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迟来葬礼
吾阑亲启:
当你拆开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阵亡了,很抱歉不能遵守对你的承诺了,我从不曾忘记出发前一晚,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下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承诺,但战争却从来都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转变的,我也很想带着荣誉和胜利重返家乡和你过上的宁静安详的日子,但总得有人付出牺牲的,这个国家需要我们。
从我记事开始,我所看到就是一个混战无序的国家,战争无处不在,军阀林立列强横行,我的梦想中一直存在着一个安定繁荣,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哪里都是鸟语花香的国家。为了这种可能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实现,我想站立在最高处的山峰去欣赏那些令人欣慰的画面,因为那能够证明我所做出的牺牲并不是白费的,我不在乎我即将面临将会怎样的枪林弹雨和艰难险阻,因为通往理想的道路总归会是充满艰险挫折的。
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有一个人一直都在遥远的故乡的等我归去,但请原谅我无法告知何时归来,我想对你们说声抱歉,但总是提不起勇气给你们写信,因为我不想告诉你们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原谅我只写下了这么一封信,前线的条件太过简陋了,我想写信都没有时间,我每时每刻都在为活着和战斗而尽力,写下这封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你手中。
离开故乡那么久,从未接到过关于你们的消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安好,但只要我还活着战斗在前线,战争就与你们无关,这是唯一支撑我战斗下去的信念。
自打淞沪会战开始之后,我就知道我可能会死在这场战争之中,个人的存在对于一场浩大的战争来说实在太脆弱了,我曾看见过很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他们让我见识到了生命竟然如此的脆弱,一发子弹就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而一发炮弹则可能夺去一群人的生命,我作为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士兵,死亡随时都与我同行,我和我的袍泽们虽然经历了很多战斗,但谈及死亡之时,我们还是会变得沉默。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遇到了陈长官,这是我最庆幸的事情,陈长官带着我们一路血战,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仗是这么打的,他是一个好人,他总是会在最紧要的时刻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带领我们走向胜利,虽然局部的胜利并不能改变整体的溃败,但我们还是一群幸运的溃兵。
我们一路从上海战到了徐州,经历了那么多,我还是会感到害怕,还是会恐惧死亡,这或许是因为我还有放不下的事情,我那些袍泽兄弟们一个个都已经看开了死亡,面对枪林弹雨都能够谈笑风生,尤其是陈长官,他是我最佩服的一个人,他可以将拔了弦手榴弹攥在手里任其冒着烟,从容的用另一只手点烟,而后才将其扔出去,这是一个已经将死亡无视的男人。和他们相比我简直无地自容,除了能认识几个字之外,我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偏偏识字对于一个战争中的士兵来说,并不是一项很管用的技能,我能够活下来,受过了很多袍泽兄弟的帮助和照料,否则我早就阵亡在上海了,对他们的帮助我无从感谢,只能铭记在心。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战争的人,相反我很讨厌战争,每一次战斗我都会失去几个相识的好兄弟,我们没有人喜欢战争,我们都有着各自的理想,但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不战斗,那么身后的家乡就会沦陷,南京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绝不会让故乡变成第二个南京,哪怕会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不求历史铭记我们的事迹,也不求什么荣誉和勋章,只想我和我的兄弟们都能够活到战争胜利结束,或者一同死在一个地方,哪怕失败了我们也没有遗憾,毕竟我们曾经战斗过了,为了家乡的你,我愿意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陈长官说过,我们只是一群被遗忘的炮灰,后人不会记起有过我们这么一群卑微的人,曾经为这个国家战斗过,他们记住都是那些英雄,那些活下来的英雄和大人物以及胜利者,我从不因此埋怨过什么,因为他说都是实话。
说了很多无关的话,你也别怪我太啰嗦了,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你说了,想要亲自走到你面说出我的心里话,但这已经成了一个奢望,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未来的日子里,我希望你们能够平安的生活下去,不再受战争的迫害,生活在一个安详繁荣的国家里。
答应我,不要让我的努力白费。
1937年12月30日
于徐州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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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涵,一个非常普通的知识青年,在这个时代还有很多像陈默罕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满怀着理想奔赴前线,被消耗在了血肉磨坊一般前线,失去他们是这个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损失,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
陈默涵生于陈家湾,自小便熟读诗书,聪慧异常,被陈家湾的人称为陈秀才,战争爆发之后,陈默涵依然弃笔从戎,离开了家乡跟随着军队奔赴前线,从淞沪会战的上海转战到了徐州战场,最后阵亡在了这次战役之中。
收到陈默涵战死的消息之后,整个陈家湾陷入了莫大的哀伤之中,陈太老爷为陈默涵主持了一场迟来的葬礼,这场葬礼村子里面的所有人都参加了,甚至邻村的乡老听闻消息之后,也都连夜赶至这里参加这场葬礼。
陈默涵的遗体已经被葬进了北京的国殇陵,他的家人们收拾了陈默涵曾经穿过的几件衣物和用过的物品,为陈默涵修建了一座衣冠冢,葬进了陈家祖墓,陈默涵的灵位也被供奉到了祠堂之中,只要陈家一族还有一个后人存在,陈默涵就永远享受供奉,这是一个为国捐躯的士兵应有的待遇。
陈烬在陈默涵的葬礼之上一言不发,一直保持着沉默,静静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旁观者一般,虽然表面很平静,但陈烬心里还是很羡慕陈默涵,因为这是一个死后仍会被人所铭记牵挂的家伙,陈烬不知道自己死后会被葬在哪里,又会有谁能为自己的死去掉下一滴眼泪?
