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晴日登临好,春风各望家。
垂杨夹城路,客思逐杨花。
这是唐人刘商登汴梁相国寺阁时所作的诗作。大相国寺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乃汴梁第一的佛教名刹。大相国寺原名叫建国寺,后屡遭兵火,毁于一旦。唐初,为歙州司马郑景住宅,武则天长安元年,有一名叫慧云的高僧,欲在此地建一寺名叫福慧寺,慧云禅师在掘地时,得一北齐时建寺的一块古碑,知是建国寺的遗址,遂改福慧寺为建国寺,并将此前在神龙二年募铸的高一丈八尺弥勒像安奉寺中。唐代延和元年,因为建此寺时并没有得到官府的认可,恰逢唐睿宗时敕令拆毁不具名份的寺宇,将铜铁佛像转收入附近它寺,慧云禅师不得不停止修建。
传说,慧云禅师于弥勒像前泣泪焚香,至诚至礼,郑重祷告说:“若与此有缘,当现奇瑞,策悟群心,以保全寺院。”大概是慧云禅师的赤诚之心感到了佛祖,佛像头上忽放金色之光。照耀天地,满城信从闻见,争向前往瞻礼,皆叹稀有。得此佛光祥瑞,有采访使王志喑、贺兰务同录祥瑞闻于朝。当时睿宗(李旦)以旧封相王即皇帝位,又为感梦,遂干延和元年七月诏改建国寺为大相国寺,并于先天元年八月御书碑额,作为他由相王即位的纪念,这就是大相国寺的由来。
唐代书法家李邕在《大相国寺碑》中曾对当时大相国寺的盛况作了如下描述:“棋布黄金,图拟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花,国土盛神,塔庙崇丽,此其极也。虽五香紫府,太息芳馨,千灯赤城,永怀照灼,人间天上,物外异乡,固可得而言也。”可见当时的大相国寺已具有相当的规模。
唐昭宗大顺年间,大相国寺被火焚毁,后重修,但没有完全恢复旧址。
如果要追溯更久远的历史,大相国寺所在地原本是战国魏公子信陵君的游赏之地,信陵君生前恐怕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一座名刹,因为那时他不知佛为何物,更不会想到这里会成为三教九流聚会之一大场所。
寺内唐时的建筑大半曾在昭宗时毁于一场大火,如今因为汴梁屡为都城的原因,大相国寺又渐渐恢复了元气,重修的天王殿、排云宝阁愈加雄伟,东西普满塔和广愿塔雄侍左右,庙宇间长年飘散着香烟味。
当年慧云禅师所铸的八尺弥勒佛像如今仍然耸立在大雄宝殿之中,接受无数善男信女的礼拜。弥勒佛坦胸露怀,笑看人间,却毫无愧疚地接受着四方源源不断进供的香火钱。
世间纷乱,天下寺庙却日见繁盛,其一在于百姓激荡倒悬之中,总是寄希望于佛祖的保佑,所以施舍金银不在话下;其二在兵荒马乱之中,流民、亡命、逃兵往往寺宇自行剃度,出家为僧;其三,则在于佛寺占有良田,并不需交税,也总有著名的僧人受到朝廷的优待。
国家不兴,佛院殿宇大兴。
当人们还在用着含铅锡的恶钱,大呼钱贵时,天下铜器却源源不断地变成了黄澄澄的佛像。
信佛的人,来此上香礼佛,以保估身家前途,不太信佛的人,来到此处,往往也随波逐流地烧上一柱香。
但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文人骚客、应举士人,常常相约在大相国寺内聚会,赋诗唱和。
僧人德符在寺内灌顶院所绘的一松一拍壁画旁,士大夫竞相题咏,至今竟积有百余篇,令人叹为观止。
就是那些来京城跑官的人员,也往往也通过此寺结交达官贵人。当中甚至有人守官十余载,落得官财两空,不得不寄居寺中,无颜还乡。
