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乾祐三年七月,后晋李太后在建州(契丹境内),卧病,无医药,惟与晋主石重贵仰天号泣,戟手骂杜重威、李守贞曰:“吾死不置汝!”戊午,卒。
天平军是在唐宪宗元和十四年,由唐王朝平定当时的淄青镇李师道的叛乱后,重新划分而形成的方镇。自此,淄青镇一分为三,淄、青、齐、登、莱五州仍为淄青平卢节度使,沂、海、兖、密四州为泰宁节度使,郓、曹、濮三州为一镇,后赐号天平军,这就是天平军镇的由来,不过到了今时,天平军只下辖郓、濮二州。
乾佑三年的深秋,郓州城西南面被数百里水泊包围的梁山泺边的梁山上,一群人正登山游玩。
当中为的正是微服出巡的天平军节度使、忠义军都指挥使、兼侍中、检校太保、开国候史德统,从者有知郓州事赵普,牙将李汉超,除此之外,还有新任的天平军掌书记李昉。
史德统见曹彬能力日渐突出,再待在自己身边反而不美,不如将他下放历练一番,遂让那李汉超做了自己的牙将,统领众牙卫。
昝居润与薛居正二人,因新任西京留守高行周的极力挽留,所以没有随史德统来郓州,而且昝居润正忙着引洛入汴的事宜,史德统遂让他工程完毕后再回郓州,另外保奏沈义伦为知济州事,原驻扎在郑州的李偲调任为济州兵马副使。
考虑到濮州的民政事务,史德统便保奏在京城的秘书郎卢多逊为濮州范县县令,卢多逊在京城里过得不太顺心,见史德统主动聘用自己,便欣然去濮州上任。
追随藩臣,或许是在这个乱世中一个小文官,走向升迁之路的最好途径。
此番登临梁山,正是史德统查勘漕运河道之余,顺便来此游览的。
登临高处,极目西北远望,天高云淡,鸿雁南飞,水面上烟波浩渺,使人心旷神怡,落日余辉未了,一轮弯月早已升了起来,正应了那句:水光先见月,露气早知秋。
李昉宽衣博带,秋天傍晚的风将他的衣带吹起,显得风度翩翩,他轻声吟诵着,转头看向史德统道:“面对此景,大人今日可有佳作?”
“史某虽读过不少书,那也都是些兵书战册,作得不出。”史德统笑道。
李昉微微一笑:“大人太过谦虚。”
史德统没有答话,指着山下横斜的渔船道:“郓州虽屡造战乱,但我郓州其实大有可为,这方圆数百里的大湖,有渔业之利,或是将来能开通漕运,则更有通商馈运之利,就是我等公务之余,来此游历,也可怡情自娱。”
史德统自顾自的往前走,却不知赵普在后面一脸忧愁。
“哎,大人这话未免有些言不由衷了。”赵普在后面对李昉小声说道。
李昉知道赵普在史德统心中的地位极高,赵普参赞军伍协理经济民事,居功至伟,但并不倚老卖老,凡事谨守以下事上的本份。他听了赵普这泼冷水的话,不免感到惊奇:“赵普兄,此话何解?。
“明远或许还不知道。”赵普说道,“三日前,三司使王相公在府中设宴,为的是借一场酒宴弥消将相之间的仇隙。”
“文武不和,在下亦有所闻。”李昉答道。
“明远与同窗同年饮酒时,不知是否要行酒令?”赵普问道。
“酒至半酣,当然免不了要行酒令以助兴,通常酒令有误者,不是罚酒一樽,便是罚诗一首。”李昉回道。
赵普苦笑道:“那是咱们文人墨客的拿手好戏,通常武人饮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讲究的是豪气,哪里懂得附庸风雅呢?”
