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风萧水寒

受灾乡镇在海州西南，救护车沿着国道往南直行，司机小王多了个心眼，在路边找了个加油站加满了油，以备不虞。车窗外小雨如酥，行人如织，一片恬静安宁，方程甚至怀疑起灾难的真实性，一路上和小马有说有笑。直到迎面驶来一辆市立一院的救护车，透过车窗看到车里挤满了人，洁白的绷带，鲜红的血和满身的泥垢，虽只是一瞥而过，也不由得使人触目惊心。一转眼这辆救护车就嘶吼着呼啸而去，方程他们终于意识到了灾难的惨烈，司机小王也不由得踩下油门，拉起了警笛。

又开了十几公里，迎面驶来的车辆越来越多，不少车辆车窗皴裂，车身伤痕累累，像是被无数的拳头重击过，显然是逃难出来的车辆。有个车主发现是救护车，迎过来示意停车，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提醒道：“前面正下冰雹呢，个头有鸡蛋那么大，又急又密，砸到头上就是一个包，你们注意安全啊。”

“鸡蛋那么大，”方程咂着舌头，“不会这么夸张吧。”

车主看见方程满脸的不相信，加重语气重复道：“是真的，我的车就是这样被砸出来的，这里有个安全帽送给你，保重啊！”说着不由分说递上来一个安全帽。

方程接在手里，来不及说声谢谢，车主已经开走了。方程和小马面面相觑，心里渐渐打起了鼓。救护车继续往前开，迎面驶来的各式车辆纷纷避让，不少车主经过时都按下喇叭鸣笛致意。

看着这样惊奇的一幕，方程和小马心里五味杂陈，小马轻声说：“为什么我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感觉。”

“你们看看后面车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打着危险报警闪光灯！”驾驶座上的司机小王打断他们的感慨，高声提醒道。

方程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一辆路虎尾随在救护车后面，保持着两个车身的距离，打着双跳灯，不紧不慢的跟着，因为雨雾，看不清楚车主的摸样。

“快看后面，”小马叫道，“又一辆！”

方程循着方向看去，果然一辆逍客也加入了进来，打起了双跳灯，紧跟在路虎后面。接着其他同向行驶的车辆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辆一辆有序地加入了进来，形成了一条汽车长龙，每辆车都打开了双跳灯，场面蔚为壮观。

“什么情况这是！”小马自言自语，惊叹不已。

“这是给我们送行呢！”方程感慨道，“他们是想让我们救护车先走，在后面护送着我们呢。”

小王通过后视镜，看着车后的长龙，啧啧称叹：“开了这么多年救护车，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碰到，平时路上他们能让个道已经是感激涕零了。”

“大灾之下，方见人性善恶。”方程感叹道，“说明老百姓心底里面对医务人员还是充满信任和感恩的。”

救护车在汽车长龙的护送下一路畅行，快速驶向受灾乡镇。此时道路两边渐渐显露出狂风肆虐过的景象。农田里的植被成片倒伏，高大的杨树被拦腰折断，甚至连根拔起，一辆白色轿车侧翻在路边，车身像是被榔头敲打过，扭动的像块铁砣。远方的一座通讯铁塔像是被肆意拧过的麻花，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矗立在那里。

方程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得多大的风啊，万一再刮一场，我们都得玩完。”

话音刚落，救护车突然停了下来，方程诧异地探出车窗查看，原来前面的国道路面被倒伏的树木拦断了，一群解放军战士正在清障，车子算是过不去了。此时外面的雨越下越急，年轻的士兵们穿着单薄的迷彩服，徒手搬动着木段，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脸颊潺潺流下。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看到偌大一支车队过来，满脸惊疑，走到车窗前查问：“国道已经封死了，清理还要一段时间，你们是进灾区救援的吗，后面的车队是怎么回事？”

小王正考虑怎么回答，紧跟在后面的路虎车主已经自己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满脸堆笑说道：“我们是志愿者，听说这里闹了风灾，不少人受伤，就自发的赶过来了，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志愿者？”军官迟疑了一下，随即道，“现在道路受阻，通讯中断，里面灾情怎么样还不知道，飓风有没有停，会不会转向也都不清楚，你们就不要去添乱了，等我们疏通了道路再说。”

