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依古礼,男子娶妻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六道程序,方才将娇妻娶进家门,这俗称‘六礼’。
每道礼仪极为繁琐复杂,但自唐末以来,战乱频仍,礼废乐坏,六礼早已不行。有的将纳采并于问名,有的将请期并于纳征,而有的大户人家操办婚礼又常常逾制僭越,派头直逼王侯。也只有那些重视古礼的士大夫们才会坚持依古礼举,即便如此,五代以至宋朝的婚礼仍比不过汉唐之初那么繁复,已经趋于简化。
后汉乾佑三年三月十五日,汴梁城最轰动、最受人瞩目的,无疑属于朝廷侍卫司大帅史弘肇之子史德统与魏国公符彦卿长女符氏的婚礼。
符彦卿长子符昭序亲自担任女方傧相,左监门卫大将军郭荣担任男方傧相。
早在大婚的前两日,史家人就准备一份厚厚的聘礼,计金一千两,上佳好茶十六斤,时鲜果品十六篮,团员饼十六对,美酒十六坛,各色财货无算,都取双数,万不能单。而聘礼中,金钱可以没有,果品美酒也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茶,因此,聘礼在五代以至宋代,也称“茶礼”。聘礼送完,婚前全部礼节也宣告完毕。
高行周、折从阮以及各镇在京的藩帅们,也各有不菲的贺礼早早地送到史弘肇府上。就是一向与史弘肇不对付的苏逢吉,在这种情形下也装模作样地派人送来贺礼,出手自然也不能太过小气了。
如此一来,史德统想低调也不行,那些京中与史德统素无来往的文武官员,估计是为了巴结史弘肇,又各备厚礼亲自道贺,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简直要踏坏了史弘肇府上的门槛,好在有高怀德、赵普担任知客,迎来送往,倒也井然有序。
迎亲的前一夜,当夜幕刚刚降临,史弘肇府内外早已经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片热烈的喜庆气氛。
一阵噼哩吧啦的鞭炮声响起,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被恭敬地迎了进来。
她们是符家派来的,各捧着锦帐、彩褥,鱼贯而入,嘻笑着直奔内院的卧房,这是提前为洞房布置,摆设房奁器具,俗称“铺房”。这是古礼所不曾有的,只是近年来才渐渐流行起来,史夫人阎氏不敢怠慢,命人好生伺侯着,临走时还各送礼金。
妇人们离开时,还留下一对用彩丝连足的琉璃盏,用于洞房花烛夜新人喝交杯酒用的,还留下用一截用锦缎包裹的符氏的秀发,按俗礼,史德统也要留下自己的一截头发,这就是“结发夫妻”的由来,象征着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美好期望。
明堂中摆着香案,供奉着史弘肇父母的灵位,吉日已定,明日史德统便要亲迎娇妻,按照习俗在头一天晚上,要祭告祖宗,祈求祖先的保佑。
明堂中挤满了人,郭威的女婿张永德、外甥李重进,枢密院承旨魏仁浦,奉国都虞候韩通等一干将校,还有史德统的下属昝居润、薛居正、李昉等文官,和向训、党进、潘美、王审琦、石守信等一众武将,向史弘肇和史夫人连连道喜,个个争相呼唤着史德统出来。
史德统穿着朱紫官袍,腰束玉带,头戴猩红软脚幞头,被郭荣和曹彬等年轻人从后堂簇拥着出来。
“新郎官到,跪下行礼!”魏仁浦眼尖,见到史德统出来,高声呼道。
史德统神采奕奕,一身吉服正衬托出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好气色,他给史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献上三柱香,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朝史弘肇夫妇磕了三声响头。
史弘肇说着早已熟背的词汇对史德统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有敬,若则有常。”
史德统则一本正经回答:“诺。”
这一程序完成之后,就等明日一早前去迎亲。韩通见仪式完成,笑着道:“哈哈,史相公明日便要做女婿了,可喜可贺。”
史弘肇也是喜不自胜,冲着众位宾朋长稽一礼道:“诸位贵客光临寒舍,史某不胜感激,今夜史某设宴,愿诸君喝的高兴。”
“史公,您莫要忘了,明天亲迎新妇,我等全都跟着史相公去,以壮相公声势,还想讨喜钱呢,否则我们出人不出力。”党进开玩笑道。
党进这一开口,众人齐齐拥上前来,纷纷讨要喜钱。
“来人,给明日随我儿迎亲的诸位将军们,每人十贯喜钱。”史弘肇笑呵呵道,他可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党进等人当然不在乎这区区十贯钱,也只是凑热闹而已。那魏仁浦等年长者就不乐意了:“见者有份,史公何故厚此薄彼呢?要不我们明晨也同去迎亲?