“大人说的是,但这也不奇怪。”李昉不禁面含笑意。
“听闻王相公召集权贵饮宴,酒至半酣处,倡议行酒令,拍手为节,节误须罚酒一樽。满堂绯紫皆愿遵从,惟有咱军上的父亲史公觉得这强人所难,适逢客省使阎晋卿坐在史弘肇身侧,他说一学便会,主动以身示范,史公瞧了,也觉得不难。”赵普又道。
“后来呢?”李昉不禁被话题所吸引。
“史公乃武将,刚学了行酒令,真正用时,难免手忙脚乱,但因为有阎晋卿在身侧指点,倒也可以勉强对付。明远或许应该知道,苏逢吉苏相公与史公有隙,他随口说因为史公身后有姓阎的,所以才免了罚酒之虞,史公闻言,立刻大怒,将席案掀翻在地。”
“这、这…”李昉诧异道。
“史公虽然强横,但这次却是有缘由的,明远有所不知,史公原本是郑州农家之子,老夫随军上在郑州任上时,听史公年轻时的同乡里人说,史公少时好勇斗狠,专喜惹祸,但凡见有不平事,颇能扶弱锄强。当地有酒妓阎氏,为势家所逼,被史公知晓,史公拔刀相助,代为解决,这阎氏始得脱祸。这阎氏感史公大恩,遂以身向报,又自出私蓄,令史公投军去,挣个前程来。史公后来反到感念阎氏之恩,便将阎氏娶来作为妻室,也就是军上现在的家慈。”
李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史公定是疑苏公耻笑自己结发之妻出身低贱!”
“你想想看,史、苏二人本来就水火难容,腹中又有了三分酒气,再加上这涉及自己内室之事,史公焉能不怒?他盛怒之下,找王相公索剑,扬言要当场杀了苏相公。幸亏杨公,王公一左一右将史弘肇拉住,苏相公这才奔马而还。史公怒气未消,也上马径去,杨相公怕他追杀苏相公,只好跟着,一场本来用意极好的酒宴,就这样收场。”赵普叹道。
李昉听了赵普的解说,感到极其惊讶,又问道:“我身在郓州,常与京城通信,我尚且不知,赵大人如何能知?”
赵普指着浩瀚烟波的梁山泺,笑道:“出郓州,经寿张,沿着这梁山泊西畔,再溯五丈河西去,可直达京师,一马平,寻常人步行须七天,但快马急递也不过是一昼夜的时间。”
史德统手上有一队暗影死士,专司窃取刺杀,打探情报,赵普一直代为统领管理,这等机密之事,赵普当然不能对李昉说。
“军上是担忧朝廷吗?”李昉瞧了瞧远处微微皱起眉头的史德统,对赵普说道。
他俩却不知史德统看着浩渺的梁山泺,心中想的却是编练水军。
“苏相公与王相公都想着外放,离开京城是非之地,军上焉能不担忧朝廷?”赵普叹道,随即又强颜欢笑道,“不过今日我等出游,不必去关心这些大事,这良辰美景,应当对酒当歌。”赵普吩咐随从,将带来的酒食奉上,并唤了史德统归来,与李昉等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将所有烦心事抛到了一边,倒也心惬意满,一直到深夜秋霜下降之时。
他们在梁山下宿了一夜,第二天才满意而归。
行至郓州城外一村舍,只听一阵孩童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粲不庭方,以佐戎辟。
四牡奕奕,孔修且张。韩侯入觐,以其介圭,入觐于王。王锡韩侯,淑旂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舄,钩膺镂锡,郭鞃浅幭,鞗革金厄…
众人不禁心奇,只因当今乡里穷困,就是大户人家也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有余力供养子弟求学呢?
史德统与李昉等人寻着读书声行去,绕过一条小河,在翠拍怀抱之中的几间茅舍前驻足,凑近窗前,探着脑袋往里面瞧。
十余位幼者七八岁,大者不过十来岁的童子正坐在席案前,摇头晃脑着背书,稚嫩的嘴巴中吐出的是诗经大雅。
私垫师长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文士,只见他一袭素衣,正襟危坐在席案前,头略向前倾,微闭着双目,面含笑意,偶遇童子们背错了,立玄向背错者投去严厉的目光。
“王师、王师!”背诵了一段,有童子高声喊道。
“我说过多次了,不要当堂聒噪,凡有疑问,尽管伸手示意。”那教书文士微皱起眉头。
“王师,这书中的梁山是不是就是我们郓州的梁山?”那童子指着。
“非也!书中所言之梁山地处关西,非是我郓州梁山。”文士说道,“相传大禹治梁山,除了水灾,造福一方百姓,此文以大禹治水为始,赞扬周宣王平大乱,命诸侯之功绩是也!”
