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残月FIVE：归路

我在走廊里等他，他去了很久，走廊里的过堂风不断吹过，我感到有些冷。

刚才在审讯室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弱小的兔子。那两个警察的目光冰冷，我从那们的眼中看不到温暖。他们的背后有一面大大的玻璃墙，我知道他正站在那面墙的后面，我好想说：“你能进来吗？进来陪我？”可是我不敢，我也不想。

我慢慢地开口，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他们，就像揭开一层一层的纱布，向他们展示出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个离弃我们的人，我希望他不得好死，当他真得在一场意外中死去时，为什么我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出来？为什么那泪水中居然也混杂着伤心？那个可怜的妈妈，你的爱情中可有过幸福？你的绝望可曾经因为我的小小生命得到过哪怕一丝丝安慰？还有那个可悲的阿志……

回忆，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身世的回忆让我伤心，让我浑身发冷。我渴望有一个人都抱住我的肩膀，我渴望能在一个人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像小时候那样，像在奶奶在怀里时那样。

奶奶，多么温暖的怀抱啊，奶奶，你在哪里？

我对不起你。

想起奶奶，说起关于奶奶的事情，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它们从我的眼中涌出来，从我的心里涌出来：对不起，奶奶。

你曾经那么爱我，把我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你曾经用你那粗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你曾经用你那佝偻的腰身支撑起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让我安心地生活在平静之中；你曾经用你那坚毅的目光送我走上离乡的路，叮嘱我放心离开，安心生活。

有多长时间了，我不曾梦到你，不曾想念你？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忘记自己的孙女，可我呢？我真得已经把你遗忘在平淡的生活之外了！

奶奶，我对不起你，我想你，想回到你的身边，守着你，看着你，看你幸福的笑，看你安心地面对衰老。

原谅我，奶奶，等着我，奶奶，孙女就要回家了，回到我们的家里，回到你的心里，再也不远离你。

我等了很久，在等待的过程中，回忆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洗涮着我的痛苦、羞辱、愧疚，直到那些潮水因为我的泪水变咸，变热，直到我的哭泣声如潮水般最终退去，消失在平静之中。

他回来了，像一颗温暖的太阳，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站起身，迎着他走过去。他快步迎上来，小心地握住我的手。

“没事了，我们走吧。”他说。

我听话地让他握着我的手，顺从地跟在他身边，我想抱抱他，他好像听见了我心里的声音，伸出长长的手臂环着我的腰，我把身体幸福地贴在他的一侧，体会着他身上温热的气息。

我们旁若无人地下楼，来到院里子，他为我打开了车门，目光温柔，小心地照顾我坐进车里，然后，他打开车前门，坐进驾驶室。

“想去哪？”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挂着暖暖的微笑。

“我想回家。”我的声音很低，那种忧伤的幸福再次涌上来。

“我想回去看看奶奶。”我再次小声地说，我不知道在他的眼里，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意外。

他再次微笑起来，伸出右手抚在我的头顶，像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常做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发。他的这个动作让我幸福得差点哭起来。

“好，回家，我们的老家。”他转过身去，快速地发动了车子。

一个小时以后，当太阳快落下山坡时，我们来到了保山村的村口。车子七拐八拐又走了十多分钟，停在了我家的院墙外。

尽管我也曾经在读大学时回来过两趟，但这一次，我站在自家的大门外，心中却突然感到了一种意外的陌生，还有一种幸福的痛。也许是自己的个子长大了？为什么记忆中那高大的围墙，现在看上去这么低矮？为什么记忆中那颗粗壮的槐树，现在看上去那么纤弱？为什么记忆中那杂乱的院落，现在却显得空旷、寂寥？

我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变过，变化的是我，我已经失去了那双纯净的目光，我已经遗失了那些关于家的记忆，我已经在心里腾空了家的位置。

可是，她一直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任风雨把它侵蚀，任时间给她涂上衰老的颜色。她一直在这里，怀抱着所有的回忆，美丽的、不堪的、冰冷的、温暖的，她静静地等着你，回来，回到她的怀抱。

那洞开的大门，像不像她远望的目光？

现在，那目光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就像空洞的眼瞳中浮起的一束光，像像黑色的瞳孔中浮起的一滴泪水。

“奶奶……”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