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宠臣们的请命,令刘承佑在这一刻已经热血沸腾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潮红,他起身道:“今日之事便如此,尔等随朕去觐见太后。”
李太后自从刘知远死后便安居在深宫之中,不问政事,安享天年,虽然还未到数九天气,怀中抱着暖壶,仍觉得这个冬天无比寒冷。
她已经老迈,每当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就觉得世事不可思议。先帝刘知远并非是明媒正娶她的,而是用抢,这一抢就抢出个皇后来,然后皇后就变成了太后,作为一个女人,虽然过程不完美,但李太后已经感到自己足够幸运了。
但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是不幸的,长子虽可堪继承大统,但却不幸早逝,幼子又常年卧病在床,至于如今做了皇帝的次子刘承佑,既患有癫病,又少不更事,大臣们私下里常非议他无人君之风。
今日内侍来报皇帝又病了,李太后想到此处,便觉有些难过,她正要遣太医去给陛下看病,听到宫人急匆匆地来禀报说陛下来了。
刘承佑因为诛杀权臣之事,心中急迫,这双腿便健步如飞起来,一改往日给人的柔弱之态。
他一进了殿,不待施礼,便喝令太监与宫人们离开,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密事告诉李太后。
李太后还未听完,便腾地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无比震惊:“这事怎么可轻举妄动!应该再同宰相商议才是。”
“姐姐说的是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三人吗?”李业在旁劝道,“先帝在世时,常说朝廷大事不能跟书生之辈定议,书生胆小怕事,会误事害人!”
“先帝虽有此言,但尔等敢保证万无一失吗?”李太后质问道,“我皇儿没有历练,你们只知在旁怂恿,万一事败,你们丧命事小,可万万不可害了我皇儿!”
刘承佑听母后将自己说的不堪,不禁怒道:“母后太小看朕了,国家大事,不是闺门女人所能知晓的!”
言毕,刘承佑拂袖而出。
望着儿子愤怒而去的背影,李太后如丧考妣地跌坐而下,心下慌张,若此事失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夜幕降临之时,内朝客省使阎晋卿如丢了魂一般,自顾自的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汴梁城内已经是万家灯火,经过几年的粗安,东京汴梁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阎晋卿回想起四年前他随先帝刘知远入城时,汴梁城内残破、混乱的情景,他真切地意识到安定才是最大的财富。
今日国舅李业亲自来找他,态度极其恭敬,这令阎晋卿感到十分惊讶,直到李业告诉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
杨邠、史弘肇、王章与郭威,这四位重臣就是那么好杀的吗?阎晋卿虽然恼怒杨邠、史弘肇等人擅权,不让自己升官,但从未想过要杀了他们。
震惊之余,阎晋卿浑浑噩噩的走到了史弘肇的府第前,他在史府高大的门前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一咬牙,命人通报说自己求见史弘肇。
“史公有要事,今日不见客!”史府的侍卫一会出来回报说。
“你是否告诉了史公,就说阎某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亲自向史公禀报!”阎晋卿急道。
“知道你是阎大人!”那侍卫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扬地鄙夷道,“这里却是史府,史公说不见就不见,就是杨相公来了,也得礼让三分。阎大人如果真有要事,明日可去侍卫司候着!”
“哗!”史府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
“嘿嘿!”
阎晋卿发出一声冷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府门内的史弘肇,阎晋卿长叹一声,转头就走,地上渐渐地显现出一个个脚印,这乾祐三年,东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史弘肇府门斜对面的一个巷子里窜出来两个汉子,那两个汉子看了一眼走远的阎晋卿,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史府,募地,又退了回去,消失在灯火之中。
第二日一早,阎晋卿身着盔甲,腰挂横刀,早早在站在广政殿外的东庑下,昨夜阎晋卿回府后一夜无眠,他将高祖刘知远的御容悬挂在中堂,在画像前跪了一夜,府中下人不知何事,深夜中只闻得一声哀叹之息。
远远的,就见杨邻、史弘肇与王章三人有说有笑的走来。
离早朝还早,他们三人按惯例坐在广政殿前的一个亭阁内商议国事,好为接下来的朝会做准备。杨邠偶尔回头,见阎晋卿站在广政殿外,觉得十分惊讶:“阎兄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呢!”
