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暗夜Ⅲ：出狱前后

（以下是凶手写给读者的话，不是审讯记录，作者注。）

我知道他们早晚会来抓我，我不怕，我不怕死。如果这一次他们抓到我，我就死定了，两条人命，对吧，不会让我活着。四条人命？不能乱讲，我不怕死，两条四条一个意思，对吧。当然，如果加上老太婆，就是三条，但那个案子已经结了，我已经为此服过刑，欠债还钱，我已经还给她了！

但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他们是六月里来抓的我，后面我会讲一下，现在不讲。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给你们，他们要来抓我了，我得赶紧，有些事得在这之前办完。

上一回说到我进去了。我是自首的，非常配合，我那时就一个想法，活着，只好我活着，外面那祖孙三个就有希望，就能活下去。我知道我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靠山，别看我在里边了，只要我不死，我不信厂里敢收我房子，敢停我工资，敢欺负我老娘，我媳妇，我闺女。谁也别跟谁过不去，我活着，就有出去的一天，我看看谁敢。

就这么着，我认罪伏法，很快就判了，无期。我问过懂法的了，张宝林来看过我，我问过他。如果表现的好，无期就能改有期了，十五年，他是这么说的，好好表现，争取十年出来。靠，十年，我在里面呆了十四年三个月，我数着呢。不过不能埋怨宝林，他说得对，我得亏听了他的。

在里面那十四年里，我娘每年来看我两三回，多数时候我媳妇会跟着一块儿来。我媳妇不怎么讲话，我记得每次一来，她就往窗户那儿一趴，掉眼泪，基本上不说什么。我娘替她说，都说了些什么？她一般先说：儿啊，看你胖了些，也白了啊，娘看见你就放心了，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然后再说：我们仨过得也好着哩，你媳妇今年的工作还算稳定，给厂里加工编织袋，一个一分五，前几天一天做了三百多个呢，我就说媳妇啊，钱虽然重要，但身子更重要，咱悠着点儿干，一个月有个二十块钱，够用了……唉，可怜的孩子，她是可怜琪琪和我呀，怕我俩受苦呀，可也不能苦着她一个人呀……

这种时候，我就会瞅我媳妇，她就哭得更厉害，看着她那样儿，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我不哭，不当着他们的面儿哭。

唉，不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啊，说那些有啥用呀？！是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我老娘，对不起我媳妇，更对不起我闺女。

我闺女从来没来看过我，我知道那是我娘的主意。我娘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那对孩子不好，我明白，也不问她为什么不来什么的。但我最关心的就是她了：她长高了吗？长得漂亮吗？今年上二年级了吧！学习好不好？在学校里有没人欺负她? 三好生？那太好了，太好了，还是区里的？哦哟，哦哟，瞧我这没出息的，我这是高兴的，我真高兴！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见面的时间总是很短，刚见了面让他们回去，我就开始数，下一回来年我还有多少天。但我不能要求他们老来看我，我不是孩子，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成为他们的累赘，他们活得太苦太累。我知道，对于我娘的一些话，我不相信，我知道很多话是谎言，但我不揭穿，我没有那个狠心，我这个人心太软。我媳妇很少说话，因为我知道，她这个人说不来假话，到死也不会。

唉哟，扯远了呀。我没打算跟你们说这些，说这些没用，你们也不关心。关心？那是假话，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老人家讲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了，我看得明白，我们人，就那么回事儿。冷漠？差不多吧，人人爱自己，不关心别人，人得忘了自己，才能真正爱得起来别人，就像我的娘，你的娘，她们心里没有装自己，装的都是儿女，所以她们才能爱得起来别人。

又要扯远了，可能是年纪大了，老喜欢评论人和事啊的，我有什么资格评论别人呢？你们说呢？还是说说正事儿吧。

我要办的事儿是找女儿谈谈。从我下定决心找她谈谈，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我还是没有勇气。我出来快两年了，但我和闺女基本没有说过什么话。刚回来那会儿，我试过，但不行，她不理我。但她也不烦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为了这个，有时候我还挺生气，我想我是你爸啊，不管我犯了什么错，我总归是你爸呀，你怎么能这么没有礼数？难道你真的那么恨你爸？但我一看见她，就没有脾气了，心里除了愧疚，没有别的。

但这个样子是不行的。他们快来抓我了，我得趁现在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交待给她那些事，那些关系到他们祖孙三个人下半辈子的大事。

就在张宝林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下午，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今晚，必须交底了。

“赵哥，”他在电话那头低声说，好象怕人听到，“你现在能来保卫科一趟吗？”

我沉吟了片刻，语气坚定地说：“明天吧，我一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