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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曾经我的那些猥琐
第二章
人生有时往往就是这样,明明是预见的,似乎只要翻转手心就能掌控了的事,偏偏一眨眼,就变了样,变得背离原貌,非要和你较劲。现下,我和郑丽丽就遇到了堵车。从火车站驶往市区的唯一一条高架桥上赤红的汽车尾灯前后相连,紧密无间。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经由桔黄色的路灯的照耀,映衬着车前连串的汽车尾灯,倒也算得上霓虹闪烁,绚烂夺目。
我和郑丽丽出了火车站就没再说话。我专心开车,她闭着眼打瞌睡。可是现在,堵车这一窒闷的节奏却逼迫着我们不得不打破了刚刚维系好的宁静。郑丽丽摇下了半扇车窗,一手裹在外套口袋里晃动,另一只手的手指蘸着打进车窗的雨水在玻璃上乱画,显是醒了一会儿了。我扭开了电台,一首熟悉的流行歌曲四溢,
有些人活着,已经死去。
……
有些人活着,已经死去。咀嚼着这句歌词,郑丽丽忽而扭过头来盯住我,他妈的,这句说的简直就是她!
闻言,我心跳漏了一拍,没吭声,自然知道郑丽丽说的她不会指的别人。
她说她一直都是为了贝贝而活的,郑丽丽边说边翘着食指在玻璃上胡乱涂抹,一道道透明的水渍纵横模糊,叹了口气,郑接着道,她始终以为她只是为了贝贝,没有其他。所以……所以……后来……在得知贝贝手术受阻的事情后……她……她才会……
我“啪”的一声猛按了下汽车喇叭,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被我惊得身体一颤,眼睛呆呆地望着我,嗫嚅着嘴唇,似乎预备说话,然而,却被一个凑到我车窗边的黑影吓得咬住了嘴。一个长发披肩满脸横肉穿着黑皮夹克的男人过来敲我的车窗,问刚才对着前边他的车猛按喇叭的人是不是我。我说是老子,怎么着。他冲我勾勾手指,我打开车门锁住车才跳下去,就被伸抓过来的铁钳般的手卡住了脖子,车窗里的郑丽丽抱着脑袋大声尖叫。我脖子里一阵生疼,大口喘着气被拖拉到汽车尾部,那人按着我的脑门就往车厢上猛砸数十下。附近几辆车里的人见了纷纷举着手机,忙不迭地拍照摄像采集现场实况。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原本扑腾在家人的怀里闹腾,这时,见了我的模样,从汽车天窗里探出半个被抱直的身子,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郑丽丽在车里叫得像杀猪,把车窗玻璃快拍碎。大叫着我“丁强壮”的名字。奈何我的身手和我的身体并非正相关,并未随着我身体的强壮而变得勇猛,在这个比我矮了一个头的男人面前,我竟只有挨打的份儿。这种境况实在叫我悲哀。也令我觉得讽刺。据说,当年,姑妈给我起名立意,是希望我长得像乡间的牛一般强健雄壮,踏踏实实。姑妈的愿望实现了,我不但长得和牛一般强壮,后来到郑总的公司工作后,也是勤奋踏实,埋头肯干,“长期吃的是草,挤的是血”,同事李甲对此这样给出对我的中肯评价,以解释我拿一人的工资干三人的活的具体表现。冲着我这样的脾性,姑妈昵称我为“壮犊子”,同事们叫我“大牛”,后来郑丽丽来了以后,又给我起了个“食草动物”的绰号。你就是处在食物链最低端的等级。她当时是这样为我下注语的。可是,如果我是最低端的话,那么,后来一直称呼我为“丁大哥”的林小露又是什么?被我这头大牛一口吞没又跟着反刍在胃里烂成一团的草芥么?不,不,不,不是的。用她自己曾经的原话来描述的话,应该是蛆虫。是的,我就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蛆虫,米粒般的肉芽,残喘蠕动在最阴暗、最恶臭的偏僻角落。见不得光的。一被人见着,嗤笑者掩鼻嫌恶,避之不及;愤慨者一脚践踏,踩死方休。那还是她没被毁容前说过的话,在一架黑漆漆的天桥上和我说过的话。