秘书郎卢多逊穿过雄伟的大雄宝殿,从无数的香客与游人当中穿行而过,信步往禅院深处行去。
行不多远,但见眼前遍植桃李,满院芬芳。正值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不禁让他眼前一亮。卢多逊正想赋诗几句,只听有人在不远处喊道:“子让贤弟,你来迟了。”
卢多逊顺着声音望去,见几株翠竹与桃树掩映之中的亭轩下,席地坐着几个文士,文士们正远远地冲着他招手吆喝。
李昉紧走几步,连忙拱手道:“诸位仁兄,小弟来迟了”。
方才呼喊卢多逊的,是众人当中最年长,姓窦名俨,字望之,五代窦禹钧之子,官至史馆修撰,目前正受诏与贾纬、王伸等人修晋高祖石敬瑭与出帝石重贵的实录。
窦禹钧生的窦氏五兄弟,号称五龙,皆是聪颖早慧之辈,都极有文材,古代五子登科的故事就源于此。窦俨在五兄弟中排行第二,与其兄窦仪、弟窦侃、弟寰偁皆先后中第,唯有五弟窦僖尚幼,还未应举,但士人们都说这窦僖早晚也会走进士出身,挡都挡不住。
除了窦俨,相约来此聚会的还有扈蒙和其从弟扈载、崔颂、刘衰、赵逢等人,俱是当时文坛的后起之秀。
有花有景不能没有诗,这几人各自带着童子仆从,捧着文房四宝在旁边侍侯。卢多逊看着眼前情景,见众人已经作了不少诗篇,见状心喜,捧着众人的佳作,仔细品读,一边赞叹。
有诗不能没有酒,当然也不缺少佐酒的果脯零食。窦俨等人都已经喝了不少,个个面有酒色,心中却无比惬意。世事纷乱,能置身于相国寺中,赏花饮酒,吟风咏月,也是一件幸事。
坐在窦俨下手的是赵逢,字常夫,此人自幼多游历,见多识广,又有才干,曾为李从敏、侯益门下从事,侯益入为开封府尹时,又表他为巡官,赵逢为人刚直,不耻侯益当初与蜀人勾结的阴谋,拒绝这项任命,转而赴科举,遂与卢多逊同登甲科。
赵逢笑道:“子让贤弟来迟了,酒快喝完了,这诗也作的差不多了,子让应当罚诗一首”。
卢多逊也不推辞,他自识字以来,最喜读的是白乐天的诗,虽然不求词藻华丽,以平白易晓为美,但也要斟酌一番,正在思索。
“相国寺里最好的去处,竟让书生们给霸占了!”
这一声大喝,甚有些粗鲁与突兀,打破了众文士们欢聚一处的和谐之景。众人闻声望去,见轩下站立着十余人,当中为的年轻人,头戴纱帽,身穿圆领窄袖褂衫,脚踩乌皮革靴,腰中束着一条犀带,身侧悬着苍龙玉佩,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众人又见这人左右跟随着十余位体魄健壮的汉子,这些汉子们个个虎背熊腰,不知何时已经将这座小轩给围了起来,作欲扑虎擒狼之状,并且用肃杀的目光斜睨着旁人,惹的四周的游人与香客不敢靠近,纷纷避让。
来人正是忠义军节度使史德统,那数十人皆是史德统的部下卫士。
除了卢多逊,众文人们不知来者是何方神圣,心中极是不爽,这座亭轩虽然是公众之所,但从来是先占为主,他们并不认识史德统,更不知史德统这是故意的。赵逢年轻气势,见史德统从人众多,看上去有想将自己一帮文友赶走的意思,他不顾卢多逊使的眼色,忍不住反问道:“阁下面生的很,不知来自何处,难到不知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撒野?”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史德统手摇折扇,拱手说道,“这位仁兄说的对,在下来自外郡,山野之人不识汴梁城内的规矩,请仁兄见谅!”
