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青州,《尚书•禹贡》中所记载的古九州之一,‘海岱惟青州’,大体指起自渤海、泰山,涉及河北、山东半岛的一片区域,地为肥沃白壤。直到汉代青州才有真正的地理辖区,东西汉时都设有青州刺史部,西汉州治治广县,东汉治临淄,并下辖齐郡,北海郡,乐安郡,高密国,平原郡,东莱郡,长广郡,等郡国,范围极广,魏晋时期,青州州治广固,下辖范围有所缩小。
隋代,青州治益都,领齐、北海、高密、东莱四郡,隋大业年间,置青州总管府,辖四郡三十六县,唐仍先后置青州总管府、都督府,辖八州四十九县。中唐及五代设平卢淄青节镇,辖十五州,直至后汉,青州仅为平卢节度使节镇,但管辖范围也不断萎缩。
这青州自古出强兵悍卒,是古代主要的兵源地之一。东汉末年,曹操追黄巾至济北,受黄巾降卒三十万,男女百万余口,收其精锐者,号为‘青州兵’,后来这三十万‘青州兵’就是魏武帝曹操征战天下,定鼎中原的资本。
已是暮春季节,青州城内,屠夫张正守在自家生意惨淡的肉铺前,一边看着过往行人,一边想着心事。
行人从他的面前匆匆而过,人人面色忧愁,无人停下脚步问问肉价几何,只因听说本州节度使刘铢不服朝廷号令,朝廷正欲调兵遣将赴青州,这刀兵之乱又要起了。
青州人可以不知道李守贞是谁,但大多数人仍然对前平卢节度使杨光远记忆犹新,一想到杨光远,青州人无不相顾失色。
“张屠户、张大屠户。”有人高声呼道。
“姓韩的你欲怎样?”
左边的米店,右边的布店,还有对面的食肆,个今生意惨淡,东家、掌柜们与小厮、仆人们索性纷纷站在店门口,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市人,一边相互打听小道消息,一边说着闲话,打发着时间。
“张屠户,您老真是闲不下来!依我看,你还不如关门大吉算了!”有那韩姓食肆掌柜的调侃道,“就您这门面,您开个价,我给您现钱,十成十的开元通宝!”
“是啊,您外甥都是大官人了,还不去享清福?”布店东家笑道,“您老要是想去东京,千万不能穿得太寒酸,我这里有上等的布匹,都是老邻居了,我给你个实意价,也算是照顾我生意。”
“要是换成我,我早就离开青州这鬼地方了,要不是我家祖坟在此,就是一座金山摆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多待片刻。”有人搭腔道。
张屠户这才回过神来,他鄙夷道:“若是真有一座金山摆在你面前,你果真是不屑一顾吗?别说大话,闪了舌头,世上什么最贵?钱最贵!”
那人尴尬地缩了缩头,道:“有刘铢在,怎会有我等小民的好日子过,要我说,朝廷就应该刘铢这挨千刀的千刀万剐。”
街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七八个中年人,都是短袖打扮,不是卖干枣的,就是卖鱼、卖靴、卖饼的。还有一个满身破烂的乞丐,柱着打狗棒,捧着一只破碗,颤微微地走到对面食肆的阶旁,也不求食,自顾自地躺下晒太阳,一边在自己身上找跳蚤。
“还是吃百家饭的乞丐自在!”那韩姓食肆店主摇头苦笑道。
“卖大枣,去年收的又大又甜的干枣,不甜不要钱!”卖枣的中年人高声吆喝着。
“卖鱼啦,今晨从黄河里刚捞的鲤鱼,又大又新鲜啦!”
“卖鱼的!”屠夫张忍不住叫道,“别胡说八道,我虽然一辈子想发大财,可从未骗过人,你这鲤鱼果真是从黄河里捞的吗?难道这鱼会飞不成?”
卖鱼的中年汉子停止吆喝,嘿嘿笑道:“客官,我这鱼是快马递脚送来的,不仅正宗,而且还鲜活的很,决不作假!”