等到两个骑摩托车的警察绕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头晕得趴在汽车后备箱的车皮上,眼冒金星。只觉一汩汩热流不断地沿着贴在车上的我的侧脸轮廓缓缓而下,四肢轻得宛若飘浮在汪洋上的一叶小舟,风一吹,就要化为乌有。其中一个长脸高个儿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我眨巴了下眼,摸出刚刚那黑皮夹克男人临走前塞到我衬衫口袋里的两张一百元,一把摔砸到地下,裹着嘴里的一股腥甜,往地下唾唾沫。另一个圆脸警察把我扶住,并很仔细地掰开我一直攥紧的手心,从手心里取了车钥匙,开了车锁,放出郑丽丽。郑丽丽见了我,抱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圆脸警察就问我是不是和人打架。我抹了抹脸,说是老子,怎么着。长脸警察就拽了下圆脸的衣袖,低了声,说还没看出,这是个傻二愣?又瞪了圆脸两眼,两人就又折回去,跨上了摩托车。周围几辆车里原本一个个兴奋的人此时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只有那三岁的男孩儿一直倔强地仍半个身子直立在他那辆车的天窗里,临了,见警察离开,忽而手指着我前边的那辆车窗紧闭的越野车大叫,打架的人就是——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子就被拽着拉下,男孩儿哇哇又哭,两警察面面相觑之后,彼此莞尔一笑,戴上头盔扬长而去。我接过郑丽丽递来的纸巾按在出血的额头,挥开她欲搀扶的胳膊,脚跟跺着对着地下的两张大钞踩了十几下,忽而停下来,瞅着沾染了鲜血的钞票,皮肤下里升腾起一股饱含凉意的痉挛。弯下腰,我在郑丽丽惊诧的目光中,把钱捡了起来,卷着,放进衬衣口袋。
郑丽丽上车后取了矿泉水沾湿纸巾替我擦拭额头的血迹,我只在后视镜里瞥了抱住我脑袋的她一眼,就把她推开,取了纸巾,对着镜子自己忙乎了。好在血已凝固,伤口不深。我三两下擦拭好,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剩余的矿泉水。外边的雨下得愈发大了。敲在车身上的雨点好一阵怒气。
你的脾气,怎么一点没改?郑丽丽扭着头,把车窗关了只剩一小条缝。眼瞅着小缝和我说话。
我不搭腔。
林贝贝现在怎么样?情况好些了么?过了会儿,郑丽丽忽又开口,其实,探望他也是我此行回来的打算之一。
我抚摸在额角的手指一哆嗦,惊疑出声,你要去看贝贝?
怎么?不行?她对着她副驾驶位子那侧的倒车镜整理了下头发,挺了挺胸,你不觉得现在的我似乎有这样一种必须要去探望的义务?
我冲她冷冷地道,不是每个人在见到死而复生的人之后,心脏还能像我这样跳动得健康又强壮。
你是担心贝贝见了我之后会受刺激?
我不答反笑。等于默认。
郑丽丽跟着也笑,笑得两眼发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道,难道你也要贝贝变得和你一样?虚伪得不肯面对现实、接受现实?丁强壮,你这是在制造另一头“食草动物”吗?
停了停,她见我转过头,更是生气,喂,你为什么现在连看也不敢看我了?你在害怕什么?你这头食草动物!转过来,我叫你转过来,看着我!认真地看着我!很好,就是这样,别动!掌心传来一股温热,不同于记忆中的冰凉,然而,我还是被眼前的这张原本早在三年前就消失了的脸给蛊惑,数百数千个记忆中的碎片乍然如惊蛰后的春虫般惊醒,纷纷蠢动。
身旁的女人点点头,靠过来,拍拍我的脸,接着方才,再说说你和她的故事吧。说吧,说吧。你看,这雨,现在下得可多大!
