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星光14：她的往事

从县公安局回来后的那天下行，我约了王舒娅在厂区西面的山脚下见面。

从厂区走到那里的山脚下，大约需要半个小时，那里有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几十年前用于存储军工炸药，现在早已荒弃了，留下一条僻静、平整的公路。在山洞的周围，有一片近百亩的桃林，在这种春末季节，是个浪漫、安静的世外桃园，也是近半年来我跟王舒娅最喜欢散步的终点。

从下午三点钟起，我们已经坐在离山洞不远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坐了两个小时了。从我提出那个问题到现在，我一直在听她讲故事，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关于奶奶的故事，关于阿志的故事。然后，我任她在我的怀里任性地嚎啕大哭，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耐心地等她发泄完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委曲。

等到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了，我开始试着跟她讨论关于身世的问题。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听完她的故事后，我有些诧异地问道，内心里虽然很期望她给出肯定的回答，但理性又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果然，面对我的问题，长久地沉默后，她说：“其实，在来晨光厂之前，我就已经查到了。”

我失望地看着她的脸，夕阳正红，落在她的侧脸上，我望向她的目光也被这温暖的光彩浸润着，胸口温温地，却楚楚地夹杂一些说不出的酸痛。

“他没有改过名字，要想查到一个没有改过名字的人，不难。之前是自己不想查，不想回到过去，我想忘记所有的那些不快乐，所有的那些背叛和耻辱。我不想像阿志一样，活在仇恨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转向我这一侧，苦笑了一下，表情中带着自嘲。

“可能这听起来很自私，不是吗？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谁说的来着？我害怕回到过去，只想走向新生活，所以，过去的十几年里，不是查不到，是我不想查。如果我查下去，找到那个所谓的父亲，又能怎样呢？报复吗？让他惭愧？听他忏悔？有用吗？这能让我快乐，还是解脱？能补偿我妈妈的痛苦吗，能让她再感到一丝丝安慰吗？”那种自嘲的笑容更明示地挂上了她的脸。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承认自己很自私，为了新生活，宁愿放弃真相，放弃仇恨，背叛自己内心的冲动。”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中透着对现实的无助，夹杂着对自己的深深厌弃。

“这样很好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自私，一个人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别人没有权利说三道四，不是吗？这也是我跟前妻离婚的原因，我承认自己很自私，没有办法按照人们期望的那样生活。人人都是自私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谁又有权利说三道四？”我不是刻意为她解脱，这是我的真心话。

听到我的话，她淡淡地苦笑了一声，再次低下眼眉，细长的手指不经意地摆弄起了一块小石子。

“谢谢。”她小声说。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内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对自己说：真相，你得找出真相，关于母亲的真相。自从进入到大学以后，这种声音就时时地响起来，提醒我。有时候做梦，也会梦到一个女人，在梦里，我知道那是我的妈妈，尽管我从来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我知道那是她，在梦里，她很凶，她报怨我不去找她，报怨我的自私和软弱。每次我都会在惊恐和愧疚中醒来，醒来后就会自责、流泪。这种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频繁。”

我看着她有些愁苦的表情，明白这些梦只是她自己潜意识里的自责，那些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自责幻化成母亲的角色，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发展下去，也许会把她带向精神分裂的边缘。

“我想起了王一茜讲过的那句话，也许在我的身体里面，潜伏着母亲的基因，也许有一天，在越来越矛盾的精神挣扎中，我也会迷失自我，也会像她那样疯掉。这种担心让我更加不安，它已经不再只是过去了，它还是未来，关系到我自私追逐的幸福。所以，后来我决定进行调查，为了内心的宁静，为了未来，为了新生活，我也需要一个了结，这个了结必须以揭开真相为前提。”

“我找了一些同学关系，从网上查到了那些名子叫吴万林的沂州人，一个一个地排除。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基本上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人，那个可能的我父亲，也就是晨光厂的吴万林。正是这个原因，我向厂里提交了应聘的工作申请。我的成绩足够好，学历足够好，学校的牌子也不差，所以，非常顺利地，我被聘用了，还认识了你，是你带我来的晨光厂，从遇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了你。这个你相信吗？”

我的脸有些不自然地笑起来。我们交往这么久了，早已跨过了那道门槛，但当我听到她说出“爱上了你”几个字时，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初恋的幸福和冲动。

“可能是我从小缺少父爱吧，我对中年男人特别容易产生感情。呵呵，你别多想啊，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让我一看到你就想依靠的，那个唯一真心爱着的男人。”她有些调皮地冲我眨眨眼。

“第一眼看到你，我也有一种冲动，想拥抱你的冲动，或者，想拥有你的爱的冲动。”我不好意思地说。

“屁，你是身体上的冲动吧！”她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真正放松的、开心的笑，我的心受到了她的情绪的感染，也慢慢幸福、温暖起来。