杨邠却忽略了阎晋卿今日一身戎装,史弘肇瞧见了,不知死期将近,却调笑道:“阎兄何时改做宿卫了?”
阎晋卿嘿嘿惨笑,只听广政殿朱门忽然洞开,出一声巨响,数十甲士手持长枪大槊,气势汹汹地,径直朝亭阁本来。
杨邠、史弘肇与王章三人见势不妙,腾地站起身来,正要出声喝斥。凶悍的甲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不待别人命令,便是乱捅一气,三位重臣虽有些武艺,但身边没有一个卫士,又是手无寸铁,顿时被戳成筛子,惨死在地。
纵是杨、史、王三大臣此前不可一世,气焰嚣张,纵是杨邠身为朝廷宰执,纵是史弘肇身为禁军最高统帅,在毫无准备之下,他们三人就如同三只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阎晋卿立在寒风中,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军士们提水冲洗地上的血迹。郭允明见甲士将杨邠等三人砍翻在地,才敢现身,他扬着兴奋的脸,手舞足蹈般笑道:“大事已成就了一半,阎大人快随我入宫见陛下,陛下还有要事要交待你。”
阎晋卿机械地跟着郭允明入了内宫,刘承佑正在宫内烦躁地踱着步,见郭允明来了,连忙拉住郭允明道:“如何?”
“臣不辱使命!”郭允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
刘承佑犹自不敢相信,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如战鼓一般剧烈擂动着,用夹杂着兴奋、惊喜与疑惑情绪颤声问道:“大事竟如此顺利?”
“臣杀那三个匹夫,易如反掌。”郭允明自负地回道,他忘了不久前他的双腿也在打颤。
国舅李业在旁急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是急诏朝臣百僚,当庭宣布杨、史、王、郭四人阴谋叛逆,将事情坐定,另外赶紧派人诛杀这三贼的亲属、党羽、扈从,控制城防,以防有变!”
“舅舅说的是!”刘承佑这才从杀掉权臣的兴奋中反应过来,命阎晋卿道,“事情紧急,卿即刻去办,凡是逆党之流,一个不留!”
“遵旨!”阎晋卿见木已成舟,也铁了心一干到底。
转眼就到了上早朝的时候,凡是有资格的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都聚集在崇元殿外,他们只是奇怪今日为何要在崇元殿升朝议事,无人知道离着不足二百步远的广政殿外刚刚生过一场惊天阴谋,血迹仍鲜。
苏逢吉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一片绯紫人群,见杨邠、史弘肇、还有三司使王章三人同时没有现身,十分惊讶,心道平日应该早早的就到了,为何至此还未现身。
他虽然不认同这三位权臣,甚至因为他们排挤自己而无比怨恨,但他还从未见过这三人同时不参加朝会的情况出现。尽管他瞧不起杨邠,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杨邠对朝廷政事从无懈怠,这几年国朝粗安,杨邻应该说居功至伟。
“或许这三人在宫中问陛下起居呢!”苏逢吉自忖道。
问皇帝起居,便是在上朝之前,宰相近臣与皇帝先在寝宫或者偏殿开个小会,有事没事先互相通个气,不久前苏逢吉也是当中的一个。往往朝会之后,宰相们也会被皇帝留下来,在偏殿中继续商议朝廷大事,人人均是坐着议事,这叫坐而问道。
“宣文武百官入殿觐见!”有内侍操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宣布。
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走在最前面,群臣们依次入内,按次序列班站定,等了好一会儿,还未见皇帝与三位重臣出现。
朝臣们相顾窃窃私语,没人意识到情势的凶险,甚至有人在聊些风流韵事,打发时间。苏逢吉眯缝着眼,偶见帷幔之后影影绰绰,似有军士褐衣与刀光剑影显现,不禁面色变了变。
正在这时,丹壁一侧的黄幔被人掀开,苏逢吉见枢密院承旨聂文进闯了进来。
聂文进的目光在苏逢吉、苏禹珪与窦贞固三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显得志得意满,尤其是当群臣的目光都盯着他看的时候。
聂文进站到了丹壁台阶上,将手中的黄帛圣旨打开,高声宣布:“杨邠、史弘肇、王章三贼,居功自傲,妄自尊大,横行不法,又暗结郭威此贼,阴谋篡逆,危难宗社。朕赖忠臣义士相助,今日辰时,朕已诛此大逆,与卿等同庆!”