是呵,雨下得多大……三年前国庆假日的那天的雨也下得这般大……额头的痛楚愈发刺激了我,将我沉浸在曾经的泥潭里。
接下来的三天里,林小露一直很出色地完成了我交代的任务。白天与我带着姑妈转公园,逛商场,晚上,她还领着姑妈去菜场买菜,一道准备晚饭,在我租的麻雀般的小套房的厨房里忙得大汗淋漓。我和她甚至在姑妈既得意又揶揄的瞩目下像真正的情侣那般在街边照了一张大头照。其中只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次她和姑妈买菜回来被我邻居拄着拐棍的张大妈瞧见,张大妈遂盯着她的脸,冲我姑妈竖起大拇指道,“俊!比那个小娟俊多了!”姑妈遂在那天晚饭后趁林小露洗碗的空隙一脸严肃地问我认识几个小娟。为此,我只好手戳着自己的脑门告诉姑妈,说张大妈这个部位可能患有问题。之后,还很认真地用手机查了这种俗名为老年痴呆病症的专业术语,才一本正经地把似懂非懂的姑妈给糊弄过去。
假日的第四天,倾盆大雨,我被叫到了公司。公司老板郑总让我接待一批来我们这儿考察的客户。简单交代完几项公司被考察的重点业务,郑总就后背斜靠在转椅内,一边摸着没有半根胡渣的光溜溜的下巴一边舒畅地伸展开他那两条柱子般的长腿。他擦得足以映衬出我倒影的皮鞋鞋尖挨到了我的脚边。我不敢动。接下来,他先是貌似很沉闷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用语重心长的口气对我阐述起这次到访的客户的重要意义。说是若能和这些客户构筑持久良好的合作关系,那么公司今后三五年内的业务销售数字将得到稳定的保证。换句话说,这次来的是尊贵的大客户。接待,来不得半点马虎。听到这儿,见他停下来斜眼定定地看我,我连忙推开座椅,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表述出我对这项任务的诚惶诚恐,我说我只是负责公司软件程序开发的普通人员,对于接待贵宾的事宜并不擅长也不熟悉,话锋转折着,正要表述出推辞之意,却适时地被对面已点燃香烟开始吞云吐雾的男人给截住。他竟说,正是因为我这样,才符合这次接待贵宾的条件。实际上,这也是对方的要求。说到这里,郑总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朝矗立得仿佛电线杆的我做了个上前靠近的动作,我遂俯身凑过耳去,跟着,听到了客户乃是南方某某乡镇政府的某采购办领导来头的讯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老板抽完了两包烟,和我从西方的凯恩斯谈到了美国的巴菲勒,从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谈到了城市各行业内存在的僵尸企业,从近年愈来愈流行的民间借贷论述到了企业现金净流量作为流动资金助力企业健康运营的重要性……总之,似乎,还说了其他很多,我没能太记得清。在谈话结束前,我显然就不能不变得更加糊涂,并最终没能弄懂老板和我高谈阔论一番的意图。我唯一记得是郑总看着我从他手里接过一张不限额消费信用卡时他眼底闪烁出的满意。
中午,我已踩到了N城99层楼高的云中餐厅的色彩斑驳、花纹绮丽甚至还带着一股膻味儿的波斯进口的羊毛长绒地毯上。透过玻璃窗,俯瞰散落在附近几座已变得如同孩童积木般的高层建筑,注视着缓缓在建筑底部移动着的颜色不一的指甲盖般大的小铁盒,凝神搜寻着些许在地面上忙忙碌碌的如工蚁般的身影,在做这些的同时,的确一股“一览众山小”的体验冲刷到我全身。或许,人们众多精彩纷呈的时代变迁就是由这许多平凡又渺小的瞬间组成的吧;又或许,对于个人而言,个体的生命也是在这每一个看似眨眼的瞬间中悄悄流逝又悄悄地陷入到对往日的回忆中去的吧。在这些芸芸众生的蝇营劳作之中,能真正主宰的力,又是什么呢?组成当前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客观规律又是什么呢?人类不懈追求,永久渴望着的除了日复一日被优化被升级的衣食住行的外在条件,还有没有别的一些可以被称作永恒的精神的东西呢?一时间,我觉得思绪纷乱,恍惚中,一种隐约的悲哀情感攫住了我。瞥了一眼仍在餐厅里频繁举杯,几个喝得满脸红光,脑门冒油的重要贵宾,我遂走到收银台,取出那张不限额消费的卡付账。
