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爱与恨
黄昏时分，此起彼落的铁锯声依然充斥着即将打烊的小衫木料厂，眼前的这番忙碌景象让墨遥感慨万千。
带状的铁锯架设立在厂房的屋顶上，下面放着一只盛接木屑的大型凹槽，墨遥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偷偷跑进小衫木料厂内，在那凹槽里面玩得不亦乐乎。
对小孩子而言，盛满木屑的大型凹槽无疑是比木材堆积场更有魅力的游戏场所，童年时期的墨遥还能在凹槽底部发现许多可爱的小昆虫。
墨遥轻轻摇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身上沾满木屑当然会遭到母亲的责骂，而木屑跑进衣服里面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
然而跟嬉耍的过程所带来的满足感相比，这点不适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小衫木料厂的景物不断勾起墨遥遗忘许久的儿时回忆，导致他完全没注意到方道孝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不是副书记吗，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将墨遥回忆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中，看到穿着工作服的方道孝站在自己面前，墨遥连忙微笑打了声招呼。
“方老板。”
墨遥的脸色忽然有些哀伤。
“你弟弟的事情，还请你一定要节哀。”
方道孝黯然的叹了口气。
“不知副书记这次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方道孝特意转移了话题，墨遥知道他是不想再提自己弟弟去世的事情。
“其实我今天过来，是希望给曾老爷子和曾永乐先生上柱香的。”
“哦...”
方道孝将工作手套脱下，塞进工作服的口袋中，一边拭擦额头一边指着办公室的方向。
“站着不好说话，咱们还是先到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还有工作要忙，就不用招呼我啦。”墨遥笑了笑。“我只是想在曾老爷子和永乐的灵前上个香而已。”
“没关系，反正现在也准备下班了。”
方道孝转过头跟身旁的年轻人交代点事情之后，就先一步走向办公室。
小衫木料厂的办公室位于工厂的旁边，李菊燕正坐在办公桌前帮忙处理帐目，看到丈夫带着墨遥走进来之后，她也连忙站起身来向墨遥打招呼。
“副书记，你好。”
“副书记今天是来给曾大爷和永乐他们上香的。”
“原来如此。”
听到方道孝的解释之后，李菊燕连忙向墨遥致谢。只不过脸上的笑容闪过一丝尴尬，被细心的墨遥捕捉到了。
“不好意思，我事先没通知一声就跑了过来，希望没给你们带来麻烦。”
“副书记客气了，来来来，先喝杯茶再说吧。”
李菊燕说完之后，立刻走到放在办公室角落的茶几处冲了一壶铁观音，拖了张椅子请墨遥坐下。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
方道孝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平常看那家伙活蹦乱跳的，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走了。”
墨遥沉吟了片刻，从方道孝的说法来看。曾永乐似乎是突然病倒的，他们原本以为曾永乐只是得了普通感冒而已，可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演变成这种悲惨的局面。
一脸阴沉的方道孝表示当时见曾永乐这么久还没来工厂上班，本还以为他还在为曾老爷子的事情伤心。
可谁知道去了曾家才发现门也没锁，而曾永乐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当时我立刻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山下的大医院，医生说他的腹腔里面全都是血。虽然立刻动手术急救，却还是无法挽回他的生命。”
说到这里，方道孝忍不住摇头叹息。
“听医生说如果能早一点将永乐送去医院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原来如此。”
“当时医生说永乐他的肝脏已经严重坏死了，可是他的黄疸却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
方道礼顿了顿，慢慢的喝了一口铁观音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只不过永乐他平时也没有酗酒的习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的肝脏会突然间衰竭坏死。”
墨遥点点头。
“那现在木料厂...”
方道礼知道墨遥想问的是什么，他只是摊了摊手，无奈的苦笑。
“永乐死后，木料厂的全部事务基本都压到我一个人的身上，而如今建成工业那边又...”
