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杂记(四)
*只在烟云密织处:故宫*
第二天是个濛濛有雨的天气。挤公共汽车过着老百姓的日子,吃掉一笼包子作早餐,我就往故宫赶去。早想亲眼一见它的美丽与神奇,那种心情,当真是迫不及待。
天安门的红墙出现在右手边:高高的城墙,深入其间的门洞——天安门给我的感觉,始终是古代的,当代的开国大典与每年的阅兵式,虽都是“它”的典礼,我却总觉得它更像是不曾经历过这些岁月,直接就将现在接驳进了历史之中。
这城墙是高大的、威严的,而城墙的背后,隐着的则是:岁月匆匆而过的烟痕。
这天的雨散落在每一寸空气中,像烟云织就故宫的面纱。
故宫的宫门口人头挤逼,一浪一浪地涌向前去。门票是二十元,我实在觉得便宜得意外,那些诸如**神宫之类的仿造景观,门票也可以卖到几十块,而故宫这样全中国唯有一处的古代帝王存宫,却只卖区区二十元门票,它贵一点我也赞成,至少再贵一倍吧!卖得的钱,拿来维修和保护,使我们的后世子孙可以同我们一样,仰视它的真面目而不必苦苦挣扎于“经费困难、无力维护”的后虞之中,不好么?
故宫这样的古建筑群,如果不能穿越千百年之后的岁月而留存、并且同样生辉的话,那简直是我们民族与国家的耻辱。
随人流进入宫门,五座汉白玉的金水桥铺陈脚下,一条弯曲的小河流淌于桥下,又流向外边。地面上铺的砖碎裂了许多,长草处处冒头,郁郁葱葱出人意料地兴旺。从前的大青砖地上,曾是森森细细的宫庭凝重,如今却化作了破土繁草的天下,当真是沧桑变迁!
从宫门入内,三大主殿罗列于前: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太和殿即我们世俗意义上称为的“金銮殿”,是皇帝召见大臣、处理政事、接见使节的地方,果然是高贵华美之至。殿顶上方一条盘龙,与殿下的一块作飞龙盘踞花纹的天然大理石对映,极粗的楠木盘龙金柱,一条一条地支撑着极高的天顶,气象森严。
这殿是不准游人进入的,只可以在外面远远地观望。想当年,这里面众人垂立,等着那宝座上的君主发金石之声,而这个君主,不论是尧舜还是纣桀,为他臣子的都必须尽忠尽职,不能有半点违抗圣意。以一人而治天下,却以天下而奉一人。“故”的意思就是过去,幸而这种事情已然过去;而宫殿,经历了岁月历史的考验,保留了下来,至于宫殿中曾经指斥天下的那些人,早就死了无数代啦!
中和殿建筑呈亭子状,以亭状建筑而居三大殿之列,倒也颇为奇特。它是皇帝上朝前更衣休息的地方;保和殿则是举办庆典和闲时议事的场所。这三殿居于故宫的中轴线上,同时也是旧北京城的中轴线,尤其在地势上,高出任何一处建筑物——当然,这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如今的北京城里摩天大厦鳞次栉比,故宫,变作小矮人。
这三大殿只能算是老去的巨人,佝偻了背,在年青的更高大更强壮的巨人面前,萎萎缩缩,褪了芳华的颜色。
我常常在电视电影的清宫片中看到的“养心殿”,则在故宫建筑群的左侧,一般不正式上朝的时候,皇帝多爱在这里办公、处理国家大事,甚至住宿也常居于此。三大殿是门面上的建筑,以示帝王威仪,而养心殿则是皇帝们喜爱的地方,它更像是被他们认可的“家”。三大殿,当然代理的“国”。
皇后与妃嫔们的家则在后院,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就是这个典故。三宫中,我印象深刻的唯有“慈宁宫”,那也是因为韦小宝看得烂熟的缘故;慈宁宫中住的多半是皇太后或皇太妃吧?皇后住不住却不清楚;而储秀宫是否被列入三宫名讳,我亦不晓得。对储秀宫记忆有加,无非是因为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太后曾居于此而已。至于六院名称,我则更不确了,反正是妃与嫔们居住的场所——她们位份固有尊卑,其实,不过同样是一群可怜的笼中鸟罢了。
现在慈宁宫改作了珍宝馆,另有一宫则改作了钟表馆。
珍宝馆中陈列了明清两朝皇室藏品中极少的一部份,每一件都是稀有的国宝:大明皇后的凤冠、清帝的龙袍、金铸的整套祭祀用品和金编钟编磬、各色的珠钗簪环、大座的金铸嵌宝佛塔、皇帝的玺和剑、整块的玉山盆景……我最惊讶的是那一床象牙编造的席子,它将上等象牙劈成极细极薄的丝,再手工编织而成,居然可以卷起来收藏。象牙上原有的纹孔可以吸汗,是极珍贵的材料,这让我联想想“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几句来。在我没有亲眼目睹之前,是怎么也不肯相信,居然世界上有这种神奇的事情,可以将粗重坚实的象牙变成柔软精巧的床席!这手艺据说已然失传,故宫里遗留下来的这象牙席,就是曾经的皇家奢侈与匠人巧手的唯一见证——这两者均令我惊叹:奢侈浮华使我惊于“以天下之物供一人之欲”的可怕;而手工艺人灵心巧手的创造品,则使我叹服于人力有时竟也会有一两分似天力,虽无法浩渺却可精于细微无穷。
钟表馆是清宫钟表精品的展示地,从高达三层的大自鸣钟到小若手指的小表,无一不是别出心裁。我个人倒不是很喜欢那些花哨十足的那类钟表,反而最爱的那款,乃是那座庞然大物也的古代计时工具:铜壶滴漏。漏声催更、更漏滴明,古诗词中常常有这样哀怨凄切的描写,而我呢,因为对现代钟表早就看得麻木,所以反倒是更喜欢这古意盎然的玩意儿。清朝人当然与我不同,他们那个年代,钟表是只能敬奉皇家的稀罕物件,理所当然地由皇家专宠,平民百姓不能窥其庐山真面目;时至今日,顶顶普及的就是这些指示时间的工具,而漏壶,却成了我们眼中的稀奇。
我在想,如果有时空机器的话,将我们的布料送到旧石器时代,那里的人一定会让我们最普通的尼龙丝袜视为至宝,如同我们将他们的彩陶“人面鱼纹碗”视为至宝一样。世事的变迁、岁月的流逝,古人与现代的我们,是不是有着一样的执念与误区?珍惜的,都不是已经拥有的,期盼的,都是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性善与性恶的话题,争了几千年了,哪里争得出结果来;再有几千年,只怕也不能够。我们后世子孙,又会说些什么?尊古抑今、嘲古扬今、亦或是薄古非今?
