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乾佑三年三月丙午这一天,是皇帝刘承佑二十岁的生日。东京汴梁城正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无论是常参官,外任官,还是闲冗的待职官吏,一大早就聚集在广政殿外,等待入殿祝寿。自开春以来,各地的藩镇、防御使、刺史们向皇帝进贡的队伍,络绎不绝,顺带的,朝中能管些职事的大臣们也有不少沾了光。
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及二苏、窦贞固,被群臣包围着,一边相互寒暄,一边闲谈着,远远望去,一片绯紫的海洋。
这当中,史德统父子成了最受关注的人物,京城百官大多不认识史德统是何方神圣,但见他也身服金紫,腰佩金鱼袋,站在史弘肇的身后,便也猜到他是举朝位兼将相中最年轻的那一位。
太师冯道与工部尚书李榖二人姗姗来迟,前者号称长乐老,虽无实权,但上至皇帝,下至小官,人人乐于奉承,他一出现便立刻被百官环绕,冯道是来者不拒,一团和气。
后者虽也无实权,但在朝野中颇有人缘,郭威曾在征讨河中时,曾私底下对史德统说过,李榖有宰相之才。事实上李榖早就具备了做宰相的一切资质,无论是出身、资历、名声还是才学,只是因为他是前朝皇帝石重贵近臣的缘故,又与刘氏没有交集,又不是从龙功臣,所以虽身兼高位,但并无什么权势。
史德统待众人围着冯、李二人寒暄完了,这才走到李榖面前道:“见过李大人!”
“子仲这两日怕是太忙了些吧?”李榖笑道,意有所指。
史德统这两天确实很忙,他马不停蹄地忙着钻营与奉承,还有推不掉的酒宴与迎来送往。回了开封几日,连与那符氏你侬我侬的时间都没有,弄得他每天早晨醒来,只有想喝一碗稀粥的食欲。
“李大人说的是,小子这两日确实忙了些,我本想着等过了嘉庆节,再去贵府拜会,请李大人见谅。”史德统拜道。
史弘肇见儿子一再地在李榖面前施礼,颇觉惊讶,心下狐疑,儿子什么时候与那李工部有了交情。
李榖拍了拍史德统的肩膀,爽朗地说道:“子仲何须如此客套?过几日老夫必登门讨杯喜酒吃。”
“正欲请李大人赏光。”史德统笑道。
李榖身材高大,有一副武将的身板,就是年轻英挺的史德统站在他面前也矮了半个头,史德统悄悄问道:“我听左监门大将军郭荣说,大人即将外放?”
“我以工部尚书之职,外放去做一州刺史,是否是降职了?”李榖反问道。
“外郡刺史虽却是实职,换了别人恐怕求之不得,因为如今朝官并不比得上州官。”史德统顿了顿道,“只是大人在前朝便做过磁州刺史,这一个轮回又做上了刺史,恐怕太屈才了。”
“没有什么屈就的。”李榖摆了摆手,大度地说道,“能到地方任职,我正求之不得,我倒是听说陛下欲追加你开国功臣号,你正值春风得意,不知作何感想?”