话还没说完，方道礼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老实说我现在真的是一个头两边大，都不知道该顾哪边才好。而且亲人朋友也都离开了人世，有时候我真觉得人活在世上还是挺累的。”
“方老板，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更应该为死去的人好好生存在世上，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安息。”
看到方道孝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自己之后，墨遥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对不起，我似乎太唠叨了。”
“哪里哪里。”方道孝和李菊燕同时露出微笑。“听完副书记的话，我的心情也放开了许多。”
随即方道孝抽出一根香烟点着，然后看着窗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我最近总是有种寂寥的感觉。好像身边的人随时会离我而去似的，莫非是因为季节变换的关系？”
墨遥有些不解的看着方道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家也办过丧事的关系，这阵子走在村子里，才发现办丧事的人还真不少。”
“哦？”
“只不过后来我仔细想想，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口，再加上今年夏天又特别炎热，不少老人家的身体都受不了。除此之外，工厂里也有些年轻人突然辞职不干，而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也听说有好几个突然失踪的例子。”
方道孝突然的感慨让墨遥忍不住皱起双眉。
“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一旁的李菊燕突然插嘴。“知道邮局的潘文洪先生吗？”
“潘先生怎么了？”
“听说他们全家突然搬走了呢，而且还是昨晚三更半夜的时候，最近村子里突然搬走的人还真不少。”
墨遥愣了一下，内心感到十分疑惑，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
独自回到村委处的墨遥发现办公室已是空无一人，他把稿纸摊在桌前，眼睛快速的将之前写好的稿子扫过一遍。
在幽静无声的夜里，连翻动槁纸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杀害亲姐姐的罪行让妹妹遭受永生的放逐，在寸草不生的荒野流浪徘徊。死去的姐姐化为复生的恶鬼，每天夜里都跟在妹妹的身后。
妹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化为恶鬼跟着自己，即使不断地回溯生前的种种，也揣测不出姐姐真正的意图。
她已经忘了姐姐化为恶鬼之前的模样、忘了杀害姐姐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内心的感受。
墨遥叹了口气，今夜他决定不再揣测姐姐的内心世界。
因为每当试图思索姐姐的意图时，墨遥就会被自身的思绪所束缚，悔恨的感情就会在他混沌迷茫之时浮上心头，阻止他继续往下思考。
妹妹弯下身子看着地面上倒影着充满罪孽的影子，然后转过头去眺望那清晰可见的翠绿山丘。
薄雾占据了翠绿山丘与她之间的空间，除了恶灵之外她看不到其他人影。姐姐向来不会从背后追上来，而是站在后面静静的看着她。
山丘上的乌云逐渐消散，灿烂的光芒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其中有几道亮白的强光照射着那山头，不分由说的反射向流浪荒野的妹妹。
刺眼的阳光让妹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挡在自己的眼前。
墨遥的钢笔突然停下，原本洁白的稿纸突然沾上了一滴黑色的墨点，随即墨遥叹了口气。
在尚未遭到放逐之前，妹妹曾经从别人口中知道那座翠绿山丘的东方是一片荒芜的平原，然而此刻的她站在荒野往山丘方向看去，却发现整个翠绿的山丘被四面八方的荒野所包围。
妹妹觉得那里应该是被天神忽略的地方，因为在这片原本应该是罪人的放逐的大地上，怎么会现出如此绿意盎然的山丘？或许说是美丽而又祥宁的山丘也不为过。
站在荒野的妹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她不知道到底是山丘座落于这片荒野，还是荒野围绕在山丘的四周。
为什么在这种充满罪恶的地方，也能拥有如此美好？
墨遥停下手中的钢笔略事思考，被逐出山丘的妹妹依然会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
她并没有杀害姐姐的动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杀害姐姐，可最终还是动手了。
天神对她的恶行作出了制裁，可尽管这样，妹妹她还是会这样想吗？
无法接受的死亡悲剧化为狠毒的制裁、化为无尽的诅咒，还在妹妹身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烙印。
面对将自己放逐荒野的正义、将自己屏除在外的山丘，难道她不应该憎恨？
难道山丘将妹妹驱逐，可妹妹的内心却依旧对山丘存有一份爱慕吗？
可能吗？墨遥不知道，也猜不到。
妹妹到底应不应该憎恨这个世界？到底错的是妹妹，还是这个世界，妹妹搞不懂，墨遥也搞不懂。
今天的山丘依然那样的美丽，哪怕是闭上了双眼，她依旧可以详细的描述山丘上的一草一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