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听世界 生死道

长这么大，酒言还是头一回跟个小老学究宅在一起迎接新年。

庆极安排酒言闭关，但形式跟龙族事前所想出入不小。闭关地点就在黑麒麟的住处，六道祖师书房暗门后的密道，通往一个大花园似的石窟。这间冥想密室与庆极的讲学大厅仅一壁之隔，里面培育着各种夜光植物，洞顶镶嵌有荧石。进入其中，奇花异草的香气能使人放松安定，久居也不会有憋闷压抑感。如需查阅资料，很方便地就能去游四方祖师的私人图书馆检索。的确是个闭关冥想的好地方。

闭关前，酒言还欠穆月一个未完成的小测试。正因为那个测试，酒言有了从全新角度重新审视生死的机会，站到了未知领域的门槛前，他也获悉了龙族与灵兽族的同源之说，并看到了再度龙化的希望。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洞悉生死。

庆极的书房中，有一类著作是专门研究生死问题的，多为厚朴园医药六道所著，少量出自通灵六道之手。尽管酒言并非第一个涉足生死领域的六道，但翻过所有著作，甚至是小册子之后，他发现了一个书中共存的问题——麒麟泊的研究历史上，没人掌握过类似神纹三族观察生死的方法。

据酒言所知，神纹族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显然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以至于长久以来麒麟泊只能在观察大量现象的基础上，推断出一堆互相矛盾的不完整理论。难道奉行有教无类原则的麒麟泊，一直都没收过来自神纹三族的学生？

酒言为此专门问过游四方祖师，庆极的话出人意料——他还奇怪龙族怎么娶了个神纹女当夫人？因为菱纹女营相当于一支管理严格的军队，在籍战士从小到大都不会离开腾根泽。

这太怪了！趁穆月送饭的机会，酒言亲自问夫人，而神纹女的回答更离奇！穆月说她没成年就被一位师父带去兵符城，与酒言初次见面时所穿厚重金甲也是师父所赠，并要求她离开齿爪郡前都不得显露真实身份。

可与师父相处两年，穆月甚至不知他到底长什么样！难不成穆月其实是被那所谓的师父从腾根泽拐走的？不过看她对昔日恩师无限怀念感激的神色，酒言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比起探究穆月的离奇身世，酒言的当务之急还是闭关突破。既然命运安排酒言成为深入生死领域的六道，又给了他感知生死的方法，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庆极，酒言都必须尽力。

黑麒麟安排酒言闭关，绝不仅仅是提供处所，他还帮龙族制定了一长串计划，读书正是第一项。按庆极的话：“身体的行动，必须有思想的指挥。知识是驱散眼前黑暗的火炬，心看到，眼才能到，继而身才能到。技艺是最末流的东西，是智慧的成果体现。”

酒言从未发现有这么多书要读。以他最初在龙界仰天城的习惯，酒壶才是最好的情感交流对象，现在却要跟一群不知作者是死是活的呆板书本把酒畅谈……

幸好跻身操元高手之后，不光魂魄、身体更加强悍，看书、识记的能耐也大大增长。酒言还没听哪个操元高手不练功而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日夜苦读上，这大概是他魂能属性转变、本领尽失的一大“好处”吧。

吞下这辈子最大宗的文字，酒言空白的大脑中有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他自认聪明了不少，心中同时夹杂了饱餐后的充实和畏惧无知的知识饥渴。

庆极所列第一批书目读完，接下来是观察实践和复现冥想阶段。酒言边咀嚼肚中反刍的智慧，边发散感知重新打量起周围的一切。读书间隙，酒言将穆月所教的色彩观察方法练得纯熟。他眼中不再只看到流光溢彩的漂亮，还充满令人敬畏的生老病死。以前他不知道死亡离自己有近，现在明白它时刻盘亘在身侧。

幸好普通人无法看到近在咫尺的死亡，意识不到生命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然他们的世界观都可能崩溃。前人积累的庞大生死案例存在脑中，酒言不至于被脆弱如玻璃的生死边界吓到。在挥之不去的阴影映衬下，勃勃生机静静散发的光彩看起来是那么可爱，酒言却不得不寻找挑动黑黢黢死亡灯芯的方法。

穆月能用控制生命能量对抗死亡，而木荣恐怕早就超越了这一层次。可惜母亲早已逝去，无法亲自教导她深爱的儿子。酒言努力排除杂念，重新进入安定冥想状态。不管怎样，母亲独特的木属性就在自己体内，父母的爱保护着酒言，他们仍与爱子同在，他们绝不会伤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酒言让心中感觉牵引自己深入下去。如同潜入最黑暗的深渊寻找光明。心一点点下沉，神魂似要慢慢凝结，他的生命之火越燃越淡，直至触摸到了自己的死亡！酒言心底立刻泛起了无尽的恐怖，却无法从深海挣脱！他好像缀着铅块被扔进海中的死囚，徒劳挣扎搅浑了海底的泥沙，慌乱中险些连胸中最后一口保命的空气都吐出去！