赵逢见史德统咏诵李太白诗句,微露异色,表情缓了缓,又问道:“阁下原来是西京人氏,我见阁下也非俗人,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史德统扭头看向卢多逊,笑问道:“子让兄,不如替在下自报家门?我肚子里的墨水太少,别人一问就漏了底。
卢多逊闻言一笑,对窦俨等人说:“此乃忠义军节度使、西京留守、开国候史相公。”
亭轩中众人,闻言全都肃然起立,呆若木鸡。
“不知史相公驾到,恕罪、恕罪!”窦俨反应过来连忙带头请罪。
“何罪之有?”史德统反问道。他自顾自地走进轩中,指着卢多逊笑骂道:“子让兄言而无信,嘉庆节前,你我约好一起来相国寺赏花,你为何爽约?”
卢多逊心说史德统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自己何曾与你有过约定?窦俨等人又都暗自埋怨李昉没有及时提醒,差点惹出事端来,卢多逊只好将一帮文人介绍给史德统认识。
如今文人们不招武人们喜欢,武人们也被文人呼为‘配军’,而武人更称呼文人为‘毛锥子’,文武互相看不起对方,可谓渭泾分明,想混在一起都不成。在史德统面前,窦俨几个文人都显拘谨,不仅是因为文武有别,更是因为地位悬殊。
“听闻燕山窦氏有五龙,举世皆赞,皆有贤名。”史德统对窦俨说道。
窦俨闻言心中一喜,遂谦虚道:“史相公谬赞了,在下当不得,当不得。”
史德统微微一笑,摇了摇面前的酒壶,见壶中已经是空空如也,笑道:“诸位聚会于此,岂能无酒?来人,上酒!”
史德统倒是有备而来,早有牙卫听命上前,将带来的酒食一一奉上,颇为丰盛。史德统亲自为众人倒酒,这让众人受宠若惊,但也拉近了他与众人之间的距离。
一旁地扈蒙褒衣博带,说话与动作总是慢条斯理。这扈蒙,字日用,幽州安次人,据说郭从义奉命征长安时,扈蒙当是为永兴一郡县主簿。由于正处于用兵之时,别的文官皆身着戎服办事,唯有扈蒙例外,仍是一副褒衣博带的文人打扮,举止舒缓,好似神仙,郭从义见状十分不爽,欲整治他。
幸亏负责为大军督办粮草的转运使李榖对郭从义说:“扈蒙是文学名流,不熟悉公事。”并替他美言了几句,郭从义众才没有难为他。
换句话说,扈蒙的书生气太重,有些不识人间烟火,另外扈蒙还有个毛病,因为他有笑疾,无论在何人面前,总是一副笑脸,想严肃一点都不行,以至于史德统脱口而出:“扈大人真象寺内的弥勒佛,知足常乐,笑口常开!”
众人听罢,皆轻笑不已,扈蒙脸上立刻通红,好在这扈蒙性好释典,从不杀生,与人为善,所以听闻史德统如此说他却也不恼。
“听闻史相公文武双全,今日亲听史相公吟诵李太白诗篇,便知此言非虚。”崔颂浅尝即止,放下酒杯道。
“崔兄此言差矣!”史德统放下众文人写下的诗篇,爽朗地笑道,“史某哪有什么文才,方才那诗还是听别人吟诵,史某记下来的呢,史某可当不起文武全才四个字。”
“倒是今日诸位佳作,各有千秋。”史德统说道,“史某以为,不如集结成册,付之版印,使之广为流传,也成就一段佳事。”
“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史相公说笑了。”众人连忙谦逊地说道。他们见史德统不以身贵,折身下交,言必以某自称,心中极是钦佩,如今似史德统这样能与文人结交的将帅太少了。
“听闻冯太师早年主张刻印九经,不知现在是否已经完工?”史德统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史相公有所不知。”卢多逊道,“冯太师自明宗末年提出要刻印九经,但世事变乱,十几年以来,朝廷易姓频繁,雕版又颇费工时、费用度,至今不过勉强完成五经而已。”
卢多逊照顾史德统的面子,没有说的是:近世历代朝廷共同的特点就是武人当政,还有就是国库空虚,冯道想成就此事,只的倚老卖老,一换了个皇帝,便如僧人般伸手向新皇帝、新宰臣四处化缘,更兼兵荒马乱,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此事有何难?”史德统笑道,“印书须先雕版,不过史某以为印书并非必须要请技艺娴熟的工匠,依着原书一字一字地精雕细刻,此等方法,虽然印书精美二但太过繁琐,所费又多,若非朝廷或富室赞助,寻常人岂能自印?书版既便雕成,也只能印书一种,印完便只能束之高阁。诸位,天下文章书籍岂只有一种?”