“封号之事,小子看的并不是太重。”史德统淡淡地说道。
“哦?此话怎讲,要知这开国功臣封号可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李榖笑道。
“徒加几石米俸而已,左右不过是个虚名,圣上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炙烤。”史德统对李榖小声说道。
李榖袖中暗竖大拇指,暗道此子可不糊涂。
二人正在说话间,一阵鼓乐声中,预示着皇帝刘承佑已经登上了御座,等待着大臣们依次拜寿。
宰相杨邠先拜,随后高唱百官入内。
其后平章事二苏、窦贞固,枢密使郭威,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依次入内拜贺,接下来就是符彦卿、高行周等赴命入朝祝寿的使相们。
其后才轮到同知枢密院、宣徽使、三师、三公、仆射、尚书丞郎、学士、直学士、御史大夫、中丞、三司、给、谏、舍人、观察、团练使、待制、宗室、遥郡团练使、刺史、上将军、统军、军厢指挥使坐于殿上,文武四品以上、知杂御史、郎中、郎将、禁军都虞候坐于朵殿,自余升朝官、诸军副都头以上、诸蕃进奉使、诸道进奉军将以上分于两庑。
宰臣、使相坐以绣墩(曲宴行幸用杌子),参知政事以下用二蒲墩,加罽兟(曲宴,枢密使、副并同),军都指挥使以上用一蒲墩,自朵殿而下皆绯缘毡条席,殿上器用金,余以银。
其日,枢密使以下先起居讫,当侍立者升殿。宰相率百官入,宣徽、阁门通唱,致辞讫,宰相升殿进酒,各就坐,酒九行。每上举酒,群臣立侍,次宰相、次百官举酒,或传旨命酹,即搢笏起饮,再拜(曲宴多令不拜。),或上寿朝会,止令满酌,不劝。中饮更衣,赐花有差,宴讫,蹈舞拜谢而退。
有司预于殿庭设山楼排场,为群仙队仗、六番进贡、九龙五凤之状,司天鸡唱楼于其侧。殿上陈锦绣帷帟,垂香球,设银香兽前槛内,藉以文茵,设御茶床、酒器于殿东北楹,群臣盏斝于殿下幕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讪呼声不绝于耳,响彻天庭。
“臣等愿陛下寿比天齐!”祝寿声如绵绵河水,一浪赛过一浪。
刘承佑一身袋袍冠冕,高坐在龙床上,今日分外精神,正所谓人逢喜事情神爽,起初还觉得得意,但随着一波接着一波大臣上前拜伏,便觉的了无兴趣。
大臣们也觉得无趣,尤其是武公居多。当刘承佑举酒时,群臣们立刻痛饮起来,逾越班次,进退失节,高声喧哗,哪管什么礼仪。
或许应该说,礼乐大多亡失,至今就是文臣们也觉得这方面太过棘手,要想恢复唐时的礼乐,绝非易事,还不如将就,反正这几十年大家也都这么过来的。
礼乐制度,起于周朝,自唐末之乱,制度亡失已久,后晋崔棁与御史中丞窦贞固、刑部侍郎吕琦、礼部侍郎张允等草定之,然礼乐废久,而制作简缪,又继以龟兹部《霓裳法曲》,参乱雅音,其乐工舞郎,多教坊伶人、百工商贾、州县避役之人,又无老师良工教习。 明年正旦,复奏于廷,而登歌发声悲离烦慝,如《薤露》、《虞殡》之音,舞者行列进退,皆不应节,闻者皆悲愤。开运二年,太常少卿陶穀奏废二舞。开运三年,契丹灭晋,耶律德光入京师,太常 请备法驾奉迎,乐工教习卤簿鼓吹,都人闻者为之流涕。
此时的汉朝廷略有恢复,宴会虽有文舞,虽继承唐贞观年间的礼乐,但朝廷威仪连前朝都比不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得诸卿寿酒,朕愿与诸卿同喜!”今日满二十岁的刘承佑举觞道。
“谢陛下!”大殿中所有人齐齐举觞道。
翰林学士范质奉皇帝旨意,高声念到。
制曰:
朕以渺躬,获缵洪绪,念守器承祧之重,怀临深履薄之忧。属以天道犹艰,王室多故,天降重戾,国有大丧,奸臣乐祸以图危,群寇幸灾而伺隙,力役未息,兵革方殷。朕所以尝胆履冰,废飧辍寐,虽居亿兆之上,不以九五为尊,渐冀承平,永安遐迩。内则禀太后之慈训,外则仗多士之忠勋,股肱叶谋,爪牙宣力。西摧三叛,抚其背而扼其喉;北挫诸蕃,断其臂而折其脊。次则巴、邛啸聚,淮、海猖狂,才闻矢接锋交,已见山摧岸沮,寇难少息,师徒无亏。兼以修奉园陵,崇建宗庙,右贤左戚,同寅协恭,多事之中,大礼无阙,负荷斯重,哀感良深。
今以三阳布和,四序更始,宜申兑泽,允答天休,恤狱缓刑,赦过宥罪,当万物之莩甲,开三面之网罗,顺彼发生,以召和气。应乾祐二年正月一日昧爽已前,天下见禁罪人,除十恶五逆、官典犯赃、合造毒药、劫家杀人正身外,其余并放。
河府李守贞、凤翔王景崇等,比与国家素无雠衅,偶因疑惧,遂至叛违。然以彼之生灵,朕之赤子,久陷孤垒,可念非辜,易子析骸,填沟委壑,为人父母,宁不轸伤!但以屈己爱人,先王厚德,包垢含辱,列圣美谈,宜推济物之恩,用广好生之道。其李守贞等,宜令逐处都部署分明晓谕,若能翻然归顺,朕即待之如初,当保始终,享其富贵,明申信誓,固无改移。其或不顺推诚,坚欲拒命,便可应时攻击,克日荡平。候收复城池,罪止元恶,其余诖误,一切不问。
重念征讨已来,劳役滋甚,兵犹在野,民未息肩,急赋繁征,财殚力匮。矜恤之泽,未被于疲羸;愁叹之声,几盈于道路。即俟边锋少弭,国患渐除,当议优饶,冀获苏息。诸道藩侯郡守等,咸分寄任,共体忧劳,更宜念彼疮痍,倍加勤恤,究乡闾之疾苦,去州县之烦苛,劝课耕桑,省察冤滥,共恢庶政,用副忧劳。凡百臣僚,当体朕意。
“陛下圣明!”群臣们随即起立高呼。
结束了仪式,酒又过数轮,殿内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唯有殿内的酒食分配不均,令人不满意。文官们觉得太过丰盛,武人们还觉得食欲没得到满足,因为执事太监们没有经过训练,遇此大宴,虽然忙得手忙脚乱,却失于察视。
杨邠酒意已浓,当场痛斥太监执事们,将太监们吓得半死。
“朕以冲龄践祚,荣登九五,正值天下多事之秋。幸有宰执杨公、苏公,大将史公、郭公,三司史王公等股肱之臣,为朕分忧。”刘承佑高声赞赏道,“值此佳期,诸卿不如替朕向宰执们敬酒,以示敬重。”
刘承佑发话,众臣们也觉得机会难的,遂纷纷起身离座,趁此机会向杨邠等人巴结。一时间阿谀奉承之辞,在大殿内飘荡,刘承估看着人头攒动,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主角,倒成了旁观者。
翰林茶酒使郭允明见皇帝有不悦之色,轻咳了一声,殿中方才安静了下来。
刘承佑的目光在高行周,符彦卿等藩镇节度使的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又在高行周的身上停留,随即说道:“高公镇天雄大镇,劳苦功高,朕心实慰。今高公不辞劳苦,亲自入朝为朕祝寿,朕心甚喜,无以回报,宜赐锦袍、金带、御马以作嘉奖。”
高行周历经数朝,这样的场面经历过无数次,见皇帝亲口嘉奖,连忙拜谢,既没有受宠若惊之状、也绝无轻视之意。符彦卿等也受到皇帝的亲口嘉奖,各有如高行周一样的封赏,只是皇帝与宰臣们绝口不提移镇之事,一团和气,此番来朝的节度使们,也心知肚明。折从阮远居西北府州,甚至举族来朝,就等着奔赴新镇,也免了来回奔波折腾。
刘承佑最后将目光投到史德统的身上:“听闻郑洛吏民,上万言书诣阙,欲为史卿立德政碑。”
“臣虽立微功,不敢承此厚爱。”史德统伏地恭敬回道。
“前月,汝州奏防御使刘审交卒,吏民诣阙上书,以审交有仁政,乞留葬汝州,州人又欲立祠,岁时祭享。”刘承佑问太师冯道,“朕欲请太师为刘卿作哀词,太师意下如何?”