刷卡时,手机突响,是林小露打来的。电话里,她话说得有些吞吐,声音听上去也有些焦急,不过意思倒还算表达得清楚。大意是说她在陪姑妈逛街时,她看中了一套化妆品,想买下来,可钱又不够。我问了下差额,就用手机把余款支付掉了。午后,这几个贵宾客户依然没有流露出对我们公司主营软件程序的实际鉴定的意思,倒是领头的那个大腹便便一身名牌派头的刘主任暗示我带着他们到市中心有名的酒吧一条街去参观参观。在电话领受了郑总那务必保证“宾至如归”的指示后,我又征询了李甲的意见,领着一行人参观了其中一家把超市普通鸡尾酒买成人头马价格的酒吧。在那浑浊幽暗又混乱迷离的光线下,在坐着目睹一众贵宾跟着舞台中心那穿得极少的女郎跳钢管舞的步伐韵律拍桌尖叫之后,我终于算是圆满完成一天疲乏的工作,让租车公司的司机赵志刚开着豪华商务车送那几个贵宾回五星级宾馆新泽元酒店休息。
等气喘吁吁地回了家,刚开门,收了伞,我半边身上已是湿透。黑暗中,姑妈一个骨碌从床上跳起,仿佛饿虎扑食般向我扑来。她老人家鬓角边的那几缕白发霎时被走廊外的路灯照得极亮。
壮犊子,你可算回来了!姑妈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长褂,一直过了膝盖,两条火柴棒般的胳膊仿若铁爪般有力地抓住了我。拉开灯,我才瞥见姑妈通红的眼,心中暗惊,随着她坐到了床对面的沙发——我这几天的床铺上,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睡?
阿门!姑妈极快地做了个愿主保佑的动作,大了眼睛,松开了抓住我胳膊的手,张开鸡爪般细且黑的手指,气愤而激动地在空中比划。十分钟后,我依旧没能听出个大概,却见姑妈忽而从枕头下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了我,说是林小露刚刚冒着大雨伞也没打一把的送来的。我瞄了一眼钱数,恰好是今天中午她问我要的那笔金额。揣摩之间,更是不解。再继续听姑妈描述,仍是不得要领。姑妈讲话有个习惯,就是喜欢过分表述自己的感受,用那些所谓的小说家们的说法,应该是过于强调个体的独立体验。因此,很多她本人之外的那些事情发展的主干到了她这里,就成了细枝末节,甚至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了。见我始终没有了解真相的意思,姑妈双眼瞪着,神情紧张,声音越说越大,脸越说越红,胳膊挥舞得也愈加激烈。过了会儿,隔壁张大妈跑来敲门提意见,说是吵到她休息。姑妈那时一方面为了白天的事而恼怒,一方面又为了不能让我明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而着急,正处在气愤的两面夹击之中,因此,也就有些顺理成章地骂了张大妈一句“老年痴呆”。于是乎,两老太之间的战争爆发,尽管我已竭尽全力进行了安抚,然而,楼道内几户受扰的人家还是请来了物业前来协调,最终,这场闹剧也只得由我这个暂时租赁在此处的房客低声下气地挨个道歉作为事件的最终结果而了结。关了门,姑妈坐在床沿半晌不吭声。我也沉默着转身去洗手间冲了个凉。等洗完出来,却发现,姑妈的身影仍停驻着,保留着刚才的姿势,仿佛成了一座蜡像。窗外一抹沉重的黑落在她窄窄的额头间,忽而,她动了下头,不过仍背对着我,日光灯仔细地照射出她长褂下摆的几个崭新的补丁。我站在床头,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姑妈后背微微的颤动。沿着床侧走过去,却见她老人家一声不吭地正在偷偷地抹着眼泪。我顿时吓了一跳。