“什么时候时兴用快马急送的了?”屠夫张将信将,他跟对面食肆的东家围在卖鱼中年的身边。见中年人用来盛鱼的小木桶中,果然养着几条鲜活的鲤鱼,食肆东家是识货的,不住点头道:“以我开食肆二十年的经验看,这确实是正宗的黄河鲤鱼。”
“兀那汉子,你这鱼是论条卖,还是论斤卖?不管你是用快马递脚送来的,还是用水桶运来青州的,都的来不易,这价钱怕是不低吧?。张屠户见鲤鱼鲜活,不禁想尝尝鲜。
“您老要是想尝尝鲜,就送您一条,想多要就拿钱来,一文钱不能少”。那卖鱼的汉子笑道。
“还有这等好事?”张屠夫瞪着那汉子道,“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客官不买就不买,何要中伤某家呢?”那卖鱼汉子笑道。
张屠户自知理亏,遂悻悻走回自己的铺子。
“驾、驾!”一支马队呼啸而来,沿街疾驰,不顾沿途鸡飞蛋打。那卖鲤鱼的汉子手中的水桶也被人一撞,倒在地上,几条鲤鱼正好被飞奔的健马给踩成稀烂,再也看不出黄河鲤鱼的鲜活的模样来。
平卢节度使刘铢近日来也大感不妙,朝廷连下敕令要他入朝,而那郭琼借征淮回师之机,竟屯居齐、青之间,虎视眈枕,不肯离去,明面上说是为了勘察水利交通漕运,其实用意如何,是个人都会明白。
这马队的主帅正是那刘铢,这刘铢性格刚烈难驯,惨毒好杀,从不愿主动服软,如今大兵压境,他也难免后悔。如今的时代不比唐末,诸镇当中竟然没有人愿为他声援的,朝廷说移镇就移镇,各地节度使都乖巧的很。而郭琼领的却是朝廷的禁军,这跟以往又有质的不同,以往朝廷为了镇服藩镇,只能依靠几个藩镇去对付另一个藩镇,如今他们武人横行的日子算是快要到头了。
今日,刘铢想出城查看一番,以便再作计较,他想趁着没跟朝廷正式撕破脸,提早表示屈服,但是此时的朝廷还会同意自己的要求吗?,刘铢心里也犯着嘀咕。
那卖鱼的汉子见飞奔而去的马队,再看看地上被踩踏的稀烂的鱼儿,脸上不禁凸显一丝怒色,随后与那几个卖枣卖饼的几个汉子悄悄的湮没在小巷之中。
距青州西北三十里的金岭镇,东南行营都部署郭琼坐在大帐中,手中拿着一封信,正想着事情,如果你细细瞧,就能认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青州城中卖鱼的那中年汉子。
这郭琼本是平州卢龙人,其父郭令奇曾为唐末幽州卢龙节度使刘守光辖下卢台军使,这郭琼年轻时就起于军伍,惯于征战,少时曾事契丹,官至蕃汉都指挥使,因难以忍受辽人的胡作非为,在后唐明宗年间,举族南归。近二十年间,郭琼一直担任着刺史、团练使、防御使之类的官职,难以再进一步,阳城一役,郭琼载功亦有不少,却难以升迁。更为难得的是,他在地方为政简宽,颇有贤名。
这郭琼三天前就到了这里,一直派细作潜进青州城,刺探刘铢的虚实,昨日,郭琼也亲自潜至青州暗中观察刘铢在青州所行。
而那刘铢在手下的建议下,命人邀请郭琼过府赴宴,他若推脱不肯来,定是得了朝廷的旨意来对付自己,自己就要早作防备。若他敢来,席上趁机套套他的话,他若推脱不肯说,就命刀斧手将其乱刀砍死,其部必溃。
那郭琼接了刘铢的信,帐中的将校都劝说郭琼不要赴宴,只道刘铢这筵席是宴无好宴。那郭琼对众人说道:“我若不去赴宴,刘铢定认为朝廷派我来是征剿他的,必会据城而叛,我若前去赴宴,刘铢心中必怀有一丝侥幸,认为朝廷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他只要肯服软,我就能好言说服他,让他罢干休戈,前去朝廷请罪。”
手下将士却又说道:“若那刘铢行鸿门宴之事,将军怎么办?”
“哼,郭某戎马数十年,岂会害怕他?单刀赴会算得了什么?倘若不是陛下与杨相公接连遣使来我军中,命我不可妄动刀兵,我早就攻入了青州城,若真是那样,郭某为国捐躯,杀身成仁也是死而无憾。再说那刘妹胆怯,若见郭某从容赴宴,并不敢害我。”郭琼大义道。
众将校见郭琼主意已定,知道多说无用,遂不再劝。
郭琼接了信,第二日便带着十几个牙军前往青州赴宴,那刘铢本以为郭琼不敢来,没想到不但来了,而且只带了十几个随身护卫,刘铢接报,忙命人准备。
“郭将军征讨淮南,此番立得大功,刘某带病之身给将军道喜了。”刘铢见郭琼进得府来,拱手奉承道。
“不敢当,不敢当,郭某行军还未到了淮南,那唐人已去,郭某此番是无功而反,刘公谬赞了!”郭琼客气道。
“那唐人怕是听了将军的威名,半道吓得逃了回去吧!”刘铢继续奉承到。
郭琼打了个哈哈,忙道:“不敢当,郭某岂敢在刘公面前班门弄斧。”
刘铢正欲再奉承几句,却见自己的心腹朝自己眨眼,心中一凛,遂道:“郭将军辛苦,刘某略备酒水,还请郭将军赏脸。”
“敢不从命。”郭琼笑道。
两人分主客落座,觥筹交错交错起来。
酒过三巡,刘铢见郭琼喝的高兴便有意问道:“郭将军不只有典军才能,更被陛下委以重任,勘察我青、齐水利漕运,将军辛苦了。”
郭琼闻言,知晓刘铢话语中试探之意,便道:“西京留守史德统上书,言疏通汴渠、五丈之利,陛下和杨相深以为然,言此乃利国利民之事,见郭某率军返镇,便让郭某兼了勘查京东漕运的差事,郭某路过刘公辖地,还请刘公海涵。”
刘铢闻言一笑,那刘铢的谋士却嘿嘿一笑:“只怕郭将军意不在漕运吧?”