稳住！稳住！酒言在心中大声鼓励自己。

变形的气泡仿佛承载着酒言的记忆。他触碰到一段朦胧，而直觉告诉酒言——这就是他面对青龙发动绝地反击的关键一刻的再现！在煜䶮坛，青龙到底有没有杀酒言的心思已经无法确定，但他把酒言逼得命悬一线却是不争的事实。正是生死关头的重压，才让酒言体内的木属性彻底觉醒，并且令他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龙化。酒言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记忆碎片重组，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一切。有父母的护佑，他一定能够成功！

如同溺毙前最后一刻挣脱了负重，酒言在深海中猛睁开眼，黑色的死亡壁垒消失了！他看到了光！酒言奋力向它指示的方向游去，意识彻底崩溃前，他跨越了生死之门，触碰到了世界的彼端！但这里没有恢复生机的清冽空气，只有无法捉摸的空虚！他大叫着坠落，手脚徒劳地伸张！

伴着一阵擂鼓似的杂乱呼吸，酒言的意识跌回了身体，看到的东西却把他自己吓得半死——眼前是一段巨大的灰白色蛇身！这一惊非同小可！酒言挣扎着想要退开，那蛇身也同时游动起来！酒言更惊，却找不到手脚，慌乱中他看到大蛇的爪子！

寒光闪闪的巨型凶器近在咫尺，酒言真的魂飞魄散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定住了他，停转的大脑挤出个问号——蛇长爪子？身为龙族，酒言自然见过同族龙化后的各种模样，眼前这只硕大的利爪怎么看都属于龙族，难道……！？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了一点，酒言试着活动了下不知在哪的手脚。右手、左手、右脚、左脚，一圈感受下来他的身体好些凭空消失了一般，幸好那要命的利刃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再试一次，酒言惊讶地看到——眼前巨爪仿佛脱力似的轻轻捏合！

这……难不成……是我？

宽阔的石厅里，一头灰白色巨龙卧于满是黑灰的地面，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熟悉着自己的身体。努力再三，酒言都无法控制全新的躯体从地上爬起。如同侏儒的意识突然被塞进巨人的身体，他只好先闭目感受一番。

头生弯角、背生尖刺、手足变成了利爪，而且一丝不挂……这真的是他吗？可感受到的形象与穆月等人描述的，先前他们在煜䶮坛看到的那头飞龙非常一致。原来我龙化后就是这幅德行啊……

被自己吓了一跳的酒言虽然尴尬至极，但也渐渐接受他已成功龙化的事实。尽管身体还不能活动自如，一股巨大的成就与兴奋很快从酒言心底涌上来！龙化！他羡慕了同族二十多年，如今自己终于做到了！

匍伏于地的酒言赶紧回忆先前进入这种状态的情形，生怕忘掉窍门以后又得重新来过，可心中激动硬是拽他进了白日做梦的境界。酒言仿佛看到自己以巨龙之躯翱翔云端的雄姿，透亮如白玉的龙鳞在天际熠熠生辉，穆月、金躩、庆极、万象城的朋友们在地上仰望欢呼……

“天呐！酒言！你究竟做了什么！？”庆极怒气冲冲的惨呼打破了某龙的自我陶醉。

“我做什么了？”酒言不解地转向冥想之地的入口，可还没看到庆极，他先被刚才忽略的四周情形震住了！

草木葱茏的繁茂景象完全不见，偌大石厅里只有纷纷扬扬、充斥死亡气息的黑灰！酒言惊讶万分！他运起灵传术想找到那些珍贵植物被毁的原因，却发现——不但庆极经营多年的大花园已经寸草不剩，连他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强烈的死气！

他变成了亡灵！

“祖师！快离开！”

可这警告一点作用都没有。

“酒言，你成功了！”庆极挥开飘荡的死灰走近。他一看到酒言龙化的模样，所有怒气立刻抛到九霄云外，脸上只剩下重大学术发现后的狂热。

“祖师！我变成了亡灵！”

“亡灵？哪你老娘是什么？”庆极的话又一次打在了酒言思想的空档，龙族正不知如何回答，黑麒麟继续道：“我认识你妈那么久，怎么可能被枯荣结界伤到？你别在意那些花花草草了，赶紧跟我上去，把发生的一切全都详细告诉我！”

枯荣结界？庆极的思维太过跳跃，酒言一时跟不上，但他至少知道要把宝贵资料留下来，于是想要变回人形。谁知试了几试，他竟然无法恢复！

酒言只好像一截被捆扎结实的木头般，声音发直道：“祖师，我变不回去了……”

好不容易完成龙化却无法恢复人形，这实在太让酒言尴尬了。进入研究状态的庆极却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三步并一步冲到书房，又瞬间返回。接下来就是师徒二人之间的问答，情形与审问犯人相去不多。

得到期盼已经的答案，庆极心满意足地离去，把酒言独自撇在空无一物的石厅。幸好黑麒麟走前扔了一句：“龙化需要魂能支持，魂能耗尽你自然能恢复人形。”否则酒言真不知如何是好。

其后几天，穆月、金躩好奇地前来探望龙化后的酒言。看两位夫人怀抱龙茧、梦蝶指着自己说：“看呐孩子，那就是你爹！”酒言无比别扭，总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关在笼中供人观赏的稀奇动物……

