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彩衣楼
绝影、雪衣返回黑云楼旧址，仅在新年当天停留一夜。次日的凛冽寒风中，两人一个若肩扛高山的丈夫，一个若羞赧的依人小鸟，携手启程前往蜃沙海。
年轻楼主的地盘不能永远是一片废墟，何况雪衣已经是年轻楼主的女人，她占满了绝影的心。为了雪衣，绝影也得置办个像模像样的家。
要在一片残垣断壁上拉起队伍建立根据地，就得有钱、有人。钱财不是问题，绝影从风满楼得来的奖励就足够挥霍好几年了。但人要到哪里去找？又要找什么人呢？
想来想去，绝影最终选择再回万象城。那里是他跟妖娆、三袋、金克一起打天下、创基业的地方，以前留下的关系网现在正好用上。在知根知底的发迹之地挑选人手，总强过四处乱撞。
虽然雪衣继承了妖娆的本领与记忆，可她真实年龄尚不满一岁。尽管看模样雪衣已是个成熟稳重女子，但随绝影前往万象城的路上，她的表现却好像头一回出门的小姑娘，瞧什么都新鲜。逛街几乎是天下女子免不了的共同爱好，有心上人陪伴，雪衣兴致极高。而绝影为了心爱女子，甘愿大肆破费，锦衣首饰一样不少。在林雪缘这个边陲重镇，两人的心更加贴近，亲密得令路人侧目。
二人选择的路线是绝影第一次去蜃沙海的老路，先在林雪缘买坐骑再顺着逸水川东行。旅途上的每一天都显得如此美妙，不知不觉间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还没进万象城，直觉敏锐的绝影就发现气氛不对。以前欣欣向荣的万象城总洋溢着激情和充实的幸福感，现在却弥漫着大战前的紧张。在城南郊外，武装到牙齿的大军随处可见，各种辎重忙于调运。
有雪衣在身边，绝影连四处打探消息的麻烦都省了，他们很快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寂暮岭年轻楼主才刚刚享受到短暂甜蜜，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天翻地覆，这实在让绝影有些猝不及防。眼下不是找万象城求助的合适机会，他打消去拜访旧交的念头，带着雪衣悄悄离开。
摆脱万象城凝重紧张的气氛，绝影二人在东南方向一处新型小镇落脚。没能带雪衣好好领略大都会的新鲜，绝影对爱人有些愧疚。虽然雪衣很体谅他的无奈，但绝影还是想尽力弥补缺憾，于是二人开始在这个暂时风平浪静的小镇随意游逛。
林雪缘位于齿爪郡、封北冰交界处，繁华程度完全无法与万象城周边相提并论。在这个蜃沙海来往商旅云集的地方，雪衣发现许多好吃好看的东西，玩得十分尽兴。他们即将返回住处，小镇上忽然来了一个篷车戏团，当地大人孩童呼朋唤友前往围观，绝影、雪衣也手拉手去凑热闹。
绝影记不起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大篷车组成的戏班了。但他至少听说过艺人们行走灵兽山、㞭㟶峪的趣事。在七叶世界风云变幻的当下，有机会忘记多年来的厮杀争斗与佳人尽享片刻欢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好体验。而雪衣是第一次亲眼观赏艺人表演，她兴奋得就像个小孩子。
简单的戏台周围，报幕人在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庞簇拥下登场。他滑稽的形象、搞笑的语言，很快调动起现场气氛。幕布拉开，艺人们纷纷登台，杂耍、口技、魔术、曲艺一个不少。花花绿绿的彩衣吸引着所有眼球，多年磨练的精湛技艺看得人屏气凝神，诙谐幽默的笑话不时惹得满场喝彩，这片台下台下的小天地似乎独立于外面的大世界，让观众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和生活中各种苦恼。
戏团的演出非常成功，绝影、雪衣天天混在小镇居民中间，一场不落看下去。所有节目里，绝影最欣赏的是吹泡泡表演，他的操元术就是光影泡，但那个玩泡泡艺人的奇思妙想让寂暮岭楼主自叹弗如。此人不但能变出五光十色、大大小小的泡泡，还能用它们编织各种动物、建筑。每当艺人吹散华丽的泡泡造型，结束精彩表演，观众都会发出大为可惜的叹气，随后是雷鸣般的掌声，连绝影都禁不住向台上狂洒钱财。而雪衣，没一个节目是她不喜欢的，以至于戏团结束最后一天的表演，她竟然主动怂恿绝影同去后台拜访。
篷车戏团的老大名叫送笑，是个肥头大耳的鼠族，也是负责串场报幕、卖票收钱的人。他早就注意到绝影、雪衣，因为这两人是几天表演中出手最阔绰的金主。最赏脸的主顾亲自到后台，送笑当然要好好接待。