怎么了?孰料我这一问却让姑妈更加委屈,她拖着我的一只手,侧着脑袋,把脸埋在我的掌心中,哇地一声,耸动着嶙峋如刀削的双肩,哭了起来。我的睡意完全消失,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她老人家瘦骨嶙峋的脊背。哭嚷了几声之后,姑妈忽然停下来,巴巴地望着门,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含混道,犊子,我是不是又吵到别人了啊?闻言,我愣了愣,抱着姑妈,许久没有说话。
之后,闹得也累了的姑妈咕哝了几声阿门,用小的我也听不清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又说了几句,便打着响亮的鼾声沉沉入睡。
碍于公司那些贵宾昨日烂醉如泥的状况,我并未很早起身。天刚亮时才迷迷蒙蒙了会儿,就被窗外那株大香樟树上聒噪的麻雀声给吵醒,跟着听到小区内几家泰迪狗交相呼应的狂吠,然后是隔壁张大妈拐杖呜呜呜的敲击声。后来听得烦闷,我索性斜倚在沙发上,耐着性子听姑妈打呼。说实话,若说这世界上唯一不叫我烦闷的声音,那就是姑妈的呼声。小时候在农村,听了几个老人家讲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后,我是只有趴伏在姑妈身旁,听着这富有韵律而响亮朴实的鼾声才能踏实安心的。后来,或夏日狂风暴雨打雷闪电,或思念身世自怨自艾,或满怀忧虑担忧前程,直到十岁前,我都是在这一单调又于我有着特别安慰意义的声音中入眠的。其实,平心而论,姑妈给予我的,又何止是这入眠时的慰藉呢?
瞥了眼在床上翻了个身,咽了口唾沫,继续打鼾的姑妈,我忽而记起昨夜她后来捂着嘴满脸歉疚的模样,不由心猛地一缩,烦躁中赤脚走进洗手间,对着洗脸盆上方的镜子,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低下头,我将水龙头旋到最大,哗哗哗地把脑袋凑到水下,一时间只感觉脸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扭动的蚯蚓,忽冷忽热。好一会儿,我才平复好心绪,走出洗手间,却见林小露已和姑妈坐到了沙发上。林小露今天穿了白色的高领长袖T恤,长筒牛仔裤,将全身包裹得严实。长发扎成马尾束在脑后,绑头发的皮筋与牛仔裤相同的色系,一身休闲的打扮却依旧没法掩饰住她脸上的憔悴。我舔舔干巴巴的嘴,拍拍肚子,央求着姑妈去小区对面的小巷去买包子和豆浆。
那些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不当饱还又要花钱,不如我给你做手擀面——姑妈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瞧着我不住望着林小露的眼神,噗嗤一声虚掩着一口发黄的牙直乐,瞧我这憨婆子,怎么能做那啥子、啥子泡哩!说着,披了件外套,摸了把外套口袋,笑嘻嘻地带上门。下一刻,我刚朝双腿蜷曲,垂下头根本不敢看我的林小露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门又被火急火燎地推开,姑妈探出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朝我们这边挤了下眼,赧然笑道,顺道去买了菜,人都说对过巷子里的菜便宜!啊,对了,是电灯泡!我才不当电灯泡哩!说罢,脸带得色地够到了摆在门边的塑料篮框,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我开了口,说吧,怎么回事?拉了把椅子,正要在她对面坐下,却又转了身,从皮夹里取出昨日姑妈给我的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她旁边。
