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残月FOUR：阿志的归路

那个女生没有死，她只是受了重创，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后，她幸运地恢复了，只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她的后半生注定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阿志被关了少管所，因为不满十四岁，他在里面蹲了三年半，出来的时候，我刚刚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他回到家乡的第二天，夜里七点多，他来到我家，我跟奶奶打了个招呼，跟他走了。我们在村口的柿子树下，见了最后一面。

那一夜，他说了很多话，说起了在里面的生活，轻描淡写，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末了，他给我讲了他妈妈的事。

“我躲在墙角，像一只吓傻了的耗子，就那么看着妈妈被吊起来打，他用皮带不停地抽她，一直抽到再也抬不起手，他累了，坐下来休息，眼睛偶尔会看一眼躲在墙角的我，我怕极了，每次他看我时，我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我不敢去救妈妈，不敢，连想都不敢想。我只是那么懦弱地躲在墙角，害怕他会再看我一眼，害怕他二话不说就把我也吊起来，害怕他把我也打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嗓子里有什么东西梗着，但他没有哭出声音，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深沉的夜空。我不敢插话，害怕打断他的倾诉，害怕他会忽然间闭上嘴，再次沉入多的来的沉默中。

“她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转过来，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水，我似乎看见黑暗中的两团火花，如同潮湿的火柴头儿，燃了一下，瞬间又湮没在潮湿和黑暗中。

“我救不了她，我不敢救她，我害怕，我不是人，我就是个胆小鬼，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恨我自己，我就盼望着哪一天，当我足够勇敢了，我会自己杀死自己，为妈妈报仇。妈妈是被我杀死的，我每天都恨不能杀了自己，为妈妈报仇……”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再也没人能救得了我。我活着，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死，可活着让我痛苦，就像生活在人间的炼狱。我活着，还有另一个原因，或者另一个理由，就是有一天，我希望能亲眼看着他死去，死在我的眼前，死在我的手里。”

我靠近他，想触摸他的脸，想安慰他，但他很警觉地躲开了。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吗？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样的事情在你的身上再发生一次。”他努力压抑着情绪，假装淡定地说。

“为什么是我呢？”我犹豫着问出了那个一直找不出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是你呢？有时候我也想搞明白这个问题。可能是你的经历吧，在我看来，我的生命是一场灾难，而你的生命也深陷地狱。有没有读过一本书？一个日本人写的小说，叫《白夜行》，对，就是那个，东野圭吾。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就像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我们都生活在不堪的往事中，生活在沉重的秘密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像行走在白夜中的孤独者，无人可以相伴，唯有彼此做为对方的影子，看到自己依然活着的证据。”

只是一瞬间，我明白了问题的答案。泪水突然间就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欢喜，在这个空旷的世界中，你忽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并非孤单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中，原来还有一个影子一直或远或近地陪伴着你。

“远远地看着你，保护着你，这让我感到开心，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是因为爱你才守护你，我守护你，更多的只是为了我自己，你可能不明白，但这也不要紧，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这些年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守护，没有嫌弃，没有拒绝，没有把我一个人推进无望的黑暗中。”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真诚。

“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份守护你的责任，让我能挺到现在，让我没有疯掉，没有死掉，让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他的语调越来越平淡，仿佛开始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现在好了，你已经上大学了，你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强大了，我好开心。当我出来的时候，我听说了你的很多事情，也知道你已经考上了大学。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居然很高兴，居然没有害怕。当我今天看到你，我觉得自己突然间就轻松了许多，好像背负了这么多年自己加给自己的责任，我也有点累了呢！不过，轻松之余，我也觉得有些失落，真得，就像怎么说呢？女儿要出嫁了，做爸爸的那种心情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模糊看到了他脸上的苦笑。

“今天来找你之前我就在想，是时候了，是该放手了，从现在起，你应该拥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未来了，你应该有权利跟过去说再见了！这是你的权利，你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要记得啊，从明天起，从零开始你的新生活吧，忘记你的身世，你的过往，从头来过吧，做一个开心的人，做一个幸福的人，做一个平凡的人。等你读了大学，毕业了，不要再回到这里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在确认我是否听懂了。

“那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再次犹豫着开口。

“我？有些事情该了结了。是时候了，真正的解脱，终极的幸福，我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黑暗中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假装的轻松、愉悦。

我很想说，这么多年来感谢你的守护，但我说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天夜里，从他的话中，我已经本能地意识到了后来要发生的事情？抑或我理应告诉他，我还不够坚强，不够勇敢，我还没有做好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准备？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对吗？我的自私让我最终选择了冷眼旁观。可是，那真的只是单纯的自私吗？还是对于我来说，不堪的生命体验已经在我的心中判定了失衡的天平？

这天晚上我们呆在一起很久，直到月亮爬过西山，快要沉入大山沉重的影子背后。当我们分手时，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手，这是我们第一次身体的接触，也是唯一的一次。

“开心地活下去！”这是他转身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天以后，我走了，去了青岛读大学。

大学入学时，我改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再叫王金枝，我现在叫王舒娅了，一个温馨的名子，一个全新的名子，我希望这个新名子都带给我新的生命，从零开始，从头开始，一切都是新的，崭新的生活，全新的希望，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那年冬天，当我寒假回到村里时，我才听说阿志已经自杀了。他在我走后的第五天夜里，用一把斧头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砍下了自己父亲的头，第二头清早，他带着纸钱，他父亲的头，来到了自己母亲的坟前，在那里，他喝下了准备好的一整瓶农药。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我想起了他那天夜里说过的一句话。

对于他的死，我不想说什么，我没有评判他人的权利。如果他还活着，我希望自己有机会对他说：“你还不能放手，因为我还害怕，需要你的守护。”

但在内心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却自私地对我说：你不再需要他了，你也不再需要仇恨了，你属于未来，你应该去追求新的生活，一个全新的生活，哪怕这追求以自私为前提，以背叛为代价。

是的，这就是阿志的故事，这就是阿志的了结。

我很庆幸他已经死了。

这是我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