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言
漠王一人站在院子里。
银白色的月光下,绿树,假山,百花,楼阁都披上了淡淡银装,他素净的容颜美则美矣,却如百合花一般,华美冰冷。
身后的厢房里灯火通明,传来女子尖锐刺耳,痛苦隐忍的哭喊声,不时有婢女端着铜盆从他身侧匆匆走过。
漠王妃被侍女搀扶着走出厢房,说:“王爷,产婆说一切都顺利,您不要太担心,今夜风大,您先到侧屋休息下吧。”她近乎小心翼翼的牵起他的手,又近乎安慰的说完。
漠王淡淡的看向她,又将目光投向厢房,说:“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听他这样说,漠王妃也没有再劝,只安静的同他站在一起,自与他成亲到现在已经快八年了,这是风雨同舟,磕磕绊绊,耕耘不止的八年。当初她抛下一切跟着他来到肃州城,穷困潦倒,受尽当地官员的白眼,可她都不在乎,执意的要亲自为他做饭,做战衣,冒着刀光箭雨到前线去探望他。不愧是她林雨唯选择的夫君,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凭着赫赫战功,不但成为了西北大将军,还洗刷了他的父亲——懿王,遗留下来的罪责。
虽然,他还是对那个死去的女子念念不忘,可逝者已矣,如今能与他在浪漫夜色中并肩而立的只有她而已,她对他的了解,他们之间深厚的夫妻情谊,早晚都会冲淡一切。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产婆兴高采烈的从厢房小跑出来,跪下说:“云主子诞下了一位小郡主。”
漠王仍旧没有笑容,可眸子里波光流转,语气郑重的说:“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大宴七日,全府上下皆赏。”
“是。”婢女高兴的领命而去。
漠王妃跟着他走进厢房,见他语气温柔的安慰着还在轻轻抽泣的云夫人,还抱起小郡主疼爱的打量一番。
这些情景让她有些难受,想当年她生下长子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着沉重的自责和深深的难过,只安慰了她两句,便离开了。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她的嘴角扬起释然的笑,刚准备上前说几句客套话,却听屋外有侍卫传来急报,“报——!北漠国集结二十万兵力,攻下了突厥国都城,之后转道南下,直逼玉门关。”
漠王将孩子交给嬷嬷,快步走到门口,见黑竹和听音以在门外等候调遣,他负手,挺立在西北的冷风中说:“黑竹,你带五万兵力,直接绕至敌军后翼。听音,你去集结所有兵力,我们即刻启程。”
“是!”黑竹与听音同时领命而去,漠王看着站在身边的王妃,轻声说:“府里便交给你了。”
漠王妃心里一颤,突然觉得很想哭,她行礼应是,面带微笑的送他离开。这便是她用八年的时间换来的东西,他对她坚定不移的信任。
... ...
冰糖跟着郑鹏,轻手轻脚的走到地牢门口,冰冷厚重的铁门关的很严实,但并未上锁。他俩不约而同的趴在铁门上听,她是没听到什么动静,看他的神情,好像也没听到。郑鹏小声说:“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手,把眼睛耳朵都闭起来。”
冰糖心里担忧,仍瞪了他一眼说:“你闭上耳朵试试。”
郑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冰糖也没客气,用力一跳,像八抓鱼一样缠到他身上。
郑鹏压的晃了晃说:“你怎么变这么沉!”
“哼!少罗嗦,快开门。”
听她说话的语气和自己越来越像,郑鹏觉得欣慰又骄傲,只想立即,马上,此刻就能飞回家和她拜天地,然后将她彻彻底底变成自己的。于是他屏气凝神,提起内里,缓缓打开铁门。
冰糖将脸埋在他颈后,准备迎接暴风骤雨,可等了半晌都没见动静,身下郑鹏也停住不动,微凉的秋风夹杂着泥土百花的芬芳扑面而来,能听到鸟叫蝉鸣,却听不到一丝人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好奇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郁郁葱葱,静谧美丽的花园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没人呢?”冰糖惊疑的问,可问完才发现郑鹏仍旧全身紧绷,神情严肃的盯着前方的黑暗处不动。她也立即噤声,全力搂住他的脖子,以往,无论再危险复杂的境地,郑鹏都是一副嬉皮笑脸,轻松自在的样子,可今日,能让他如此紧张的人,会是谁?
半晌后,郑鹏近乎低声下气的说:“你再不出来,我可真走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气,“你又要去哪儿?”