冯道心说在这喜庆的日子,谈一位逝者,似乎有些别扭,不过皇帝既然能记住一位有仁政的臣子,也是一件好事。
冯道随即起身说道:“朝廷之制,皆有旧章,牧守之官,比无增典。其或政能殊异,惠及蒸黎,生有令名,没留遗爱,褒贤奖善,岂限彝章。老臣愿为刘汝州著哀词六章,镌于墓碑之阴,以示陛下恩典。”
“汝州为近辅,号称难治,自刘审交为汝州防御使,尽去烦弊,宽政爱民,功德无量,臣以为,不如特赠太尉,以示褒奖。”杨邠道。
冯道连忙说道:“杨相公说的是,不过冯某曾在刘汝州身边为僚佐,我观刘汝州为政,并无殊俗之处。”
“太师这是何意?”杨邠奇道。
不要说杨邠,殿中群臣均以为冯道这次难到要当众唱反调不成吗?这样太让人惊讶了!
“刘汝州为人廉平慈善,无害民之心也。治陈、襄、青,皆称平允,不显殊尤, 其理汝也,又安有异哉!民之租赋不能减也,徭役不能息也,寒者不能衣也,馁者不能食也,百姓自汲汲然,而使君何有于我哉!然身死之日,致黎民怀感如此者,诚以不行鞭朴,不行刻剥,不因公而循私,不害物以利己,确然行良吏之事,薄罚宥过,谨身节用,安俸禄、守礼分而已。凡从事于斯者,孰不能乎!但前之守土者 不能如是,是以汝民咨嗟爱慕。”冯道不顾群臣侧目,侃侃侃而谈,“今天下戎马之后,四方凶盗之余,杼柚空而赋敛繁,人民稀而仓禀匮,谓之康泰,未易轻言。侯伯牧宰,若能哀矜之,不至聚敛,不杀无辜之民,民为邦本,政为民本,和平宽易,即刘君之政安足称耶!复河患不至于令名哉!”
冯道一番话,言之凿凿,并无任何高深的大道理,实有深意。群臣当中,有人惭愧,有人沉思,有人不动声色,有人甚至不以为然,史德统则深有感触。
冯道的一番话让他不仅从沾沾自喜中走出来,更让他觉得冯道这位累历数朝的大臣,绝非等闲之辈,总能一针见血地看清纷乱时事。
正如冯道所言,天下百官皆能做到这最起码的要求,但真正做到的却少有。
“那依太师高见,郑洛吏民为史卿请立德政碑,太师以为如何?”刘承佑欠身问道。
“既厚赠逝者,何不宽待生者?”冯道捋着长须,眉目含笑。
大殿之中,史德统成了唯一的焦点。
史德统起身奏道:“今闻太师肺腑之言,臣心中实愧。臣自天福十二年六月为郑州防御使,乾佑元年又兼任西京留守,如今又授得一镇节度,前后不过两年有余。期间从先帝北狩邺都,又奉令巡北,后又追随郭公征河中一年之久,在郑洛日实不过一年而已,治民乏善可陈,不敢承此厚爱!”
“史卿既然深身郑州吏民拥戴,朕又听闻卿在洛阳有善政,不可不赏。”刘承佑笑着问史弘肇道,“史公以为如何?”
史弘肇不好直接为儿子要赏赐,只好回道:“但凭圣上做主。”
刘承佑又问向杨邠:“杨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史侍中当初有拥护先帝之功,可追加功臣号,再进封开国侯,以示恩宠。”杨邠淡然一笑道。
“准!”刘承佑见杨邠首肯,显的极为高兴,不忘告诫史德统道,”史卿受此荣耀,为政一方,又要典军,且可不要骄傲自满。”
“谢主隆恩,臣谨记!”史德统心中微微激动,随后对刘承佑和杨邠等人又是一阵歌功颂德。
在一片喧嚣声与觥筹交错之中,史德统的目光穿越人群,看了看龙床之上的刘承佑,又看了看史弘肇、郭威等人,最后落在了冯道的身上,唯见冯道端坐在绣墩上,乐呵呵地看着殿中众人,脸上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