大概,传承与发扬我们文明中有价值的一面,摒弃与抵制愚昧的另一面,是我们可以做,也必须去做的吧。
转到珍宝馆的出口处,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角落上有一口很小的水井,这就是著名的“珍妃井”。当年支持光绪帝维新变法而最终被慈禧下令推入井中的珍妃,便屈死于此。珍妇据传说年青貌美、能歌善舞、能断文、通诗书,而且颇具胆识,只可惜生不逢时,即便嫁与一国之君,得到万千宠爱仍不免青春枉死,而她那肥胖谨慎的姐姐瑾妃抱着藏拙守愚之心,反而以侍了天年。可见:天妨红颜,真真是一语成谶。
乾隆花园只占故宫中很小的一方天地,乾隆皇帝退位后便在这里游玩休憩,他算是帝王中的“圣明天子”,自认不敢超过祖父康熙在位的年数,禅位给儿子嘉庆,自己做起了优哉游哉的“太上皇”。其实呢,他也不是真正地放下朝政退居幕后,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哪里肯放下手中的权力呢?这结果便是,他的亲儿子嘉庆帝虽深恨和坤,却也只得等到他一命呜呼后才敢向和坤开刀。前段时间电视上放的《宰相刘罗锅》中提及此事,有几分不确。
花园中别出心裁的是流杯亭。传说乾隆喜与大学士们在亭中饮酒赋诗,亭中开凿水道、弯曲流淌,仿的是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将酒杯放入水道中,随水流而行,停在哪位大臣的面前,他便须饮酒赋诗,以为一乐。乾隆留下的御制诗多达四万余首,其中大多格调平平,据说还有不少是枪手所作,可见他极爱附庸风雅。曾有人言道,平生最恨事乃是乾隆喜好在每一处风景胜地刻碑留诗,其实是贻笑方家、大煞风景,更可恨的是那些名家珍品字画,他老人家也爱在上头题字加跋,外加盖上硕大的几方印章,真是“毁宝不倦”!
我私下倒认为,乾隆既然喜爱诗书,至少比那些只爱权势女色的皇帝,要好上许多。
故宫中有许多的展览:历代玉器展、青铜器展、书画展、唐宋文物展、兵器展、丝绸展……看得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短短一天只能走马观花,怎么够时间让我浸润其间呢!直到太阳落山,要闭馆了,我还留恋在唐代的一座残缺雕像下,不肯走。这种美使我震撼,我却不能明白道出,我究竟看懂了些什么:那纹饰、那图案、每一根线条的流畅与起伏,都令我呆立。我也许讲不出,为什么,我看到了怎样的一种美,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而我深心底里,却是懂得的。
催人快快出宫的声音响了又响,我迟疑着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
夕阳落在宫殿瓦檐的金色上,闪出夺目的光芒,立在檐角的仙人、龙、狮、豹……都沉默地慎谨地审视着它们眼皮底下的世界。世界就是这么变来变去,人潮中换过千万张面孔,这古老的宫墙、古老的宫室,应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我站在两旁都是高墙的夹道中,这里已经没有了匆匆掠过的人迹。若干年来的故事向我袭来,我仿佛可以看到天色暗了下来,宫灯的微弱光亮星星点点地,一盏接一盏地排过来,又排向身后而去。宫女们叹息着,疲倦地走了过去,慢慢消失在这红墙的夹缝中,隐现、隐没。远处有鼓乐,然而不喜气,是阴恻恻的曲调,哀伤而低婉。
残阳泣血。
这墙、这室、这天地里,埋葬了多少的陈年旧事呵!
显赫也罢、孤寂也罢,专宠也好、忧郁也好,都封在这一方土中。随着渐沉的落日,缓缓地坠向身后。尘烟过处,已是飘渺无踪的灰迹烟痕。
我终于见识了心目中神往已久的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