“在下可不敢劳动二人长者,既然二位长者对在下有怨言,在下今夜愿以酒代罚。”史德统连忙陪笑道。
“那可不行,你要是醉了,万一误了明日的喜事,娶错了娘子,那魏某可担当不起。”魏仁浦一本正经地说道。
“认错了娘子也不打紧,只要史相公记着洞房在哪,别上错了床榻便成。”昝居润在旁附和笑道。
众人闻言,立刻哄堂大笑起来,一旁的史夫人也是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话虽如此,流水席刚摆设好,史德统就被众人围着灌酒,饶是史德统百般推辞,最终也被人抬着送回史弘肇的书房,在书房里草草地睡了一夜。因为正房,也就是明日的洞房却被自己的小舅子符昭寿霸占了,俗称“至亲压房”,却也是少不了的一道程序。
第二日东方刚泛起鱼白,史德统还在梦乡,就被郭荣、曹彬等人叫醒。
史德统揉了揉有些沉重的脑袋,指着郭威等人笑骂道:“我娶妻,你们这些家伙倒是一个比一个心急,还怕符家娘子逃婚不成。”
曹彬等人哈哈一笑,忙簇拥着史德统去梳洗打扮,待装扮完毕到了前院,众宾客早早地到了,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史德统脚踩乌皮革靴,身着圆领紫色锦衫,腰缠玉带,佩金鱼袋。
唐韩愈有诗云:
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
两道剑眉之上是一顶红翅展脚乌纱幞头,上面斜插一朵簪花,有说不尽的风流潇洒与英俊倜傥。
“史相公,你今日成婚,这京城里所有怀春的二八少女恐怕都要暗自垂泪了。”潘美这一句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史德统好气又好笑,这一本正经的潘美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插科打诨了。
史弘肇见时候不早,及时结束了众人的嘻闹,傧相郭荣忙道:“吉时已到,扶新郎官上马。”
郭荣一声令下,党进、潘美、韩通、向训等将官齐声喝彩,大呼小叫着簇拥着史德统出门迎亲去。
曹彬率领从忠义军中精挑细选的二十名牙卫开到道,后面十六个乐师鼓乐喧天,笙歌聒耳,随后跟着的是三十六个小厮,捧着花瓶、花烛、香球、纱罗、洗漱妆合、裙箱、百结青凉伞等物,史德统骑着彩帛装扮的良驹,一众军中将校随侍左右,抓着篮中的喜钱与各色糖果,往远处扔去。中间则是一票将军们,他们护卫着一辆四匹纯色健马挽拉的宝车,后头又是十六个乐手,一路吹吹打打,李汉超张琼则率领二十军兵押运着六辆装满彩礼的大车走在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宣德门外的符彦卿府邸迎亲。
沿街的店铺上下挤满了人群,争相一睹史德统的大婚盛况,人群山呼海啸般往喜钱落处奔去,相互推挤着、笑骂着,争讨一分喜气。
庞大的车队在街上艰难的行进着,城中小孩的身影总是在迎亲的队伍前冒出,讨要喜钱,伸手不打人笑脸,曹彬等前队导引的军兵们只好走走停停,等着喜钱送到,小孩们让开通道,这才继续上路。
旭日刚露出头,史德统就已经出门,可到日上三竿,史德统还没有挨近符氏的府上。史德统汗流挟背,面部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而变得僵硬,好不容易捱到了符彦卿的府前,已是正午时分。符彦卿府门前也是人山人海,在迎亲乐师一片鼓笙齐鸣之后,府内奔出一班孩童,齐声高唱:
窈窕出兰阁,步步发阳台。
相公千金重,终须下马来。
史德统早就想下马,闻言照办,孩童们又齐齐迎了下来,纷纷伸出手来讨要喜钱,史德统无奈,依然乖乖地照办。
不知是不是抱怨史德统来的晚了,符彦卿府中主事的没有一个人出来,史德统只觉自己此时倒成了一头异兽,被全城围观。
足足等了一刻钟,符彦卿的中门大开,符昭序也是一袭喜庆,一本正经地说道:“家妹正在着妆,史相公还需静待片刻。”
史德统当然不信,连忙道:“小舅子,敢问片刻是多长时辰?”
符昭序笑道:“你若等不急,需作催妆诗一首。”
史德统早有准备,张口便来: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西方欲晚霞。
这首催妆诗是唐宪宗元和元年,刚中进士的陆畅所著,这陆畅刚进入秘书省工作不久,正碰上宪宗皇帝妹妹云安公主下嫁南顺郡王刘昌之子刘士泾,亲迎之夕,百僚举陆畅为傧相,陆畅奉皇帝诏书,作诗两首,顷刻而成,嫔娥皆传诵之,所得赏赐深厚。
符昭序听后微微一笑,却摇头不肯承认:“诗是不错,此时此刻此间人物,也应景的很。可惜却了无新意,拾人牙慧,家父说了,史相公需亲作催妆诗一首才可。”
这可要了史德统的小命。
却说符彦卿府中,符氏房内,新人符氏已经梳妆整齐,焦急的等待出阁。
她可不是普通新娘,一来,她父亲可是堂堂的泰宁节度使、魏国公,二来,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史德统也是朝廷的使相,位极人臣。因此,符氏穿的,也不是寻常嫁衣,而是衣着华丽的命妇服,那气派,那仪容,真可谓国色天香。
常言道,女为悦己容,符氏还在一门心思对付自己那美如远山的青黛,哪想到符玉环在旁看的有趣,忍不住打趣道:“姐姐,您已经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了,不要再画了,再画就显得丑了。再说姐夫是何等人?朝廷的大将军!惹毛了他,别把府门给踹了。”
符氏知道妹妹拿自己打趣,便狠狠的剜了她一眼。
那符玉环见姐姐急不可耐,眼睛一转,便道:“姐姐,我知道你等不急了,我替你去前院打探一番。”不待符氏回话,便匆匆跑了出去。
符氏托着香腮,看着铜镜上自己略施薄粉的俊脸,听着自院外传来的阵阵鼓笙之声,心思早已经飞向了闺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