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性选择（一）

星期六，常乐回家吃过饭，父亲把他叫到了书房。

常问天走到书桌前坐下。常乐来到父亲跟前，瞧见书桌上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于是眼睛一亮：“爸，你也爱看他老人家的书？”

常问天抬头看了一眼儿子，指着那本书说：“毛主席说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人家伟人在学习上都这么有紧迫感，咱们这些普通干部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读书学习呢？我看了毛主席的书，就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见天地的感觉。比如他提出的矛盾论和重点论，在工作中学会用‘十个指头弹钢琴’，对我很有启发啊。”

常乐坐到父亲对面的小床上，笑着说：“我单位图书室里也有一套《毛泽东选集》，我也借回去认真读一读。”

常问天看着常乐的眼神充满疼爱加欣赏。人们常说，父不夸子。可常乐自打上班之后，从最初少不经事混日子，到如今喜欢看书学习，在单位干得有声有色，真是一年一个变化，越来越成熟了。常问天对他操的心也越来越少，现在是基本放手不管。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哪个当爹的不希望儿子比自个儿强啊。

常问天想到这儿，忽然间记起什么，便对常乐说：“哦，对了，上次听你说，田书记的司机郭玉智想推荐你当领导秘书，这事怎么样了？”

常乐说：“我前两天还见过他一次，他说找个机会和田书记推荐一下。”

常问天的脸色转而严肃起来：“要是给田茂云秘书的话，你就得慎重考虑了。”

常乐心里一怔，常问天继续说道：“这个田茂云做事专横霸道，县委、政府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说了算。因为人民剧院预算的事，胡子彬县长还和他在办公室拍过桌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县委书记田茂云和县长胡子彬吵架的事，很快便在全县各大机关、乡镇干部中传播开来。正直的人无不担忧清河的政治生态，好事的人继续奔走扩散，还有一些怀揣不同用意和目的的人正在暗中观察情态，准备伺机而动。这些情况，身在县直部门工作的常乐，自然也十分清楚。

父亲刚才所说，令他本来充满希望的心里平添一分担忧。

常问天身子前倾，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继续说：“最近，县里好多老干部联名到省里上访，状告田茂云搞清扫运动，凡是当年整过他父亲的人，还有后代，都不放过。”

常问天的话语重心长：“还有那个郭玉智，你和他交往也要注意。我听说，田茂云特别信任他，一些暗地里的事情都交给他办，包括收钱，还有处理大额费用。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书记”，意思是除了书记田茂云就属他能办事了。我相信这些不是空穴来风。我还听说，省纪委已经找田茂云约谈过一次了。”

常乐感到很吃惊：“看来，在官场上，不同的位置得到的信息是不一样的。爸爸仅是个科局一把手，就比我这个县局团委书记平时了解到的信息多多了。”

常乐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郭玉智还说这两天和我聚呢。”

常问天想了想，语气肯定地说：“叫你去你就去，不去也不合适，但要掌握一个分寸。官场很复杂，我是过来人，知道跟对人很重要。你想一想，哪天田茂云调走了，他几乎把所有人都得罪了，那个郭玉智要不跟着走，留在清河，还不被人踩死啊。”

常乐回到单位，静卧床上。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令他久久回味。

星期天一早，常乐就收到一个传呼，翻开一看：“今日中午清河宾馆贵宾厅，郭玉智。”

唉，真应了那句话：说曹操，曹操就来。

常乐十二点准时到了贵宾厅，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过了片刻，郭玉智抱着一件53度太行王进来了。

53度太行王是太行当地最好的酒了，也是全市党政机关接待用酒，市场价格一瓶一百五十元，一般干部根本喝不起。郭玉智抱一件（六瓶装）过来，常乐已经预知今天肯定又是个硬摊子（清河人把去喝酒称作上摊子）。

正想着，县团委书记赵旭东也进来了。

郭玉智见了赵旭东，笑嘻嘻地说：“哟，赵书记来了，恭喜你啊。”

常乐纳闷了：“恭喜什么，赵哥有什么好事儿啊？”

郭玉智笑着说：“常乐兄弟，县里昨天晚上刚开了常委会，旭东到大古镇任党委书记，今天中午我这个摊子就是为他摆的，哈哈哈。”

常乐听郭玉智一说，高兴地上前用力握住赵旭东的手：“旭东哥，恭喜你啊，今天我得多敬你几杯。”

常乐坐下后，心中暗想：“听说田茂云动不动就在晚上开会研究干部，看来不假啊。”

另外几人是郭玉智的朋友，有在政府上班的，也有做生意的，都很抬举他。

有一个和郭玉智说着悄悄话，郭玉智说：“好办，你等消息吧。”

常乐见此，忽然想起父亲和他说过，社会上有人叫郭玉智“二书记”，看来不假。

酒过三巡，除郭玉智外，众人皆有七八两酒进肚。

常乐挨赵旭东坐，郭玉智端着茶杯，走到他俩跟前，常乐和赵旭东都站了起来。

郭玉智左右手分搭在常乐和赵旭东的肩膀上，低声说：“二位好兄弟，咱们的感情不用说了。旭东现在当了乡镇党委书记，下一步进县级领导班子的可能性非常大。倒是常乐，XXX局平台毕竟小了点。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前面那么多老家伙占着茅坑不拉屎，想进一步难度太大了。你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只要你没意见，我就和田书记去说。”

