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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恍恍惚惚找不着北的一夜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2-15 | 字数:5690

第三章

瞧着围绕在路灯周围不停飞舞的飞蛾,我叹了口气,让往事的回忆暂停,稍稍休息了片刻,又接着往下说。

停车场外边的空气清新凉爽。迎面而来的一座大厦外壁上贴着的电子大屏幕正播放着的一部很是吵闹的动画片。紧挨着我的林小露眼睛盯着大屏幕,忽而放缓了脚步,嘴里喃喃地嘀咕了句喜羊羊、贝贝什么的。马路上人潮如流,汽车穿梭,我并没听清她说的话。回头望了望身后酒店停车场,我又匆忙地拉着她,穿过马路,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黄金长假期间,来N城游玩的人很多。贵宾团下榻的这间新泽元大酒店周围现在就摆了许多专做夜间生意的摊贩,一时间,满眼皆是柿子葡萄,鼻子里塞的都是臭豆腐烤羊肉串的刺鼻气味。我和林小露逆着品味小吃的人流不停跑,穿过三条繁华的街道,一个小学,两个住宅小区,终于在一条老旧的小巷口停了下来。比起我们刚刚经历的几条街道,这巷子冷清了许多。几乎不见人影。仅有的路灯也是残缺了半边,可怜的一丁点儿的光只够照亮路灯脚下坑坑洼洼的几块青砖。此刻,我正坐在其中的一块砖上,后背抵着一颗大树,呼呼地喘气。林小露站在大树的另一边,淡淡的乳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几缕长发在她的额头、脖子上黏住。她弯着腰,俯下身,正在摸脚后跟。尽管我只回头看了一眼,却还是很清楚地知道她的脚已被磨破的事实。跑了那么多的路,又是那么细的高跟鞋,不穿袜子,不破才怪!听着身后一阵轻轻的动静,我知道,她已经脱了鞋,坐到了地上。周围砖头很碎很乱,许多砖头缝隙间都长起了长草,此刻,某些细小的不知名的的虫子就压低着嗓门蛰伏在这些长草间细声吟唱。歌声柔和婉转,情义绵绵,一时间,令人恍然如梦。

你……

你……

我们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来。她似乎刚才笑了那么一下,又似乎没有,就仿佛一个小小的音符一下子融入那虫子的演奏乐曲中一般,叫人一时间难以分辨得出。等到我回过头,很想记住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时,她已停下来,额头沾满了汗;她脚边附近的长草的叶片上已沾染了许多星星点点的血迹。

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告诉她,说,明天姑妈就要走了,她不必过来了。还说,我答应过她的事必定会为她做到。她很是感激地看着我,眼底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欣喜。

向阳福利院的那个小男孩儿是你什么人?瞅着她年轻姣好的脸庞,我大胆猜测,是你弟弟?

不,是我儿子。她声音很轻。

什么?

贝贝今年十岁。我手机上的就存了他许多的照片。你不知道他以前的眼睛多亮……你不知道他小时候总爱眨巴着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竖着两根手指顶在头上,说聪明的他就是那只喜羊羊……你不知道他……她一个骨碌跪坐了起来,双手十指弯曲,摸索起身上衣服的口袋,忽而,手指顿住,发出一声尖叫。好半天,她整个人呆望着我,失神落魄,惨兮兮地自问,我手机呢?

揉乱了头发,她如兔子般从地上跳起,光着脚,撒腿就往我们来时的原路的方向跑。等我反应过来,提着她的鞋追着她去的时候,竟是压根不见她的踪影。附近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风吹树摇,沙沙一片,几条巷子纵横交织,却是长得都差不多。我在一条岔道口迷了路。驻足原地,一时不知所措。该死!