她脸红了。半天不说话。小小的一张脸几乎埋在了双膝间,脖子低得仿佛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嫌犯。我坐在水平面比沙发稍高的椅子上恰好足以瞧见她耳后两侧的各一片雪白。那两瓣粉红的好似花瓣的耳垂光洁无比;她没打耳洞。身上也没佩戴任何的饰品。不知这是否是为了这次助我完成任务而进行自我约束的职业操守。想到操守,想到职业,我脑门忽而一阵晕热。那个糊里糊涂夜晚里干下的糊里糊涂行为的断续的画面仿佛幻灯片般的在眼前放大、缩小、又消失。的确,她长得很不错。可那本质上也只能算是暗夜里所谓交易的皮肉筹码,除此之外,还能有些别的什么吗?难道,我还应该有些别的期待不成?攥着拳头,我忽而又想狠狠揍自己一拳。
说话!我翘起腿,看看沙发上的钱,又看看她,咬着牙提高了嗓门。
她后背一阵哆嗦,柔顺的马尾慢慢扭动了几下,终于抬起了头,脸苍白到极致。在说出一连串令我厌烦的抱歉后,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昨天的实情。说白了,事情并不如我原先揣测的严重。认真说来,实际上,顶多也只能算得上是小事一件。简单说,就是昨天白天她陪着我姑妈逛街的时候被一个卖化妆品的导购给缠上了。那导购先是以免费试用,不收钱还额外赠送小礼品的甜言蜜语说动了我那来自农村还很喜欢贪点小便宜的姑妈,因此,尽管林小露再三拒绝,拖拉姑妈预备离开也没成功。按照姑妈的原话那就是,咱看看呗,大不了也不要咱掏钱,反正人家还倒贴哩。后来的结果自然不是倒贴。在被领着拐七拐八地上了某商务楼的房间,在姑妈感叹城里人乐于助人的免费服务的优质之后,她俩却被除导购之外的几个二流子男人拦住,说是不买下导购手中已开了封的全套的化妆品就不放她们离开。争执之后姑妈响亮的大嗓门意外地吸引来同楼宇内的其他公司的办公人员,其中还包括一个与姑妈年纪相仿的做会计的老太。大家纷纷指责导购的欺诈行为。公愤凝聚,群众的力量不容小觑。那个会计老太更是吵嚷着说是要打110。几个二流子顿时矮了气势,互相使了眼色,竟是主动降低了要价,只要姑妈她们付原先价钱的一半。那会计老太听了又是摇头又是跺脚,正预备抓着手机喊来警察,却被林小露一把给按下。大跌眼镜地竟主动与对方和解。不过最终因为差几百块钱而不得不找了我。
光天白日地,即使警察来了,也未必会把你怎么样的。明明不想说的,但仿佛不受控制似的,我依旧对她进行了挖苦。站起身,我走到餐桌边抓过玻璃杯,仰头喝掉杯中牛奶,放下杯子的瞬间,我手指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安放。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我忽而联想到她曾经和我提出的那个奇怪的要求,问道,向阳福利院那里是有你的什么人吗?
听了我的话,她浑身一僵,猛地颤抖了下眼皮,用近乎绝望的眼神极快地瞥了我一眼,接着,立即又回复了她原先鸵鸟般的姿势。绝对的静谧在室内降临。透过玻璃杯,我注意到她胸膛优美却剧烈起伏的曲线,她紧张极了,双手十指不停地做着死死握拳又旋即张开的动作。眼波尽管无数次挣扎着想与我直视,但末了却仍只敢停留在我赤脚站立的前一方地板的狭小范围之内。微微摇晃着马尾,她闭了眼睛,低呼一声,发白的一只手终于按在了装手机的裤袋上。看得出,若非竭力控制,她就是要哭了。逐渐发红的眼圈已这样预示。
见她不语,我只得大胆臆测,下巴朝她手机的方向扬了扬,问,是你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男孩,是么?你要我去向阳福利院探望的,就是他,是么?