互相认识过，送笑再次感谢绝影、雪衣的厚爱。自来熟的戏团老大只用三言两语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后面的谈话非常欢快融洽。听送笑介绍，绝影、雪衣才知道，原来这个戏团是准备到万象城表演的。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万象城发丧，城中禁止一切娱乐活动。戏团从西六郡大老远跑来却没机会演出，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都要吃饭，只好到这个小镇碰运气。
“老哥，我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绝影谨慎地问。
“兄弟有什么话尽管说。”送笑巴不得跟金主套近乎。
“我看你这戏团中多一半都是半大的孩子，他们小小年纪就吃苦学艺，你们做父母的怎么忍心？”
“原来兄弟问的是这个。”团长收起了令人亲近的笑脸，“我必须先声明，我们不是这些孩子的亲生父母，其实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孤儿！？”送笑的话触碰到雪衣与生俱来的母性。
“没错。不但这些孩子，几乎戏团中的每个人都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连我也是上任团长在宝山集收留的。”
“上百人都是孤儿？灵兽山何时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老弟，你莫不是刚来灵兽山吧？”送笑下意识流露出个嘲讽贵人的神色，“别说其他地方，单单一个谜蓝砚，城中孤儿就数以万计。如果不是生计所迫，我怎会流浪到宝山集，甘心在师傅们的鞭子下学什么杂耍？”
绝影只保留了这两年的记忆，送笑说他刚来灵兽山也不错。其实绝影曾亲眼见过谜蓝砚那些饥寒交迫乞儿的惨状，但他先前并未在意，全副心思都在执行鸮目楼任务上。现在残酷现实重新摆在面前，他回忆起当初看到的一幕幕，却难以接受天下有如此多孩子遭遇不幸的事实。如果是损器流落街头就罢了，但成千上万身无残疾、心智健全的儿童也失去父母庇护，小小年纪就被迫在生死边缘挣扎，这深深刺痛了绝影，他一时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送笑。看着身边瘦弱的戏团小演员在大人指挥下收拾道具、捆扎行礼、将一件件比自己还重得多的东西搬上车，绝影心头大为不忍。
“接下来，老哥准备去哪里？”
“本来想去谜根洞，但我听说那边正组织疏散。看样子万象城要打大仗，所以我们想去谜蓝砚碰运气。”
“如果整个蜃沙海都在备战，谜林四城必然要响应万象城，老哥去了却发现各地都无心娱乐，之后该怎么办？”
“兄弟你让我想起了前任团长曾经说过的话。以前我跟随戏团长辈学艺时，也是到处流浪，不止一次遭遇兵荒马乱的光景。最艰难的时候，我们被山贼强盗打劫，戏团上下不得不在荒郊野外啃生果子、挖野菜才得以维持。还有一次砸开冰河钓鱼，结果鱼没钓着人掉河里没救上来。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冷得刺骨。抱着被子烤火的时候，我觉得受不了了，想趁夜逃跑，但上任团长告诉我：‘无论何时，无论面临怎样的绝境，总有观众需要我们，总得有人给这个残酷世界带去欢歌笑语。如果人们忘记了欢乐，忘了如何去笑，那才是令人绝望的地狱。’我接管戏团之后，也曾面临种种困境，有时卖力表演几天都弄不够钱财让团里的老老少少吃顿饱饭。可前辈的话我不敢忘，常常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总有办法。这么多年下来，不也闯过来了？”须眉、手脚全白的老团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自豪。
送笑朴实诚挚的话令绝影肃然起敬，他感受到一股支撑世界的坚定信念，面前其貌不扬的鼠族渐渐变成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形象。这个百十人的戏团，怀抱给世间送去希望的理想，将欢乐送到世界各个角落，他们此刻带给绝影的震撼，甚至超过了那些为人敬仰的一方强者！寂暮岭年轻楼主觉得自己必须为面前这些可爱又可敬的人们做点什么，同时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活着的使命！