恰在这时,忽然,一个尖锐的汽车刹车的声音划破周围的寂静。提着鞋,我急忙寻声过去。跑出数步,在一条狭窄的单行道旁发现了她。她站在一辆黑色油光的越野车车头跟前,被看样子是车主的一个秃头男人死死拉住了胳膊。那秃头男人骂她找死,还骂她就算想死,也不要找上他害他倒霉。我几个大步走到她旁边,把她拉住,仔细检查了下她的膝盖,问她要不要紧,有没有撞到。她咬着牙只是摇头,不一会儿,眼圈红了不住的掉泪。我取出纸巾,托着她的下巴给她擦拭。那车主凑过来,戳着我的鼻梁吼了一句,神经病!跟着从我手里夺过纸巾,把沾在他车前大灯上的几点血迹擦掉,才悻悻地跳上车,驾车离去。

你真的不要紧?没受伤?我问完,注意到她仍在流血的脚。把高跟鞋放在她脚边,我示意她先穿上。她压根不看我,极快地抹掉泪珠,转过身,又是预备往前跑。我一个箭步上前,总算是把她及时拦住,道,不就是一个手机?至于吗?算了,别找了!

不,她激动地摇乱了头发,贝贝!那上边有贝贝!有好多贝贝!曾经扑闪着大眼睛的贝贝!刚刚收住的泪再次决堤。几个路过的行人不住地朝我们这边投来异样的视线。抓着头皮,我用光了所有的纸巾,也没堵住她的泪。我有些手足无措了,也冲她喊了起来,丢了就丢了,这么长的路,又这么黑,怎么可能找得到?你总得讲讲道理!再说,照片还可以再照嘛,过几天,你不就可以看到你……看到贝贝了?

闻言,她嘴唇一阵哆嗦,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点点猩红的血宛若一连串的梅花般洒落。

咒骂一句,我索性扔了她的鞋,三两步追了过去,拉扯住她的胳膊,在她险些贴地摔倒之际,在她身前弯下腰,及时将她托上了我的后背,背负着她喃喃道,疯吧,疯吧,今天就索性让我们都疯了吧。

跑回刚刚那个小区,跳舞的老太们早已散了场,宽阔的空地上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肥胖的保安正打着哈欠在巡逻。我背着林小露上前,刚说到丢了一部手机,保安就打断我们,问我们是不是住这个小区。我支吾着正想点头,林小露抢在前面予以否定。于是,保安也立即把我们否定,还很警觉地打量我俩,意味深长地说小区最近屡屡失窃,丢的可不只一部手机。

半轮朦胧着的银盘悄悄隐入云层。被都市霓虹衬得发白的夜空找不到一颗璀璨的星。走出小区数十米,我背着她,瞧着路灯下两人重叠的影子,忍不住开口,你再想想,刚才,我们一路来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过手机不见了?后边半天不吭声。肩膀一阵轻晃。我知道她在后边摇头。

我们沿着学校,小区,一路仔细寻觅,一直走到那一条叫卖夜市小吃的小路。人群稀少了许多,脸孔油汪汪地一如油锅里煎炸了不知多少遍食物的回锅油般的小贩们也暂停了兜售的热情,或挤在一处光着膀子闲聊,或站在摊位边站着唾沫数钞票。连街对面那个巨大的电子屏幕,也早是漆黑一片,彻底地休息了。

你最后一次看手机,是什么时候?在马路中间等待红绿灯的绿岛处,我终于放下她,抹着脸上的汗喘气。

她看看我,又看看关闭的电子屏幕,忽然,抖动了下眼皮,尖叫道,酒店的停车场!在停车场里,我最后看的手机!

红灯湮灭,绿灯璀璨,她赤着脚踉踉跄跄地踩过了半边的斑马线。我急忙跟过去,扶住她胳膊往前走。夜色如水,不知从哪里飘散来的桂花香味顺着凉风缓缓地飘散着。然而,疲惫的因子已在我们的身体里蔓延,令我们无法再悠闲地去欣赏这份宁静的幽香。就在快要靠近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我俩不得不停下脚步;入口处一排穿着笔挺制服戴着圆帽的人显然吓坏了我身旁的同伴。若非我及时用力地托住,相信她绝对有立即脸贴地摔个狗啃泥的可能。

三两个收摊的小贩从这入口处经过,刚刚骑着三轮车往前凑了凑,就被站在当中的一人伸直胳膊阻拦开,喝斥道,去去去,警察执行公务,有什么好看?这么晚了,还凑什么热闹?!