崇元殿内寂静无声,群臣个个惊愕,一时失声,三个权臣,说没就没了,这让群臣们大为惊恐。
“退朝!”聂文进不待群臣问话,立刻宣布散朝,晾下群臣,匆匆往内殿奔去。
殿中群臣很快从震惊与失声中醒悟过来,一阵赛过一阵的嗡嗡声充斥着大殿,人们拥挤着往殿外奔去,却被军士们拦住了。
皇帝与他的幸臣们的行动,看上去极为迅速果断。刘承佑遣军士把手宫城、皇城与外郭诸门,这些要害之地,已经都被忠于他们的力量控制。而各军将校,包括闲赋在京的前节度使、刺史都在知道真相之前奉命聚集在万岁殿觐见皇帝。
“杨邠等人以稚子视朕,从今日起,朕始得为卿等之主,卿等从此可以无忧矣!”刘承佑志得意满。
前西京留守王守恩自罢职归京以来就是个寓公,正愁没有门路恢复昔日的荣耀,闻听此事,感觉机会来了。他越班而出,兴奋地对皇帝说:“陛下从今往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刘承佑正在意气风之时,闻听王守恩出此肤浅鄙俚之辞,虽然不喜,但此时此刻他也不便与他计较,遂开金口道:“逆臣余兵仍在,朕正愁无良将猛士相助,卿等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尔等若忠心助朕,朕必保尔等荣华富贵,高爵厚禄,封侯拜相,即便是封一字王,亦有何惜?”
刘承估的目光投向了刘铢,这个前不久还令他无比愤怒的前青州平卢节度使,此时此刻更是觉得机会来了。
他自从被罢了使相之职,在东京呆了大半年,杨邠考虑到此人的民愤与名声,看在他有佐命大功的份上,没有杀他已经算是格外优待了,所以没有授他新职。
这个刘铢却破罐子破摔,却常常跑到杨邠与史弘肇的宅前,不依不挠地戟手谩骂,如无赖一般,杨邠和史弘肇只当他是只臭虫,并不理睬,倘若杨邠和史弘肇地下有知,定会后悔莫及没有杀了他。
“陛下但请放心,臣最擅长的本事便是杀人,有谁敢不服,臣便剐了他!”刘铢豪言道。
“先帝在世时,卿便是开国功臣,今朝廷有难,卿仗义执言,朕心实慰。”刘承佑好言抚慰,随后又许下重诺,“擢卿为权知开封府事,待平定叛贼余党,朕封卿为鲁王!”
“谢陛下!”刘铢厚颜无耻地拜伏在地,抬头说道,“陛下且看臣的手段!”
有刘铢的带头,再加上皇帝亲口许诺,还有皇帝立刻兑现的无数金银财帛,殿中将校们纷纷请命,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将脑袋别在腰上也在所不惜。
刘承佑踌躇满志,他坐在御座上,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龙床扶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离真正君临天下,号令四方的日子不远了,而受到激励的将校如打了鸡血一般,纷纷四出,盘算着如何再刘承佑面前表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