她如石雕般的呆住,缓缓地取出手机,双手托着,啪哒啪哒地掉了眼泪。却始终没有抽噎,没发出半点声音。而且,很快地,在我预备抽取纸巾递过去之前,她已抬起手背,用力地把脸擦干。再看向我时,她眼底露出少许的忿恨,道,你……你现在,是想反悔么?
我不吭声。
她着了急,说话明显快了许多,道,我们事先说好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我冷冷地抽动了下嘴角,目光盯着沙发上那几张皱巴巴的钱,提高了声音,说,可交易却是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之上的!喘着气,我让她给出半夜又把这些钱多此一举还来的合理解释。
不过,我又抢先道,如此戏弄一个农村老太太,你觉得有意思?很好玩么?
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不……我从没这样想过……
那你是什么意思?非要深更半夜地把一个老人家从床上叫起,只为了一个无论如何都看上去那样可笑的理由?!我简直低吼了。站到她跟前,嗅着空气中从她发梢间传递来的淡淡的香味,我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耻。狂抓着头发,我朝自己咒骂,该死的,我怎么会与你这样的人谈交易!我简直他妈的有病!冲着摆那几张钞票的沙发一角,我狠狠地砸下拳头。钞票散落到她的脚边。咬着嘴,她一声不吭地弯腰捡起。
我……的确没有……打扰姑妈的意思。我……我只是那会儿刚刚拿到了钱。后一句尽管她说得像蚊子哼,但我仍听请了,也听明白了。自然,她得来钱的方式只有一种。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要着急地还我?我话一出口,才发觉她靠的我那样近,近到无须细看,我就能从她T恤手臂露出的地方瞥见两道新添的淤青。
不着边际地抓住她胳膊,我拉过她,低下头,从她T恤的领口处看到了又青又紫的几道痕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松开手,她失了力道,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十指捂着脸,时不时地颤抖着肩膀,道,我……我的确……是不要脸的女人……可是……可是……请你相信我……我这么做……真的没有要戏弄……戏弄姑妈的意思……我只是为了不想欠你钱……我只是害怕因为欠你钱而使得你不肯答应我的要求……我……我真的……真的是没有别的意思了……说话同时,她又掉下泪,但仍如同前次般,她立即动作迅捷地抹干擦拭掉,直到动作有些粗鲁地把脸擦红。
打量着她的动作,我似乎不再感到怀疑,但嘴里仍是追问了一句,去向阳福利院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国庆假期远比我想象的要漫长。在带领着那帮贵宾胡天胡地地海吃海喝了两天,坐着公司特地租来的豪华商务车把N城所有景点逛了个仔仔细细之后,没想到,在考察行程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天,刘主任他们仍然没有流露出要看看公司软件示范项目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和他那些包括一个老被他喊做李副主任的几个同伴,当着我的面,眉飞色舞地轮番说那些低俗下流的段子,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分,并越说越不堪。后来,连受雇开车的司机小赵也明白了这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用意,朝我暧昧地猛眨眼睛。晚饭席间,我上了五瓶茅台,十二瓶五粮液,然而,却被一众贵宾当作漱口的白开水,神情既淡定又从容,若非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狼的眼睛,你必定以为他们正经的模样不是开会就是作报告。郑总接下来打来的电话再次明晰了贵宾的用意。
于是,尽管我不想承认,也很不屑,但当我接过小赵递过来的那几张人像照片印得十分暴露的名片的时候,我还是得接受自己暂充皮条客的事实。问价钱,询服务,按照流程办事。其实,这又算什么呢?本质上,和我们公司提供的软件项目不是一致也是整体被罗列在服务业这个庞大的三产范围之内的么?说到底,那也自然是为了让客户满意。谁让客户他妈的是上帝?