然而,热闹却是不能不凑的。尽管已有两三个警察从所站的排列中走出喝斥围观的人群,但是,显然却只起到了反作用。独有的好奇心理促使着夜间徘徊着大街的手挽着手的情侣,流连迥异于自己所在城市所谓独特风景的外地游客,闲散着的流浪汉,还有两个臂弯下跨一个硕大帆布包仍不知疲倦捡拾空塑料瓶神情麻木的老汉,都一下子围拥了过来。在众人兴奋的窃窃私语,手指晃动的指戳之下,林小露和我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距离停车场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没错,那里,红蓝闪烁着的灯光威严而清晰!一辆警车正蹲在新泽元酒店的正门。

怎么来这么许多……喂喂,你小子,说说会出什么事儿?这儿可是咱们市里最高档的酒店!听说光是在大堂喝一杯茶,就起码这个、这个数!看客中的一人说。

嘿嘿,什么狗屁的高档!顶不过是个砸钱的金银窟窿!金灿灿的外表下你又知道内里干的是些什么勾当!另一人反驳。

你……你是说……哎哟,看看看……那边……那边跟在警察后边的那些妹子……先前之人显然没了说话的心思,一门心思地只是吮吸口水。

另外那人也跟着附和,不断地咂嘴,啧啧啧……腰细屁股翘……条儿都不是一般的溜……

胳膊被猛地一拽,脸色惨白的林小露已拖着我远离了人群。感受到身旁的她的颤栗,我正预备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几句,忽然,一个竹竿似的警察板着脸从人群中朝我们走来。他一手托着他的帽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直皱着眉。等到他那花岗岩般生硬的五官在我眼前放大,我才注意到林小露不知何时已紧紧地贴住了我,脑袋恨不得把嵌进我一边的肩膀。她长发散乱着,整张脸都被盖住。

借个火。竹竿警察冷冷的目光盯着我衬衫左上角口袋里凸出的小长方形,夹起了手中的烟在空中微微摇晃。我取出火机,为他点了火,自己感觉僵硬的嘴角笑得几乎抽筋。

警察只吸了一 口,眉头就皱得仿佛要断掉似的,呸地一口吐了香烟,骂道,什么玩意儿!一边说着,一边从外衣口袋摸出一包烟,扔在地上,忿忿地踩,瞄了眼地下,我才赫然发现那熟悉的扁平状的,印着一朵朵花一般字符的淡蓝色的烟盒没几下已被踩得稀烂。警察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鹰一般锐利的视线盯着我,我只得继续咧着嘴,摸出那包软中华,抽出一根,用发颤的手指捏着,低垂着脖子,猫着腰,让后背弯曲到应有的角度,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深吸了几口,警察皱巴巴的眉头才舒展开,松了松腰间的皮带,用燃着猩红火星的烟头指向正传来阵阵女人哭泣的酒店正门那边—— 一个沙哑着嗓门的女人的哭喊在黑夜中分外凄厉。看热闹人群中一个趴伏在妈妈怀抱中原本已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吵嚷着撇了嘴,看样子似乎就要哭开,却是被母亲捂住了嘴,威胁着说再不听话就叫警察也把他一并抓了去。孩子立即噤声,扭动着身体,双手死死搂住母亲的脖子,苍白着小脸,打量着周围扎着皮带,皮带上配着警棍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眼皮一颤就真要被抓走似的——我面前的这个警察这时牵扯着嘴角的一根青筋,用仿佛医院急救室医生看惯死人的音调,冷冷地骂,哭?!现在知道哭了!干丑事的时候他妈的人哑巴了?!

又吸了几口,他忽而咦了一声,斜眼看向一直埋首在我肩处浑身颤抖不已的女人。

喂,她怎么了?竹竿警察用肩头撞了撞我另一边的胳膊,这样问道;他个头儿比我稍矮,在酒店刺目的灯光下,他肩上的徽章明晃晃地冲我愈来愈近。林小露抖得愈加厉害起来。她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仿佛一只被人吊着的快散架的木偶,剧烈地摇摆,可怜地痉挛。面对两道逼近的阴冷的视线,我好不容易挪动了下那靠近林小露的半边快要麻痹掉的身体,举起好似灌了铅似的胳膊,搂住她,对警察解释,说是女朋友突然感冒,身体不舒服。那竹竿警察点点头看,正要转过身,看,那阿姨光着脚,她没穿鞋!先前那个搂着母亲脖子的小孩儿闪烁着明亮的眼睛,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奇的声音十分成功地将准备离去的警察的注意力又给吸引了回来。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用胶布贴住这小鬼的嘴巴。

