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侍君
台基下陈设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楚恒就在这摆设之后,规矩的坐在黑漆嵌螺钿圈椅上,那双水凝结一般的眸子透彻见底,泛着清光,扶疏皆竹柏,冷淡似潇湘,成为了诸御宫中最为出彩的摆设,也是最可悲的摆设。
窗棂推开,夕阳的余晖为薄如蝉翼的窗纱添上了朦胧,暖风撼起,如白云浮动,传来花园中百花争艳所带来的香气四溢。
殷采薇被熏的昏了头,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楚恒没想到有此一问,但迅速答道:“二十有六。”
宫中从不缺花,缺的是赏花之人,惜花之人。楚恒不是花,他是树,一棵能在前朝枝叶茂盛,儿孙满堂的树,却在后宫孑然一身,满殿寂寥。
她不知道入宫是否出自他的本意,却在他的冷清下可以探知一二。
就在殷采薇以为他们就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遮帘轻挑,几个小厮快步走来,楚恒起身上前,托起茶碗恭敬的奉给殷采薇,简略道:“臣唯喜明前茶,宫中便只有普洱是新茶,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立于殷采薇身后的书柬上前接过,转身奉茶之际不动声色的伸进银针查探,再奉给殷采薇。
殷采薇看在眼中,低头拨弄茶盖,青瓷碗中盛着翠绿的茶汤,嫩芽尖细如针,色泽翠绿又有糙米的黄色,茶气晕起一股花香的清淡,请咂一口,甘甜可口,清新爽口。
殷采薇放下茶碗,道:“谁泡的茶,赏。”
圆脸的小厮腼腆的笑了笑,谢恩道:“谢陛下赏。”
赏领过,小厮们退了下去,殷采薇吩咐书柬:“朕记得宫中有黄山云雾,待会给楚卿送来一斤。”楚恒起身谢恩,殷采薇道:“无须多礼,这黄山云雾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你定会喜欢的。”
楚恒荣辱不惊,殷采薇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由缓了口气,似笑非笑道:“朕早在书中读赌书泼茶的典故,一直不得亲试,如今楚卿与朕品茶,不由升起一股无书的遗憾。”
楚恒听闻只是淡淡抬眼望了殷采薇一眼,道:“此词形容夫妻之间琴瑟鸣和、相敬如宾。臣并非陛下夫君,不敢妄用此词。”
殷采薇被气笑了:“楚卿真当适合礼部尚书之职。”
“陛下谬赞了。”
瞧着楚恒油盐不进的样子,殷采薇着实无力,再升不起培养感情的念头,略过不提此事,吩咐传膳。
一道道精致的菜色端上,占满了整个桌子,殷采薇道:“将甜食菜色放在楚侍君跟前。”
小厮面面相觑,依言而行,殷采薇不难想到他们的想法,也确信明日楚侍君跃上女帝心上会成为宫中与大臣们窥探的主要流言。
她的一句话却衍生出这么多想象,真是有趣。殷采薇笑了笑,望向楚侍君的目光越发柔和,几次想亲自夹菜,却因为菜太多、两人离着太远而放弃。
女子胃口本就小,伸了几次筷子便放下,楚恒余光追随着她,见她撂筷也跟着放下,殷采薇见状道:“吃啊,别看朕。”
楚恒也不客气,拿起筷子继续吃,优雅的姿态像是一只天鹅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殷采薇道:“楚卿比朕当初强多了,当年还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时候,便因用膳一事被训斥。”她提起旧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思谋已久。十年的时光足以将人雕刻的人事已非,在熟悉的人面前,她的举动难免有些纰漏。与其面对应接不暇的试探,不如曝光自己,主动叙说旧事。
楚恒道:“陛下颖悟绝人,予智予雄,年幼之时行事跳脱想必也是天真烂漫。”
殷采薇摇头:“朕那时为了讨好太后,处处留意太后喜好,终于被调到身前伺候,在伺候用膳时,太后忽然停筷,朕帮太后布菜多是素食,所以在传膳时自作主张将素菜往前挪了挪,后来太后娘娘罚朕在慈宁宫中跪了一天。”
楚恒撂下筷子,默然无语。
“太后告诉朕,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遂上位者应无喜好。”殷采薇笑了笑:“其实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教导。”
太后生前常叫殷采薇在她跟前读书,只说喜欢这些书,眼睛不好所以听着。但现下想想,她会不会料到这一日呢?
“太后娘娘自是珍爱陛下的。”
“或许这是个考验。”能靠着支点登上皇位,那是能力,若没那能力,只怕太后的意思是叫她为妃。
有皇帝潜龙扶持的情谊,在加上她宫女出身碍不着人眼,想必日子不会不好过。可她没有选择安稳的生活,她选择的是布满荆棘而又光芒万丈的路,勇往而直前。
殷采薇挥了挥手,让书柬下去。随着足音远去,她站起了身,此时日薄西沉,皎洁的月亮缓缓升起,为漫天璀璨的星辰填上一丝朦胧。
她关上了窗,微微回首,询问道:“楚卿是否困倦?”