在石室中憋了数日，酒言终于能灵活驱动身体。待魂能耗尽，疲惫不堪的龙族得以恢复自由。换洗完毕，饱餐之后大睡一场，空乏的魂能渐渐恢复，酒言决定边等庆极研究自由进出龙化状态的办法，边忙里偷闲给自己放假。

告别封闭密室重新走在广阔天地，酒言发现自己的感知力再度发生变化。龙化以前，经过日夜不辍的练习，酒言已经能够探查到非生物的独特波动；龙化之后，一段朽木在他眼中都仿佛活了起来！只要潜心感知，他甚至能看到那块木头生长死亡的全过程！

游四方大师兄出关，通灵六道纷纷前来祝贺。酒言不辞美意，在露天篝火晚会上与众人举杯痛饮、谈天说地。酒喝多了，那种奇特感知力又浮现出来，一堆堆篝火在酒言眼中渐渐有了生命！用枯草、木头、矿物为燃料的火焰开始表演起哑剧……

酒言受不了这种古怪感觉正要告退，忽觉锞囊中有了异动！他离开人群奔回闭关密室，追寻起异动源头，发现那竟然来自几乎被他彻底遗忘的《灵传术•火》！

这本从仰天城陪伴酒言至今的奇书可沉寂好一阵子了！青龙翻查酒言锞囊时粗暴至极，此书居然能逃过堂堂大帝的辣手幸存下来，简直令人称奇！如今它再度复活，酒言兴奋地甩甩头赶走些微醉意，目不转睛盯着即将展现在眼前的无上妙法！

可惜天不遂人愿，向来只增不减的文字这次却鬼使神差地开始消失！酒言眼瞅着一列列记载灵传术神奇技法的书页化为白纸！痛苦纠结中，他又庆幸曾经出现在纸上的一切自己都已铭刻于心。

当最后一个字也彻底不见，酒言不禁掩卷长叹。奇书上的妙法仿佛化成了满天星斗，恐怕今后无人可以再触碰它们。难道玄妙的灵传术要就此抛弃酒言了？他不甘心地再次低头，却惊讶地看到已经消失的书名再度出现，风格全变的字体书就——《灵传术•木》！

用颤抖的手翻开书卷，一列崭新的文字正凭空落于纸上！其行文如下：

灵传术•木之一•生死道

生与死焉能分离？二者原本一道，应是生命旅途之昼夜，故此大可不必认为生即是好、死即是坏，超脱生死才能永恒！可惜世人往往执于一念，到死不能明悟，当舍之时不忘取，当死之时尚贪生。秘法要义须将境界作为技艺宗旨，将生死合于一道。

何为生灵，何为死物？存于世间本无分别。灵传术本不该只有生发没有收敛，一呼一吸，百生百死，推人及己，视死如归！而兴衰莫过其四：羸弱之物喂之以盛，则成；盛极之事以否[pǐ]济之，二者皆亡；盛极之事喂之以盛，必盛极而衰；死极之事以死济之，则虽死犹生。是谓生死道！

灵传术•木之二•听世界

生死相依，万事万物盖不能免。欲参透大道，须潜心聆听，灵传术乃登堂入室之门径。待洞悉木之诸形、火之诸色，即明了一木有其志，一火有其声。一世盛衰皆可逆，腐而不朽，死而又生。此间生灭不断前缘，则聚散离合，生死相依。动静之间，妙法无穷，博闻广阅，先听后引，诉诸生死道，成就天之剑！

灵传术•木之三•龙化木

界之南有林曰龙木，皆吾族烈士不屈英魂所化。余常静坐其中追忆朋辈音容，意图借生死大道度诸勇士超脱，奈何困于迷局终不能如愿。后遇一灵兽山奇女子，名木荣，身怀死生秘术。岂料未及详谈，她竟殒身乱世，痛哉！痛哉……

……

酒言实在没想到这卷奇书的作者竟然认识自己的母亲，而且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木荣的敬佩和惋惜……尽管母亲木荣去世前止步于操元层次，但她站在了前途无可限量的生死道最高峰！尽管母亲最终没能帮助作者完成夙愿，《灵传术》的木之卷也没有讲述突破生死界限的技法，但酒言依然感到心潮澎湃！

木之卷的作者探求的经历，证明酒言、庆极的研究方向无误。要逆转生死必须先达到听世界的水准，然后以超脱万事兴衰生死的境界施加引导！

酒言非常庆幸，他至少有一处超越了奇书作者，木之卷第三段中的龙化木现在可以改为化龙木了！就灵传术而言，这或许是他出师的标志！可以预见，今后听世界、生死道会在酒言手中展现出难以想象的威力！或许真如《灵传术》的作者所说——那将是令世人敬畏的天之剑！

前人已经指明了未来之路！虽然还不熟练，但酒言距离母亲生前达到的高度只有一步之遥。总有一天，父母的宝贵遗产终将合璧！凌风、木荣的儿子定会立于七叶之巅！

酒言正壮怀激烈，忽然从北边传来巨大的连续强震！

有人在麒麟泊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