冰糖闻声心头一缩,抬头看向前方,他一袭白衣,如鬼魅,如仙缕,徐徐而来,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他银色的鞋尖,素净的衣摆,爬满绣满银纹的长衫,最后落在了轮廓分明,英俊深邃的五官上。身为高高在上的国师,可他的打扮永远都是那么随意,长发总喜欢那样松散的披在身后,可即便如此,他与生俱来的威严,气魄,却丝毫不减。
大人,是你吗?我还是我吗?
冰糖迷茫的看着国师,心中安静的令她惧怕。
不,不是他!在梦中,他总是微笑的,与她相互依偎着坐在碗儿水边,共弹一架琴,他会温柔的唤她卿儿,会突然变出一片片灿若朝霞的合欢花,会为她披上火红的嫁衣,承诺会取她。
她也不再是她。梦里的她总是若枝头上刚结下的红苹果,清甜可口,如初春开的第一朵桃花,粉嫩嫩的令他忍不住怜惜。她能弹出最优美动人的曲子来,可以坦然的对她灿烂一笑。
这是噩梦,是噩梦!冰糖梦的将脸重新埋进郑鹏的身后,沉重痛苦的过往,无颜再见故人的痛,如漫天剑雨纷纷袭来。
“冰儿,你先下来。”
冰糖闻言打了个冷颤,深深低着头从郑鹏背上下来,然后背过身隐藏在他高大的阴影中。
郑鹏知道她害怕,也不打算再遮掩,顺手握住她的手说:“我不去哪儿,就是想在回家之前去个地方。”
国师的目光,从郑鹏那张尴尬羞涩的脸慢慢停在了他身后那个淡淡的黑影上,说:“三弟为了一个女子走了,难道你也要学他?”
“不,我不会学他。我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我也会拼尽全力的和她在一起。”郑鹏十分清楚,沉重的说着每一个字,认真决绝的目光让国师心头一震。
冰糖用力捂着嘴,咬着牙,眼泪无声的流淌下来。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如果你真学了三弟逃走,我无论如何都是要把她杀掉的。”国师淡淡的说着,目光又移动到冰糖身上说:“可是,你和三弟都是我看大的,让我利用你们容易,伤害你们却很难。二弟,不要作我的软肋,否则你会死的很惨。”
郑鹏闻言,一直皱起的眉毛瞬间松散开,大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
国师脸一沉说:“你就知道?梅三叛变这么大的事,你只交给几个暗卫就跑了?还到朝周城去破坏祭天,逞英雄。还想从我派去监视你的人手里逃出来,你好大的胆子。”
郑鹏被说的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才说:“都是突发事件,逼不得已。”他抱拳行礼,郑重的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国师眉梢嘴角都挂上笑意,说:“如果你们成亲我赶不过去,就将想要的东西告诉我,我派人给你送去。”
郑鹏乐开了花,抱拳道:“多谢大哥。冰儿,来,见见我大哥。”他说完,见冰糖仍旧背对着自己没有反应,只觉她是紧张害羞了,于是转身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瞧她,“不要怕,我大哥他就是长得... ...”
冰糖满脸泪水,痛彻心扉,她没有力气和勇气再看他,只怯怯的渺小的缩在他的怀里。郑鹏整颗心轰的炸开了。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偏僻贫穷的镇上,竟然有一个出身成谜的女子,弹的曲子令他都觉得心动。
他逼着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可历经生死,明知她心中还有隐情,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爱上了她。
看着冰糖已经哭成了泪人,他仍不愿相信她会是大哥的女人,很想此刻就问问真相,可不知为什么,他只觉此刻若问出口了,便会永远失去了,永远也得不到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怎么了?”国师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两人,饶有兴致的问。
郑鹏回头笑道:“哥,她怕了!你忘了?你这张脸到那里都能唬得住人。”他说完猛地将冰糖按进怀里,施展轻功而去,“大哥,我先走了。”
国师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向前冲了几步用内里喝道:“西北有变,速去速回。”
也不知道郑鹏是否听见,国师站在原地苦笑一声,只能转身离去。对于这个性子如风,顽劣不羁的弟弟,他很是头疼。
暗铮从树丛后面冒出来说:“大人,城主那边已经打发走了,要即刻启程吗?”
“不,等皇上旨意到了再说。”
“是。”暗铮领命,跟着国师往住处走,却见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望着郑鹏离开的方向,神色疑惑茫然,还带着隐隐痛楚。
暗铮见状,明白他正在思念旧人,沉默的站在一边。
他曾一次次把卿儿吓坏了,可最后的最后,她是否还那样畏惧着自己,是否有那么一点点依赖,原谅和爱意?
良久后,国师问:“你说,我的脸真的那么吓人吗?”
暗铮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国师也没有逼问他,像是了却了什么,凄然一笑,快步消失在静谧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