老兵从不畏惧死亡,他们畏惧是被人遗忘。
陈烬看着陈默涵的葬礼,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记起了很多人,那些人在陈烬的记忆之中只留下了一个孤单的面孔甚至是一个寂寥的背影,没有人能够在记起他们的名字, 更不会有人直到曾经有过那么一群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人,曾经为这个国家奋战过了,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们最幸运的也都只是被死后葬进了国殇陵,墓碑上连名字都没能留下,只写上了“国军士兵之墓”而已,或许多年以后,他们的坟头长满荒草也不会有人来献上一枝鲜花,人们只会去记住自己眼前的事物,记住那些离自己最近的人,他们都只活在陈烬的记忆里面,陈烬更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或许已经没有机会了。
陈默涵的葬礼一直持续到了夜晚,葬礼很肃穆,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笑,更没有人大声喧哗,都是在抱着沉重的追思来缅怀这位为国献身的年轻人。
葬礼结束之后,陈老爷子将陈烬叫到了陈默涵的衣冠冢前,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
今夜的夜空很空旷,只有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光很亮,依稀能够照清楚两人的身影。
夜晚的墓园里面非常寒冷,两人丝毫不觉,静静的站立在墓前,陈老爷子伸出手婆娑着陈默涵的墓碑:“默涵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很感谢你能够一路照顾默涵这个家伙。”
“他从小就是文质彬彬的,头脑很聪慧,但打架争斗却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块打仗的料了,但还是劝不住他,他走了之后我就一直有预感了,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成真了。”
“我很遗憾,没能把他带回来。”陈烬歉然的说道。
“不怪你,我也不后悔,这是一个堂堂华夏男儿应该做的,那么多的年轻人都走了,我陈家的男儿也不是孬种。”陈老太爷语气铿锵的说道。
“很感谢您的家族为国家做出的贡献,正是因为有这些年轻人的存在,这个国家才能得以续存。”陈烬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任由一头斑白的短发在寒风中飘零。
“老天庇佑,这场大战终究还是打完了,你们也算是尽职了。”陈老爷子拄着拐杖,身影萧索,看上去苍老了很多。
“或许吧。”陈烬不敢保证战争是不是真得就这样结束了,但却没有多说。
“你接下来怎么办?”陈老太爷忽然问道。
“我得去下一个地方了。”陈烬眉眼间充满了迷茫和未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当一个过客,见惯了生离死别之后,习惯了生死杀戮之后,陈烬已经感觉到了,平静的生活已经和自己无缘了。
“你好歹也姓陈,五百年前是一家,你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入赘我们陈家吧,陈阑是个好女人,他一直都在等着默涵,可惜默涵没有这个福气。”陈老太爷转过头,目光炯炯的看向了陈烬:“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信得过你。”
“抱歉,陈老先生,我不能留下。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很多的债等着我去还呢。”陈烬低下了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陈老太爷的提议对于陈烬的诱惑很大,陈烬又何尝没有想过从此过上一种宁静的生活呢,但内心深处的梦魇却告诉他,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家伙所能够拥有的。
“呵呵,不成也罢,算是老头子我想多了吧。”陈老太爷很洒脱的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如果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一定要记住,我们陈家,一直都为你敞开大门。”
“我会记住的。”陈烬重重的点了点头。
“回去吧,我累了。”陈老爷子脸上露出了疲惫之色,在夜晚的寒风中待这么久,他身为一个老人就算是身体硬朗,也感觉有些扛不住了。
陈烬上前扶着陈老太爷,两人回到了村子。
翌日清晨,孤身一人的陈烬带着简单的行李,静静的离开了村子,陈烬走的很早,没有人察觉到了他的离开。
陈烬将老马也留在了陈家湾,自己只带了那个随身的行李皮箱、一把军刀一把手枪、一个装满了干粮和烈酒的背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就继续踏上了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