窗外的史德统见那文士天庭饱满,有一股英雄气,遂对着一旁的李昉笑道:“乡野之间不想竟有此等人物?”
“斯文之地,何人喧哗?”那文士冲着窗外怒道,起身迈出茅屋,看那架势,仿佛要与不速之客拼命。
“文伯兄、文伯兄,息怒、息怒,是小弟李昉!”李昉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前去。
那文士不由得止步,指着李昉诧异道:“原来是明远兄!听说你在郓州任职,我正想着去拜会贤弟呢。”
“文伯兄羞煞小弟了,我来郓州任职已经有数月,竟不知文伯兄已经自京返乡,惭愧、惭愧!”李昉连连连说道。
“愚兄也只是上月才返乡,贤弟不知晓此事,也不奇怪。”那文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目光越过李昉,打量着史德统。
史德统微服巡视辖地,带的扈从也不多,但他位兼将相,久为人上,且在军中说一不二,自然而然地在言行举止上发生巨大的变化。此番显得卓尔不群,气度不凡,即便掩在随从当中,别人一见便知他身份不可小视,如鹤立鸡群一般。
“明远兄能在郓州遇到好友,何不为史某引见一番?”史德统走上前说道,“人生有四喜,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早逢甘霜,还有他乡遇故知是也!”
“失礼、失礼!”李昉连忙道,他正要对那教书的文士介绍史德统,不料这文士却直接拱了拱手道:“阁下莫不是郓州史侍中?”
“正是史某!”史德统感到突兀,因为这文士语气冷淡,虽然并无失礼之处,但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态。
李昉尴尬地介绍道:“回军上,这位仁兄乃本地杰出俊彦,姓王,名朴,字伯文。”
“哦,原来是王状元当面,史某失礼,久仰,久仰!”史德统恍然大悟,连忙拱手说道。
“侍中大人果真久仰王某的微名吗?”王朴反问道。
赵普和李昉闻言只是皱了皱眉头,那李汉超和一干扈从牙卫闻言面色微怒,心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与我家军上这么说话。
王朴却不知,这史德统确实对他“久仰”绝非是寒暄之辞。
这王朴是今科春闱进士,是当科第一名,中了状元,担任校书郎。这王朴入仕后,便依附于杨邠门下,那杨邠原本不喜文士,近年有了大转变,也馆集文士,征为幕僚。史德统随史弘肇去过杨邠府第,王朴也曾远远地见过史德统,所以一见面王朴便认出了他。这王朴看到后汉刚建不久,而隐帝刘承祐年少,又懦弱无能、任用小人,杨邠身为宰执,坐视将相的关系恶劣,因而预感朝廷内乱即将发生,遂离开后朝廷,东归故乡,回到这里,开学授书。
史德统略有尴尬,李汉超见状怒道:“天底下读书人能有几人如你这般无礼?”
“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王朴不为所惧,直视李汉超。
史德统随即用眼神止住李汉超,大方的说道:“世之大贤,必有异于常人之处,今日一见王状元,果然异于常人。”
“伯文兄性性刚烈,请军上担待一二。”李昉是忠厚之人,会错了意,他到是画蛇添足地替王朴说起好话来。
茅舍中的童子们早就放下书本,个个挤在窗边瞅着窗外史德统一行人。史德统信步踏入茅舍当中,见这茅舍还算宽敞,四面墙壁上刷着白粉,也显得亮堂,唯有屋顶看上去很有些破旧了,怕是挡不住下一场大风雪。
史德统当即命人去找来村正,自己出钱雇人翻修茅舍,将真正的主人王朴晾在一边,他见席案前放着文房四宝,便走到前面,赵普知史德统想要干什么,眼疾手快,将一张白纸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