郭琼听罢,狡黠一笑:“那刘公以为郭某何故至此?”
刘铢却是不答话,那谋士却奸笑道:“陛下怕是听信了朝中某些人的谗言,命将军来此押刘公回朝问罪的吧。”
郭琼见刘铢已把窗户纸捅破,也不在揣着掖着,遂道:“刘公既已知晓,为何不立即上朝申辩,为何还要待在原地,授人口实呢?”
“刘公若是入朝,只怕性命早已不保。”那谋士冷声道。
郭琼趁着间隙,见那屏风、帷幔之后有刀斧之声,心中一冷,怒道:“刘公若是执意如此,怕也是性命不久矣。”
刘铢闻言大怒,腾地一声站起:“匹夫,你当老夫不敢杀你?”
郭琼置如罔闻,从容地喝了一杯酒,淡淡道:“郭某烂命一条,死则死矣,只是郭某死后,城外的五千大军怕是也要借刘公的项上人头。”
刘铢闻言面色一震,说不出话来,郭琼见状大喝道:“难道刘公欲行李守贞之故事?岂不知李守贞今日何在?”
郭琼此言一出,刘铢两股战战,额头开始冒汗,良久才颓然坐了下来,一时无话。
郭琼见此情形,说道:“郭某又一言,还请刘公静听。”
刘铢遂挥了挥手,让那幕僚退下,郭琼见那帷幔之后人影还在,遂大声道:“刘公还是信不过郭某吗?”
刘铢见郭琼盯着屏风之后的人影,反应过来,心道此人早已发现了自己的安排,遂让士卒撤下。
“郭将军何以教我?”刘铢问道。
“郭某听说淄、青二州蝗虫泛滥,郭某一路观来,见田苗无害,由此可见,刘公之手段。郭某又听说滨海郡邑,皆有两浙回易务,厚取民利,自置刑禁,追摄王民,前后长吏利其厚赂,不能禁止,刘公即告所部,不得与吴越征负,擅行追摄,浙人惕息,莫敢干命,由此观之,刘公也为朝廷立下硕大功劳。”
刘铢听闻郭琼说起往日自己的德政,心中高兴,脸上却是哀叹:“刘某即使再有功劳,奈何架不住朝中的蜚短流长。”
郭琼闻言劝道:“刘公,当着您的面,郭某也不说假话,陛下派郭某来青州确实有监督刘公之意,然陛下和杨公有旨不得对刘公行事刀兵之事,只是让郭某好言相劝。”
刘铢闻言大喜:“郭将军此言当真?”
“郭某纵是有再大胆子,也不敢假传朝廷旨意。”郭郭琼笑道,随即又顿了顿,“只是,陛下多次召刘公入朝,刘公却百番推脱,刘公若是换坐到朝廷的位置,你会怎么想?”
刘铢暗自不语,郭琼见状又说道:“刘公这是当局者迷,如果刘公仍然执迷不悟,想据青州以要挟朝廷,刘公可曾想过前朝杨光远之事?有可曾想过本朝李守贞之事?”
“那李守贞结有凤翔、长安之援兵尚且被灭,刘公据此一城,又无人为您声援…”郭琼见刘铢有些松动,遂加把劲道:“刘公如若入朝,那些流言自然不攻自破,陛下与杨公见刘公奉命,自然也不会为难刘公。”
刘铢闻得郭琼之言,脸上阴晴不定,良久这才长叹一声,起身对郭琼拜道:“若不是郭将军,刘某怕是离死不远矣!将军放心,刘某这就收拾行装,明日便启辰前往京城谢罪。”
郭琼忙回礼笑道:“刘公放心,郭某回去之后,必奏报于陛下,替刘公周全一二。”
刘铢闻言大喜,遂让人撤了酒席,重新换上,两人又一番攀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