常乐是个重感情的人，听郭玉智这么一说，马上就想听从。刚要张口，脑子里突然想起昨天父亲和他所说的话，心里便又犹豫了。

郭玉智瞧见常乐的神情，用力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咱哥们儿，谁跟谁，你只管说。”

常乐心下略想之后，便说：“郭哥，多谢你的好意，请容我再考虑两天。”

常乐照例又被赵旭东灌醉了，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周一早上，常乐来到单位。在餐厅打饭时，看到人们围在一起小声议论什么。

常乐打了饭坐下，看见范有根过来坐下，便问：“范主任，出什么事了吗？”

范有根听了，面带神秘之色，侧身向常乐小声说：“田茂云被燕西省纪委带走调查了，现在关在东山市宾馆。昨天晚上，他的司机郭玉智也被抓走了。”

常乐一听，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掉下来，赶忙追问范有根：“是真的吗？”

范有根这回语气肯定：“消息绝对可靠。”

昨天还把酒言欢，替人办事；今天却被人控制，命运未卜。这就是官场，欲望膨胀到极限，总会有吃得肚皮被撑破的一天。

可奇怪的是，田茂云在被调查一周后就出来了。

据小道上流传的消息，田茂云先后两次被省纪委叫去面谈。要不是省委副书记褚德民和新任太行市委书记张楚共同使劲，田茂云这次即使没有什么大问题，最起码也要被调整了。

不过，田茂云经历这次事件后，态度有所转变。先是立即兑现了县级退休领导干部的待遇，又提高了退休人员的工资标准。那些老干部们这才不闹腾了。据人说，禇德民和张楚都找田茂云进行了深谈，才使田茂云原本固执的思想多少扭了弯儿。

但是，有关人事任免问题，田茂云坚决不松口。他还是很坚决地调整了财政局长、审计局长、计委主任、经贸局长、物资局长等一批要职。之后又重新审查认定了全县的副科级、科级后备干部。

常乐的主任徐文杰是县副科级后备干部，本来有机会到乡镇任职，可是这次也被拿掉了。徐文杰后来在政治上走的路子，不知道比现在多绕了几圈。

田茂云把郭玉智叫来。

田茂云问郭玉智：“玉智，前几天我让你帮着物色一个可靠的人当秘书，你办得怎么样了？”

郭玉智说：“我看好一个人，他是XXX局秘书，叫常乐，今年二十二岁。我对他挺熟悉，人品不错，办事稳重，手脚勤快，文字功底扎实，是个可以信任的年轻人。”

田茂云并没有接住话头继续说，而是看了一眼郭玉智，意味深长地说：“玉智呀，前一段你陪我进去关了几天，我和你的家里人都担惊受怕，你嫂子都不让我再在清河县干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不过你不用担心，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

郭玉智的眼圈一下就红了，说道：“田书记，请你放心，我绝对和你是一条心，不该说的打死我也不会说。”

田茂云听了，心里甚感安慰。他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郭玉智的肩膀上，说道：“和你说句实话吧，我在清河可以信任的人屈指可数，就连委办主任贾春贤都是脚踩两只船。他推荐了两个秘书，我都看不上，靠不住啊。”

郭玉智从田茂云办公室出来，赶紧就给常乐打了个传呼。

一会儿，常乐打了过来：“郭哥，什么事？”

郭玉智说：“常乐，好事啊。刚才田书记主动让我帮着选个秘书，我推荐了你。你不要再考虑了，我就替你做主了。你赶紧写个简历送过来，我给书记看一下。记住，快点。”

常乐没想到郭玉智这么上心，田书记还真那么信任他，这么快就决定了。

常乐觉得，这个时候再不和郭玉智说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就有点对不住郭玉智了。

常乐不再犹豫，说道：“郭哥，你对我的好，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不去县委了。”

“什么！”郭玉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更不能相信这是常乐跟他说出的话。他生气地问：“你给我说，为什么不来？难道有什么比给县委书记当秘书还要好的？”

郭玉智的质问，更让常乐深怀内疚，但话说出口，已经无法再收回，他只好硬住头皮继续解释：“郭哥，说实话吧，我也不想当秘书了。我们李局长出国回来，就要调整干部了。我想下去当个所长，这样也好照顾一下家里。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父亲老中小都得管，负担实在太重了。”

郭玉智一听常乐这么解释，更生气了：“常乐，我原来以为你胸怀大志，可是你刚才说的下什么所，根本是没有远见。跟上田书记两年，再笨的人也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唉，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想，让我咋说你才好啊。”

常乐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想了想，干脆说：“郭哥，对不住你了，我就这样决定了。”

郭玉智明显气极了：“好你个常乐，枉费我一片苦心，不和你说了，你有本事就另攀高枝去吧。”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常乐手里握着的电话还支在耳朵上，里面的声音“嘟嘟”地响个不停。

常乐心想，难道我这个选择真的错了吗？我拒绝了张雯，没有后悔过。拒绝了靳雨，也没有后悔过。可现在拒绝了郭玉智，为什么心里感觉后悔？泼出去的水，想收也难了。是我脑残了？真说不出来。

唉，不管它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