“这么说，你来到厂里以后，就查明了真相？”我叉开话题。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光找到了那个让我失望的人，还找到了母亲。来到厂里后，我就听说了那个坟中的女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是我母亲。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已经疯了的妈妈找到了吴万林，我的生父，但他不想我母亲连累他毁掉自己的大好前途，所以，他，或者是他和林莉芳一起，害死了我母亲，埋进了那个坟里。”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这一切的？”我不安地问。

“一听说那个坟中女人的事情，我就猜到了全部真相。”

“那，那个村里人传说的夜里出现的女鬼，是不是你？”我好奇地问。

她再一次大笑起来。

“笑死我了！我那天晚上好伤心，又不能跟别人说，就去了那个坟那里，想着跟死去的妈妈说说心事？胆子大？我从小胆子大，我不怕鬼什么的，人才可怕哩，我去过那里好几次哩，一点都不怕。有一天晚上撞见了两个人，把我吓一跳，不过，那两个人比我更害怕，他们看到我，真得跟见到鬼一样哩！”

她一边回想那晚的情形，一边禁不住坏坏地笑起来。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中感慨，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啊！

“那，吴万林的死跟你有关系吗？”我试探着问。

“当然没有！虽然我也非常希望他不得好死！”她转过脸，脸上带着有些生气的表情，眼光在我的脸上搜寻可疑的表情。

“你也怀疑我？”她的脸色忽然间就凝重起来，语气中再着责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但她的回答让我感到了巨大的轻松，内心充满了狂喜的冲动，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我说的有关系，并不是指你杀了他。”我辩解说。

“不是指我杀了他，难道指我指使人杀了他？你怎么会怀疑我？你……”泪水说来就来，我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也许是因为你的到来，让吴万林意识到了自己的罪行，于是，他在愧疚中自杀了？”我胡乱应付道。

“愧疚？他的心里有那种东西吗？如果有，他二十年前就不会扔下我和妈妈不管死活，如果有，他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害死自己的前妻！”她恨恨地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隐藏在她的潜意识中的另一个影子，那个我在梦中梦见过的她的母亲，那个仇恨的化身。她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情都让我不安。

“那，有关吴万林和林莉芳的死，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气呼呼地回答，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怨和愤怒。

她腾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气呼呼地跳下岩石，急火火地走了。

“我就是问问，干嘛这么激动呀！”我有些生气地站起身，拘着面子，没有立刻追随她跳下岩石，而是居高临下地冲她的背影喊道。

“你这是问我吗？你分明就是在怀疑我！连你都不相信我，是吗？你们没一个人相信我！”她停下步子，转回身子，怒气冲冲地回应道。

“如果没你的事，你干嘛那么激动？我来问你，还不是为了你好？他们已经打算拘捕你了，你知不知道！”情急之下，我说了不该说的保密事项。

“什么？”她忽然间一怔，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目光定定地望向我。

我跳下岩石，紧起几步来到她的身前，伸出两臂想把她揽入怀中，但她的身体就泥鳅一样左右扭动起来，固执地摆脱了我的拥抱。

“他们凭什么拘捕我？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她恨恨地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本能地扭头躲开了她炙热的目光。

“是你，是你让他们来抓我的，对吧？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对吧？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面对她突然间暴发出来的歇斯底里，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甚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是专案组的成员，我有权利有义务了解与案件相关的问题，作为案件的最大嫌疑人，你难道没有义务配合我，回答我的这些问题吗？我是怀疑你，但至于让你发这么大脾气吗？难道你没有小题大做吗？还是你想用你的怒火掩盖什么真相呢？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突然嘤的一声就哭了起来，我本能地再次伸出手臂，想把她拥在怀里安慰安慰，却不想她用力地挣脱了我的手臂，快步向着背离厂区的方向走去。我不解地转身立在原地，眼看着她快步走向了山脚的一个山洞。那是一个废弃了几十年的军工仓库，一个人工开凿的防空洞群。

山洞的入口离我们站的地方不算远，大约有五六百米的样子。我望着她的背影，一开始没有弄明白她要去哪。很快，她就走到了山洞口，再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影子就消失在了山洞中，像一块石子无声地沉入到黑色的水潭中。

我还是没弄明白，刚才还在气头上的她，为什么突然之间跑到了山洞里，她去那里干什么？一个人躲在里面生闷气，哭鼻子？还是她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

我傻傻地立在原地，眼睛盯着那个洞口，隐约之中，我仿佛看到从那个黑洞洞的入口处，一股死亡的气息氤氲升腾，如同那个阿拉丁神灯中逃出的魔鬼，渐渐幻化成一个人的形状。

稍做犹豫，我加快脚步，向那个洞口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