好在急中生智。我猛地用力跺了几下脚,冷不丁地避开对面狐疑的打量,弯下腰,用扛麻袋的动作把几乎快要傻掉化作一尊雕塑的林小露扛在了肩膀上,并夹着她一路小跑着跑了开去。临走,还不忘编排出圆场的数落,故作生气地说得很是大声,叫你那么大的脾气!吵,吵,吵!总是要和我吵!这下好,扔了鞋子,光着脚,活该生病!众人的嬉笑很快从背后传来,小跑了会儿,还很清晰地听到那个孩子奶声奶气的童音:羞羞脸,阿姨那么大了还要人抱,羞羞!

疲乏了大半个晚上的身体居然能支撑着我背着她爬上了另一边街道上的天桥,这对平时不做什么运动的我而言,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然而,当我咬着牙数着天桥的台阶数到第十二的时候,这个奇迹只得暂停。她伏在我的后背上,攥着拳,轻捶我的肩膀,示意我把她放下。偏过头,我拧着脖子歪到一边才勉强用上臂弯处的衬衫部分擦拭了下额间的汗水。饶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害得我险些失却了重心,背负着她,在台阶上了晃悠了三圈,挥舞着手,好不容易抓住了天桥一边的铁栏杆,才稳住身形,慢慢蹲下,稳稳地把她在身后放下。天桥一侧悬挂着的盆栽里的那些藤蔓枝条的纤细的黑影隐隐绰绰地洒在她脸上,使得那些还没来得及干涸掉的泪痕没那么显眼。

我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揪着裙子下摆,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我极快地避开,扭过头去看一辆辆汽车从天桥下驶过,看那缩小了的尾灯,觉得仿佛鬼魅手提着的灯笼,又好似野兽嗜血山闪烁的双瞳。忽然间,我觉得距离她坐得太近,近到可以看到她弯曲上翘的睫毛,可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儿。深吸一口气,我刚准备挪过去一点的时候,却被她拉住了手。她的手像蛇,又凉又滑。接下来,她的唇给了我同样的体验。我很恼怒地把她推开,差一点,她就沿着台阶滚下去。

瞅着我反复用手背擦抹嘴唇的动作,她睁大了不知所措的眼,眼底闪过的那线了悟不由看得我心痛。接着她用蚊子哼般的声音向我道歉,对……对不起……我……我不该……不该这么做的……我……我是知道的……我是知道我自己的。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从她指间缝隙露出的脸色比她今晚穿的连衣裙的白色更加凄惨。跟着,她说出她好像蛆虫的比喻。

我原本已抬到她脑勺上方预备安抚她的手顿时变得僵硬,停在了半空中。老天!我在做什么啊!除了荒唐,还能找到别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我吗?走上台阶,我来到天桥正中间,后背靠在桥身上,让一阵凉风满满沁透身体,长久,才叹了口气。侧过脸,却发现,她正期期艾艾地站在原地朝我张望。心,顿时烦躁起来。胸口,也被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塞满。

你怎么还不走?恶狠狠地,我对着她挥舞了下拳头,大喊,难道要等着警察找过来吗?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目不转睛地看了我片刻,才又握着双拳,走上一层台阶,低垂着脑袋,对着地面,小声地问,那……那你答应过我的事,还算数么?

灵魂深处的魔鬼抓住了我,让我在此时发了狂。奋力地捶打了下栏杆,我揪住了一把盆栽里的枝条叶片,对着她的脸,悉数扔了过去。滚!滚!给我滚!

喊完,我紧闭着眼,“扑通”一声跌坐在天桥铺着石砖的地面上,耳畔旋即传来隐忍着的渐行渐远的哭泣。

那一夜我回家后,就生了病。足足高烧了七天。姑妈为了照料我,自然推迟了归程。

后来退烧后,我回到公司,就遇见了你。说话间顿了顿,我把投向身旁郑丽丽的目光调转开,没想到这个细微的举动立即被敏感的她意识到,那时我的模样令人不忍回忆,是不是?她摸着鼻子,自嘲而笑。咬住嘴唇,我踩下了汽车油门,转动方向盘朝市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