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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凡的亲情、利益组构的公司同仁
第四章
虽然郑丽丽在本市有个大平层的住宅,但她死活也不愿住回去。理由是不想再沾染和那死老头有半分牵连的东西。我本想说那死老头就是你父亲,这样说话未免有些过分。但话到嘴边,再看着她的脸,我就扭过了头。一丝突如其来的说不出口的害怕忽然把我攫住。老天,我在害怕什么?眼前这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脸的女人明明不是她呀!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该再害怕。可是,这是否说明,我原本害怕的是那个女人?林小露?这个念头令我察觉到不安,因此,立即勒令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下去。郑丽丽到了酒店客房后,特地让服务员给我送来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她在我对面的软布沙发上坐下,跷起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看着我一口饮尽,道,好些了么?你不知道,方才你的脸色简直和白纸没有两样。
或许,我是还不习惯。抽出一张纸巾,我慢慢地抹嘴,在掌心揉成一团。
不习惯?她朝我狡黠一笑,摸着鼻子又问,是不习惯这张脸蛋的我,还是不习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我忽然响起的手机解除了我沉默的尴尬。挂了电话许久,我才发现手里捏着的纸团竟已被我汗湿。
是林贝贝出了事?
我瞥她一眼,点点头,作了一番必要的解释,说道,三年前,你出国待产没几天,贝贝就做了手术,当然,手术很成功。不过,他双眼复明没多久,就知道了他母亲的事。再接着,没多久,就得了儿童抑郁症。看了医生,吃了药,也做过无数次心理治疗,可是……可是……一直都不见起色。今天,刚刚,他的看护医师打来电话,说他在洗漱时抢了护士的钢笔……用笔尖戳进了自己的手腕……
郑丽丽捂着嘴倒吸气。从沙发上惊异得站起。
还好,医生发现的及时。他现在没有大碍,手腕的伤口已被包扎,并给打了镇定剂,睡着了。我说着揉起发痛的太阳穴。许久默叹。
郑丽丽点点头,和我一样,沉默良久。忽而,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我,道,就像我刚刚在车上和你说的那样,我想帮助林贝贝。请不要打断我,食草动物,也不要质疑我的诚意,因为这的确是我的心里话。如果,我是说在征求他的治疗医师的同意后,如果安排我和林贝贝见一面的话,我想,或许,我可以化解他的心结。有时候,对于心理上的隐疾,适当的疏导或许比药物比医学学术类的辅助治疗要更有效。
凭什么?就凭着这张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我握着拳头在半空中挥舞,近乎在吼叫。
走到窗边欣赏着夜景的她转过身,朝我抿嘴而笑,用很闲适的语气说道,看来,似乎需要接受心里疏导的不只是林贝贝呢。
我身陷在沙发的柔软中,垂下双肩,双手抱着脑袋,浑身无力。女人走过来,轻拍了下我的肩,语调转化为诚恳的亲切,把记忆里的痛楚都统统释放吧。你的,她的,一切关于你们的点点滴滴。
那一夜我不知怎么走下的那座天桥,回家后,就生了病。足足高烧了七天。
这七天里,推迟了归程的姑妈不止一次地和我提到了小娟(姑妈误认的小娟也就是林小露),说她脾气是怎样的温顺,说她买东西是怎样的节俭,说她和左右邻居打招呼是怎样的有礼貌。除此之外,姑妈对我给出的这几天不见小娟人是缘于她到外地出差的理由压根不予相信,并坚持认为我们两人是在吵嘴,闹别扭。自作主张地要给我们做和事老。为此说了好多次,我被烦得不轻,最后,索性扔了敷在额头的冷毛巾,把床头堆着的退烧药砸在了地上。姑妈气得脸发青,一言不发地摔门离去,中午也没回来给我做饭。
