒容易玩火自焚！

想到这里，墨卿烟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歉意的神色，正欲开口，几声急促的马嘶却突然传来。

墨卿烟微微一愣，转头望去，却是陆风辰正带着一众侍卫匆匆赶来。

马蹄下飞溅的湿泥，足矣让人看出他心中焦急，甚至就连那一身本该整洁如新蓝衣，也因为一路疾驰颠簸的缘故，在风雨的浸淋下竟显得有些凌乱。

尽管陆炎此番出城只带领自己麾下的亲卫，但最终还是惊动了陆风辰。

他一得知陆炎带兵出城的消息，便立刻想到陆炎定是为了寻墨卿烟报当初沧澜关下的一箭之仇。

这才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

急也好，乱也罢，却是不得不急，不得不乱！

要知道，如今他与萧寒轩之间的战火已然燃遍了整个西华，双方势力虽各有攻伐，但短时间内，都无法分出胜负。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让墨渊成功出兵西华，配合着萧寒轩进攻自己的后方，那么他势必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到时候纵然他有着通天的本领，也难以扭转大局。

如今他能否取得这场对局的胜利，关键便在于墨卿烟能否成功返回东墨阻止墨渊出兵。

也正是因此，他才严令陆风辰不准因为当初的仇怨去为难墨卿烟。

毕竟，阻碍了墨卿烟的步伐，便是扰乱了他的大局！

事实变化无常，谁人能料？昔日为敌，不死不休的两人，如今不仅因为种种缘故选择了联手，甚至就连生死荣辱，似也系于一线之上。

战马飞驰间，陆风辰眨眼间便赶到了两方人马中央。

缰绳勒停马匹后，陆风辰一眼便瞧见墨卿烟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看其面色平淡的模样，似乎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呼……”，陆风辰这才长舒一口浊气，一路紧绷的面色渐渐缓和了几分。

只要双方还没有兵戎相见，那么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想到这里，陆风辰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了起来，缓缓扫过周围那数百手握战刀，杀气腾腾的“枫炎骑”，最后才落在陆炎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主帅，擅自带兵出城，莫不是真把本相的严令当作儿戏？”

冷厉的语调，丝毫不似平日里兄弟相称的情谊柔和，再加上那冰冷到极致的面色，足矣看出陆风辰此刻心中究竟是多么愤怒。

但心中怒归怒，陆风辰开口间，却丝毫没有提及寻仇一事，而是把这件事情说成了陆炎的擅离职守。

毕竟，陆风辰如今与萧寒轩二分西华，他们之间的争锋，除了争夺城池，兵马外，更多的则是争夺民心。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让百姓知晓陆炎因为往日恩怨就调动兵马寻仇的话，那不仅会让陆炎在军中树立的威望大的折扣，更会让好不容易凝聚而来的民心四散动摇。

其实这也是陆风辰此刻之所以表现得愤怒的缘故，他怒的不仅仅是陆炎违抗自己的命令，找墨卿烟寻仇；更是怒陆炎身为三军主帅，肩负重责，却还是行事鲁莽，丝毫不顾大局。

这样的心性，若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便极有可能成为失败的根源。

“兄长……丞相大人，末将并没有擅离职守，只是方才有斥候来报，说你等候多时的贵客到来，这才亲自率兵出城相迎。”

陆炎显然没有料到陆风辰竟会来得如此之快，顿时面色一白，唇齿轻颤，目光闪躲，却是实在不敢直面陆风辰脸上此刻的寒意。

有道是“长兄如父”，当初陆家遭逢剧变之后，陆风辰便成为了陆家的顶梁柱，故而对于陆风辰的话，无论于公于私，陆炎都会毫不犹豫的遵从。

然而此番擅自带兵出城，他却是公然违抗了陆风辰的命令，虽然陆炎心知陆风辰其实也不会拿他怎样，但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畏惧。

要知道，陆风辰虽然对陆归渊这个妹妹百依百顺，宠溺有佳，但对自己，却是极为严厉的。

以往他在军中但凡有过失，即便相隔千里，陆风辰都会亲笔书信一封，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

当然，陆炎心中也明白陆风辰的良苦用心。

毕竟身为三军主帅，他的一言一行不仅影响着个人，更会影响麾下无数将士。

而如今他公然抗命带兵出城向墨卿烟寻仇，却是比以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知严重了许多。

“唉，早知道，就不该亲自带人动手了！”

此时此刻，陆炎心中倒也生出了几分悔意，只叹自己一时冲动，没能在这件事情上考虑得更加周全一点。

如今墨卿烟戏弄算计一番不说，更惹怒了陆风辰。

不过事到如今，他后悔也没用，只能想尽办法平息陆风辰心中的怒意，让自己待会少受点责骂。

想到这里，陆炎立刻驱马行至陆风辰身旁，深吸一口气后，一边露出了几分带着歉意的笑容，迎上陆风辰那冷若寒霜的面容，一边俯身凑到陆风辰身旁，用只有他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兄长息怒，其实这件事情，也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私怨。

毕竟当初沧澜关下惨败给墨卿烟这件事，不但是我的耻辱，更是赤峰关内无数将士的耻辱，此番若不想办法将这口气争回来，即便我不做些什么，想必麾下的将士也不会坐视不理。

到时候万一因为此事耽搁了兄长大计，可就追悔莫及了。”

其实陆炎之前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只不过是为了顺着陆风辰给出的路，让周围围观的百姓不心生猜疑罢了。

但以他对陆风辰的了解，心知自己若是找不到那种以大局为重的借口的话，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陆风辰的惩罚。

好在，他此番带兵出城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面对陆风辰怒火的准备，因此便在心中琢磨出了不少合适的借口。

“呵呵，如此说来，为兄我岂不是得好好感谢你的“深明大义”了？”

陆风辰闻言，目光微微一滞，转头似笑非笑的盯着陆炎，眼中丝毫不减的冷色却是让陆炎心中顿时暗道不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好了！你那些借口，还是留着糊弄别人去吧。

若是你当初在沧澜关下能这般用心，恐怕也不会在墨卿烟手中败得如此彻底。

好在你此番带出城的，皆是自己的亲卫，事情也没有闹大，自己回去管好他们，寻仇之事，半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

“兄长不打算追究此事了？”陆炎怔了怔，眼中顿时露出了侥幸逃过一劫的喜色，然而还未在眼中散开，便有变成了担忧之色，“那如此一来，其余的将士又该如何安抚，毕竟当初败在沧澜关下的惨败，早已经成为了他们心中的耻辱，若是……。”

他之前的话，虽是借口，却也是事实！

“哼！沙场征战，往来间谋略算计无数，胜负亦是常事。

既是败了，就该心服口服！传令下去，若是有人以此为借口寻衅，轻者军仗三十，重者——斩！”

陆风辰冷哼一声，他明白因为墨卿烟女子的身份，至今赤峰关中都有不少将士对沧澜关下的失败耿耿于怀。

可他也同样明白，身为西华国乃至整个天下间最精锐的部队，若是连这种失败都不能面对的话，那又如何迎接即将与萧寒轩展开的无数血战，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乱世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