书柬缓缓放下珠帘纱帐,女子姣好身形所拖拽的红袍在地上云动,那孤寂又坚韧的仿佛能支起天地的背脊依旧坚定,让人不自觉以为她正在满身铠甲,手持尖刀面对敌军。
幔帐一点点落下,最终那点红色消失不见。
一双龙凤红烛在青岫莲花纹烛台上点起,照耀着整个房间。殷采薇站在床前,伸开了手,带着淡淡的笑容,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冰凉的手。
楚恒慢慢的解开她的束腰,褪下外衫,感受她微微颤抖的腰际。男子特有的气息熏得人越发软绵,殷采薇感觉心头有一股麻酥感,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抗拒眼前这个面容冷峻的男子,可是她的心却不愿意沉沦。
指尖抵住那个还想进一步的手,她穿着中衣从容的上了床,含笑道:“明日早朝,朕倦了便睡了,楚卿也上来早些睡。”
楚恒解开幔帐,淡然道:“可需臣另寻别处安寝。”
殷采薇望着他道:“那怎么行?这对龙凤烛可是为你我而点。”
青纱幔帐层层叠叠,烛光只能照射进去微弱的光芒,床上的蚕丝被上绣着普通的如意纹样,有些发亮。
漫长的夜本是留给人欢愉的,却只剩下无尽的窘迫,两人背对而眠,各怀心事。
黑暗中悄无声息,微有桌上的烛火发出微弱的刺啦刺啦声,人一安静下来就会想很多,殷采薇把自己要面临的事情以最糟糕的画面呈现在眼前,心烦意乱。她想起殷怀瑾每次面对大臣后那无止境的沉默,那在黑暗中抱头而坐的身影,打从心底升起了疲倦,脱口而出:“朕好累。”
那边的人动了动,询问道:“陛下可要喝水?”
殷采薇发窘:“楚卿是怎么想到在朕心烦的时候问朕要不要喝水?”
黑暗中,楚恒坐起,道:“静水流深,臣只能帮陛下静静表面。”
静水流深,泽物不争。多好的词语。洞察一切却不被矛盾束缚,胸中自有万千丘壑,多么难做到。殷采薇阖目,楚恒其人性格冷漠,举止风度,言谈恭敬,叫人挑不出一丝的错处,却没有一丝想叫人亲近的欲望。
雕喜鹊登梅屏风上提着一首诗,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一看便知是楚恒所做。字如其人,这等人竟要委身于后宫,真是可惜了。
“主子?主子!”
殷采薇猛的回神,见书柬一脸犹疑的望着自己,轻咳一声,笑道:“恩恩,书柬说得有道理。”
书柬嘴角抽搐,望向站在角落阴影里的魏省,“我说让你侍寝,主子已经同意了。”
殷采薇一阵猛咳:“不妥不妥,朕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奴婢知道,因为奴婢说得不是这句话。”书柬揉了揉头,正色道:“奴婢问的是,楚侍君的侍寝是否留档?”
她守在外屋一夜,没有听见任何异样的声音,自然知晓春宵一刻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留,当然留。”去楚恒那的目的不就要一个孩子么,怎么能不留呢?
书柬琢磨了一会儿,神色变的凝重:“陛下想……假孕?可是您没有临幸楚侍君,他也没有被控制住,传出去什么消息不就露馅了么?”
殷采薇没有回答,而是问魏省:“能做到么?”
魏省从黑暗中走出,恭敬道:“需要一番清洗。”
殷采薇心中有了一番思量,叫书柬给她换了背后的药,又开窗通风,差人去传唤楚恒。
不过一会人便来了,楚恒一身淡青宽衣大袖的袍服,头发简单用白钗束起,清秀空疏,与白玉的宫殿极为相搭。
不待他行礼,殷采薇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笑盈盈道:“今日春光大好,朕便想着叫楚卿一同畅游御花园。”
两人靠的近,楚恒立刻就嗅到那一丝的药味,不动声色道:“谢陛下惦念。”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御花园中遍植古柏老槐,金麟铜像、盆花桩景,景色迷人。
太湖边,石山堆秀,殷采薇楚恒并肩而立在御景亭上,眺望四周景色。
“楚卿觉得御花园中的景色可美?”殷采薇望着石雕蟠龙喷水,怡然自得,仿佛是真的为了来此欣赏美景。
“宫中的景色是尤最好的工匠多雕琢的,自然是最美的。”楚恒的视线随意的垂在一处,眼前纵有千般美景却入不的眼。
“是么?”殷采薇笑笑:“朕却不觉得。”
楚恒淡淡道:“陛下眼中江山美如画。”他不知道这等没有营养的话还要持续多久,瞥了眼身后跟随伺候的十名宫女太监,隐隐能猜测到殷采薇的目的,只是这等阳谋,却是躲不开。
“楚卿更胜画中人。”殷采薇抬眼望他,眼中闪过一丝痴迷:“楚卿的名字真好,恒,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这句话出自天保,乃是祝贺宣王亲政的诗。像月亮一样永恒存在,像太阳一样日日升起,像南山那样长寿永不败,这句话对于一个臣子来说实在是太重了,无疑是一种捧杀。楚恒侧眸,寒光微动,露出了一丝笑意:“陛下博学多才,然而臣之名乃是取自母亲喜爱的易•系辞下传,恒,德之固也,因此臣之字也做固也。”
殷采薇笑笑:“楚卿家夫妻和睦,是朕与楚卿的榜样啊。”
楚恒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