我双手摊开仰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顶发霉得天花板,忽而为生病那天向公司请病假时的“奇遇”而弯起了嘴角。说是“奇遇”,真是一点不为过。那天,携着林小露半途逃跑,又背着她找寻半天手机未果,最后又很是气恼地把她赶走之后,我才体会到后怕。因为我,公司就要丧失那样一批优质的大客户,郑总会一气之下炒我鱿鱼么?但,顶多也就如此了。再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即使离职,我还算小有积蓄,能使得自己暂时维持下去,不至于立即陷入不能生存的困境。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却显然朝着另一个方向演变。这真是任何一个人也想不到的发展状况:郑总非但没有为酒店那天我的鲁莽之举而恼怒我,在电话里对我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加了一火车车厢的蜜,若用姑妈的话来描述的话,那声音简直仁慈得就是上帝。郑总竟说要嘉奖我。怎么回事?听着我的疑问,郑总呵呵笑着在电话那头解释,说,幸亏那天我把那个剩下的小姐给带走了,因此,也就便宜了唯一没被分配到的刘主任。幸运的不止如此。那天警察们带走的贵宾考察团的那些人正是李副主任及其手下的人员,那李副主任原先是要和刘主任竞争某个上一级的职位的。现在,刘主任自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地高升了。这一切,现在谁又敢说不都是托你的福呢?哦,小……小丁丁呀,你生病了,还发着高烧?那么,工作上的事你就完全不用担心了,在家好好休息。小丁丁,小壮壮,你放心,年底,公司优秀员工的那笔奖金,我自然是心底有数的。公司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呵呵,呵呵呵……
听到这里,郑丽丽打断我,说,这是死老头惯用的招数,笑里藏刀。哎,食草动物,你那时候还没提防?已经要被磨刀霍霍了。
我瞪了她一眼,见她走过来坐到我沙发的扶手上,挨着我极近,就站起坐在对面她原先坐过的那张沙发上,问她还要不要听下去。她立即向我敬了个童子军的礼,顺着扶手,滑坐在沙发里,双手规规矩矩的摆放在膝盖上。
我接着说道,
过了晚饭的钟点,躺在沙发上的我听着窗外散步的老人们的收音机从新闻联播播放到了天气预报,正听得昏昏欲睡,房门响动,才知是姑妈回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脸依旧拉得老长。
街对面新开的超市人多不多?瞧着姑妈翻动着帆布袋,拿出里边一样又一样的或水果,或蔬菜,我遂这样问。街对面刚开了一家大超市,每晚七点以后,有些商品就打折。听说这个消息的隔壁张大妈就常常叫着姑妈两人一块儿去挑拣,精打细算着买些比菜场要便宜五分一毛的瓜果蔬菜。为此,有着同样节俭习惯的姑妈再不肯听信我对张大妈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质疑,两老太在共同的爱好下,很快嫌隙尽消,转为闺蜜。
饿了没?边说,边挽起袖口,姑妈背对着我,开始和起面粉揉面,嘴里念叨不歇,说起来真吓人!喏,就这几个小番茄,乖乖,打了折,还比菜场贵一倍!真是的,张大妈还非要买,说什么平常菜场里买不到,这些是没打农药的,叫啥子鸡的那什么……什么的……
我在沙发里翻了个身,笑道,是有机番茄!
对对。就是有机!姑妈回过头来,望了望我,也终于笑了,鼻梁上还沾着一点面粉,转过身,臂膀晃动着,又继续念叨,这城里的东西就是贵!听张大妈说,连超市的塑料袋都要钱!可不,瞧,我就和她,在买水果称重的地方,拽了好几个免费的袋子回来。喏,平常,装装垃圾,也是好的。对不?