胖男子有点急了：“解放军同志，我们这怎么能叫添乱呢，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进去帮忙的，你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尽管吩咐。”

军官见他说的真诚，遂吩咐道：“要不你们就和我们一起，帮忙把路上这些断木树枝清理了。”

“好嘞。”胖男子爽快的答应，转回头对着车队高声指挥道，“都把车停在路基上，不要影响交通，停好车下来一起帮助解放军同志清理路面。”

车主们听到命令，立刻打方向盘转动车头，把车开上了路基，一辆一辆按顺序停好车，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有条不紊，看着方程他们暗暗称赞。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小王看向方程，询问道。

“灾情似火，人命关天，我们必须要尽快开进去，”方程说着又探出窗口问下面的军官，“解放军同志，通往灾区还有没有别的路？我们是去救人的，时间可不等人啊！”

“有，”军官利索回答道，“还有一条乡道，刚才电力公司抢险的车就是从那条路过去的，道路比较窄，你们开得小心一点，路况也不是太好。”说着就把路线指给了小王。

小王答应着，道了声“谢谢”，打转方向盘启动出发，不曾想，车下的军官居然以标准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给他们敬了个礼。这充满敬意的军礼深深触动了方程，让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他也终于意识到人们对医生的信任和感恩是植根于血液之中的，不会因任何的变革而改变，那是人类历史发展进步的文明基因决定的。医者值得信赖和托付，这种情感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从来没有变过。

救护车在乡道上继续颠簸前行，天渐渐黑下来，雨却越下越急。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座一片残垣断壁的村庄。十多栋房子依河而建，却齐刷刷的没有了屋顶，有的房子只剩下一堆瓦砾，连墙壁都坍塌了，地上都是破碎的瓦片玻璃，一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新旧衣服挂在断壁上猎猎起舞。就在这片狂风肆虐过得废墟上，几个失魂落魄的村民站在瓦砾中找寻着东西，说不出地心酸诡异。

小王按了下喇叭，探出车窗冲着村民喊：“有没有人受伤，需要帮忙吗？”

一位中年大婶远远的回答道：“受伤的都被送到村卫生院了，你们再往前开两里就到了。”

方程见这几个村民站在雨地里，心下怜悯，叫道：“大娘，你们找什么呢，要不先到车上来避避雨，等雨停了再找吧。”

中年大婶摆摆手：“我们没事，不用管我们，家里的东西都被风吹跑了，我们在这里能捡回一点是一点。我们这个庄子小，没几户人家，之前已经来了一车当兵的了，他们把整个庄子都排查过了，有几个受伤的村民也被他们带去村卫生所治疗。听说村子上受灾很重的，他们现在都在那边救人呢，你们也赶紧过去帮忙吧！”

听大婶这样说，他们也就不再迟疑了，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开进了村子。虽然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现场的惨状还是让方程他们不忍直视。这个村子比前面的庄子大很多，足有数百户，惟其如此，受灾也是最惨烈。

村口的晒谷场成了临时的停车场，军车救护车各色车辆停得满满的，不远处两辆吊车正在施救作业，把塌陷的水泥板吊起来移走，一群满身泥水的人在旁边帮忙搬动搜救，里面有穿军装的军人，有消防战士，有村民，也有穿着黄马甲的志愿者。

路边的砖墩上坐着一个老奶奶，与旁边忙碌的人群不同，她安静地抱着一个孩子，一动不动，由于一身泥水，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蹲坐在那里。透过她绝望的神情，和怀中孩子那异常扭曲的睡姿，方程意识到这是一个奶奶抱着自己刚死去的孙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已经无法通过流泪来宣泄了。孩子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伤痕，安静地闭着眼睛，紧紧地贴在奶奶的怀里，真的像极了是一个睡熟的孩子。老人家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珍惜着和孩子最后这点时光，用自己的身躯为他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