“老哥，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们再也不用担心行走各地的危险，再也不用为糊口发愁？”
“哈哈~”矮胖的团长忽然大笑，“兄弟，你被我们的台上功夫弄糊涂了吧？我们只是个拖家带口的戏团，没有通天的本事。别说山贼强盗，连一个有点道行的魂能高手都能随便欺负我们，何况团里大半都是年幼的孩子？就算别人拿我们撒气，为了孩子们，我也得受着。至于衣食无忧，我更不敢奢望。没有对兄弟不敬的意思，您二位都是好人。但有钱的大爷们，谁会在乎一个非老即少的杂耍戏团？”
“我们在乎！”雪衣十分不忿地喊道。
雪衣的反应让鼠族团长愣了一下，但他还是说道：“二位的好意送笑心领了，也再次感谢两位这几天来的照顾，但经营戏团的是我，这不是你们该负的责任。”
“老哥，我和夫人是真心实意想帮助你们，究竟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们？”
“兄弟，我再说一次，只要我送笑还能爬上戏台，这个戏团就得坚守辈辈传承的信念，不会寄人篱下！”
“我不是要侮辱老哥，我只是觉得……你们让我看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为世间送去欢乐，这是何等伟大的事业！为了这个目标，我们愿意拿出全部钱财支持你们！”
送笑狐疑地盯着绝影。老团长曾听前辈说过类似的事，好心人收留，结果豪门的饭难吃，过不多久又被赶出来。那份屈辱比四处流浪的艰辛更让人恐惧，他不敢接受天上掉的好运。
“看来不亮明身份老哥是不肯相信我们了。”绝影与雪衣相视苦笑，“我，绝影，乃是寂暮岭新晋楼主。夫人雪衣，她的本领更在我之上。如果老哥赏脸，我们二人愿将平生所学对戏团上下倾囊相授，并许诺在寂暮岭给各位提供一处安身之地。在那里，你们再也不用颠沛流离，老人可以颐养天年，孩子们可以吃饱穿暖。戏团仍然能够坚持现在的信念，继续给世间各处送去快乐。”
以送笑多年行走江湖的老辣，他看出绝影、雪衣不是普通人，但先前只把二人当成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却压根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背景！老团长一惊之下赶紧躬身行大礼，口中赔罪道：“恕我老眼昏花！在两位高人面前胡说八道！”
“老哥不要这样。”绝影不等送笑跪下立刻搀扶他，双方又争执一番，年轻楼主再问：“对刚才的提议，老哥如何答复？”
送笑对寂暮岭三字并不完全陌生。戏团表演场地周围人来人往，偶尔会有些来历不明的家伙到后台打听消息，或者借热闹场合的掩护暗中接头。老团长可不想蹚浑水，但绝影当面相问令他十分为难。缓了一会，送笑才鼓起勇气推脱道：“可是……可是寂暮岭不是杀手乡吗？楼主若想让我们这百十号老弱妇孺去做杀人越货的事，恐怕我们做不来。”
绝影一听立刻激动起来：“杀手也是人！谁说杀手就不能心怀良善？谁说杀手就不能改头换面？我倒是觉得寂暮岭该发生点变化了！实不相瞒，我和夫人虽然挂着唬人的头衔，其实是孤家寡人，连新开一楼的名号都没想好。如果老哥肯赏脸入住，我那一楼从此就叫为彩衣楼！”
“彩衣楼？阁下不是真想在杀手乡搞个大戏班吧？”
“对！不错！我就是要将带给世界欢乐的信念当成奋斗目标！让人人听到寂暮岭彩衣楼，就想到一群华服艺人，就记起我们曾经带给他们的欢歌笑语！”
送笑看看雪衣，她满怀期待重重点头，再回望绝影，团长嚅嗫地问：“楼主你……当真？”
绝影先不作答，直接在桌上摆了一串锞金，然后才开口：“老哥，这些就当我们表达诚意的定金，日后团里上下的一切花销我都包了！我可以现在就跟老哥签订字据，保证你拿着它在甄有、㞭㟶商会能随时支取钱财。而且我还想拜师，好好学学那位泡泡师父的本事。”
送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绝影的诚意让他陷入天人交战，半响才回过神。但团长没有收起重金，而是对远处一位老者喊道：“老吹，召集所有团员！快来拜见恩人！顺便看看你的新徒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