“相公此意何指?”众人诧异道。
“不如用活字印刷。”史德统回道,他见众人不解,又问道,“诸位都用过印章吧?”
“当然!”众人答道。
“活字就好比是印章,用胶泥做成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毛坯如同印章,在一端刻上反体单字,字划突起的高度象铜钱边缘的厚度一样,用火烧硬,成为单个的胶泥活字。为了适应排版的需要,一般常用字都备有几个甚至几十个,以备同一版内重复的时候使用。遇到不常用的冷僻字,如果事前没有准备,可以随制随用。为便于拣字,把胶泥活字按韵分类放在木格子里,贴上纸条标明。排字的时候,用一块带框的铁板作底托,上面敷一层用松脂、蜡和纸灰混合制成的药剂,然后把需要的胶泥活字拣出来一个个排进框内。排满一框就成为一版,再用火烘烤,等药剂稍微熔化,用一块平板把字面压平,药剂冷却凝固后,就成为版型。印刷的时候,只要在版型上刷上墨,覆上纸,加一定的压力就行了。为了可以连续印刷,就用两块铁板,一版加刷,另一版排字,两版交替使用。印完以后,用火把药剂烤化,用手轻轻一抖,活字就可以从铁板上脱落下来,再按韵放回原来木格里,以备下次再用。”史德统解释道,“若想印它书,可再行调换刻字次序。”
“妙、妙!此种方法甚为简便,要是只印三二本,不算省事,若是印上数十百千本,效率就极其可观了,不仅能够节约大量的金钱用度,而且可以大大提高印刷的速度,到那时,恐怕…”窦俨为之神往,“就是不知史相公可曾见过有人如此印书?”
“没有。”史德统叹道。
众人颇感失望,扈蒙道:“听上去可行,若是试印成功,便是一件大功业!只是用什么来试印呢?况且天下文字,犹如繁星。”
史德统悄声说道:“不如先刻印千字文,字不过一千,天下书籍大多可印。书法大家智永和尚的《千字文》流传甚广,可以为范本。”
智永和尚,南朝人,本名王法极,字智永,隋唐之际的书法大家,乃书圣王羲之的七世孙,书圣第五子王徽之后代,号“永禅师”。据说智永禅师将王羲之作为传家之宝的《兰亭序》,带到云门寺保存,云门寺(原名永欣寺)有书阁,智永禅师居阁上临书二十年,留下了“退笔冢”、”铁门槛“等传说。
智永对后世书法影响深远,他所相传的“永字八法”,为后代楷书立下典范,而且智永曾临《真草千字文》八百余份,分给淅东诸寺,既让《千字文》这种蒙学读物广为流传,更成了无数文人习练书法的范本。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史德统的脸上,皆面露佩服之色,纷纷击掌赞赏,言之为妙。
史德统一出接一出的奇思妙想,让在场的众人都觉得他不仅仅是一般的武夫,都认为他才学出众,纷纷要求史德统赋诗一首,史德统推脱不过,见得寺内有一方池塘,遂想了想,高声吟道: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众人听罢皆沉吟不语,如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