一会儿,香喷喷的三鲜面上桌。望着雪白面片上飘浮着的碧绿的菜叶,鲜红的西红柿,酱油着色的肉片,我顾不得一旁姑妈的小心烫的叮嘱,三下五除二呼噜噜连吃了两碗,等到第三碗的时候,才捂着嘴哎哟一声,竟是咬肉片太急,咬到了舌头,筷子散落,面条汤汁不仅溅了我一脸,连带着姑妈耷拉在桌角的手背也跟着沾了光。姑妈急忙用手抹干净我的脸,才用抹布擦了手背上的汤汁,然后笑着冲我叹了口气,说我还像个孩子。说罢,站起身,走到厨房搓洗抹布,顷刻,转变了话题,小娟她手机我今天打通了,可没想到却是个男的接的。等我才开口说了句找小娟,就被他挂了,我接连打了几次,都是那人接的,最后还骂我,说我打错了电话。壮犊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手里的筷子顿时停住,筷子间刚被夹起的一片肉片掉在了地下。哎哟,姑妈,瞧您这酱汁肉片的手艺是又进步了!这肉片,滑溜的!竟似会跑了!小样儿,瞧你往哪儿跑——说罢,我弯腰俯身到桌下,蹲在椅边,捡起肉片,重新丢到嘴里,咂嘴一边嚼一边从桌椅间的缝隙里冲姑妈竖大拇指,接着拍她老人家的马屁,说就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也做不出这个味儿。没想到,姑妈却拧了水龙头,走过来,愣愣地看着我,解了的围裙被她抓在手里,揉成了一团。许久没有吭声。
这之后几天,姑妈照常和张大妈逛超市,买便宜货,早晚做祷告,有事没事念叨阿门,和几个年纪大的邻居一本正经地描述她那天父的仁慈,叙说人世间的一切罪恶都将在进入天堂之际被得到宽恕。期间,再没提小娟一句。反而是隔壁拄着拐棍的张大妈好几次站在家门口,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说,你那俊媳妇儿呢?怎么这些天总没见着?每逢这时,姑妈就会十分紧张地朝我投来张望的一瞥,瞥过之后,便总是千方百计地找个什么理由把犹在为俊媳妇下落而不明所以的张大妈给一旁拉了开去。每当这时,被姑妈这种竭力想隐藏却隐藏不住而显得刻意的关怀所包裹着的时候,我那自诩为风淡云轻的一颗心就不禁变得异常沉重。仿佛当真经历了什么,不得不背负起什么,又真要遗忘些什么似的。嘿嘿,不过一场……一场春梦。春梦了无痕哪。即使当真剩下些什么,也不过是我异于常人的敏感所不得不留下的些许印记吧。不该记得的……东西,忘了才好。
病愈后上班,才进公司玄关处的玻璃门,就被呼啦一下子簇拥过来的一众同事笑着团团围住。五彩缤纷的彩带飞扬在头顶,价格不菲的香槟被摇晃着让雪白的泡沫四射,冲向兴奋大笑着的人群。一片鼓掌叫好声中,我忽觉天地倒转,惊觉之间,竟是被三两个魁梧的同事抱起,用人群彼此交织的手臂构筑成一张网,将我抛洒在这网中了。
“丁强壮!又强又壮!丁强壮!又强又壮!丁……”
接连仿佛沙包似的被抛掷了三次,我半张着嘴,连吸好几口气,才勉强适应了眼前混乱的情景。并且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被人拍马屁,歌功颂德的真切滋味。的确,恍惚之间,这些赞美的句子围绕着你,包裹住你,覆盖上你。初时,令你陶陶然昏昏欲醉,仿若置身春日花丛,鸟啼莺飞,叫人流连,又宛若一条淙淙的细流,不疾不徐地流入你心间,让蜜一般的汁液一遍又一遍滋润着你的心头,吮指间回甘无限,唇齿留香。但是,很快,这细流就汇聚,凝结,结合在一处,霎时间显现出力量,将骇浪似的潮头铺展开,让来回冲刷的水流凝住身形,就在你面前停下,走上前几步,你就会在那透明的平镜跟前驻足,对着镜中那个根本扭曲了形体样貌的人,笑眯眯的摆首弄姿了。虽然,镜中之人,早已非你。
或许,这便是众人烁金,积毁销骨的威力。那一刻,那威力被我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