等待期间,我和赵志刚蹲在酒店的停车场里闲聊。本来,我已和小赵结算好这几天租车与司机的费用,他是可以早早离开的。不过,嫌家里九个月大的儿子哭闹得烦心,他就很好意地陪我留了下来。我先是朝他扔了包中华烟,他原样扔回给我,问我要晚饭后刘主任丢给我的那包扁平盒子的外国香烟。我愣了愣,笑着摸出来,扔过去,他才拆了烟盒,不疾不徐地抽出一根,点了吸了起来。等他一阵吞吐,袅袅青烟模糊住他的半个脑袋,我才开玩笑地问他,哪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名片?他哈哈哈地一阵大笑,很是亲昵地凑过来拍我的肩膀,眯起一只眼,朝我咂嘴,兄弟,这年头,你以为考察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有些发呆地看着他,半晌挤不出话,只得陪着干笑。
打量了几眼他眼角的细纹,我又问了他年纪,却是比我大了三岁,他嬉笑着让我喊他赵哥,我遵照着叫了,却是被他立即摆手制止了。别别别,闹着玩的!现在,一切可都是按这个——说着,他拇指与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做了摩挲的动作——排序的!有了钱,别说让你叫哥,就是让你磕头喊爷爷,认祖宗,谁又管你情不情愿,是不?!猛吸一口,他捏着熄掉的烟头在地上乱画,灰白的烟灰很快被一阵风吹得四处散落,他蹲在地上挪动了几下脚,遂忿忿地唾了口唾沫,双臂相互交叉环抱,抬着头,凝视着车辆入口的方向,再不说话。
一辆面包车如约而至,车门刚拉开,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就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弥散开。数十个妖冶打扮的女人相继从车里走出。瞟了眼走在前边的那两张年轻的脸,我没理会身旁小赵微微失望的抱怨,默数着一、二、三……忽而,却是突然咬掉了舌头,站在最后的竟是林小露!她仍然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不过已将马尾辫散下,浓密的黑发遮挡住半边脸,低着头正在专注地看手机。然而,在我两道燃烧的视线的注视下,她终于发现了我!半张着嘴,她浓妆艳抹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细微的变化了的表情。
小赵哼着走了调的小曲走到我身旁,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很有经验地对眼前的女孩们逐一品头论足。不是说这个胸大得快要掉下,就是说那个小腿上长的汗毛粗得吓死人。我绕过他,径直走到女孩队列中,冲她们依次发下酒店房间门卡;考察团这会儿正在酒店三楼的休闲中心按摩,估计要有一会儿才回房间。等我走到林小露跟前的时候,小赵唧唧歪歪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我只听到自己和小赵粗重的呼吸。我盯着林小露不说话。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的话,相信,这一刻,她已被我砍了千万次。很快,她咬着嘴,把脸别了过去。哼,她是不敢看我么?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敢的么?
扬了扬眉毛,我嘴角噙着的冷笑愈加加深,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尖刻的话,忽然,小赵从我手里抢过了最后一张房卡,笑眯眯地塞给她,并乘势摸上了她的手,笑着问,小姐,一会儿还有没有空。二话不说,我攥着拳头给了小赵狠狠一记。拍打掉林小露手里的房卡,拽着她冰凉的胳膊,两人一口气跑出了停车场……
汽车拥堵的长龙已渐渐松动,在郑丽丽的示意下,我把车开到了高架上的应急车道停下——原本堵车时应急车道也塞满了排队的汽车,不过在我挨打招来警察之前,这些占道的车都自动消失了—— 一辆辆如离弦之箭的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驰。雨这时已停,一盏高大挺拔顶端宛若盛开莲花的路灯的光把我们这辆车包裹住,似乎这车以及车上的我们就要被整个世界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