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众生幻灭
风和日丽，湖面水波不兴。
聂庄与展魁之间产生了一股无形的压抑。
不过耿万千倒是悠然自得，从躺姿换成了坐姿，右手食指有规律性地敲打着大腿。
这个动作是耿万千的习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代表着什么。
一条调皮的红鲤从水底蹿出了水面，惊吓得那只肥犬睁开了厚重的眼皮。
与此同时，聂庄与展魁再度交手。
气息完全转变的聂庄此时让人感觉反而更像是一名普通人，完全不如展魁那般气势凌人，不过至始至终，聂庄都是这个模样，只是神态有了变化，给人的直觉不一样罢了，确切来说，颇为诡异。
这一次，聂庄不再是之前的敌不动我不动，转守为攻，前奔数步，猛然纵身一跃，斜身横空滑翔，以踢脚为先手，落脚前方的空气惊奇地浮现一只透明的脚印，但倘若不仔细看，恐怕难以发觉。
此乃七十二路弹腿，无名传授给聂庄的绝学之一。
而这一招名为飞燕秘返。
七十二路弹腿头路冲扫似扁担，二路十字巧拉钻，三路劈砸倒拽梨，四路撑滑步要偏，五路招架等来意，六路进取左右连，七路盖抹七星式，八路碰锁躲转环，九路分中掏心腿，十路叉花如箭弹。
“四环踢”招式以四路中的滑为第一式，旨在求一个神韵自得，需经过千锤百炼才能领略其中奥妙，神韵无法自得，便无法做到“四环踢”第一式虚实两重攻效。而聂庄横空滑步踢出的那一脚，虚脚在前，实脚在后，正是神韵自得的体现。
身姿如飞燕俯冲，速度不断加快。
展魁双眼微微一眯，自然是察觉到了那两重攻效，但直接置之不顾，以一拳打出，《八部罗汉》第十三招“九霄”瞬间施展得淋漓尽致，其体内白雾色的真元自拳上溢出，当拳头破开空气之时，形成了一道如云雾般的气流，表面上看似轻柔，但拳头拉扯出的呜呜风声却清晰入耳，其中力道之霸道，可想而知。
“九霄”势如破竹地粉碎了虚形，再与落脚相遇。
声如竹筒于火中爆裂炸出的响声一样。
空中掀起了一阵轻风。
地面扬起了一圈灰尘。
展魁双脚随着地面下陷一尺深。
而就在此时，那条红鲤也正好噗通一声落回水中，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
陡然间，聂庄当空转动身躯。
“四环踢”第二式，四环之叩首。
从上往下，如似弯月弧线，只可见腿影掠过。
展魁搁臂挡住。
地面再陷下二尺。
聂庄再动，旋身一转，动作迅猛十分。
四环之扫霾。
展魁左掌从下迎上，挡退扫霾。
地面又陷三尺。
聂庄翻身上空，骤然下坠，右脚于空中往下一踏。
四环之天人踏。
展魁双臂挥动，出手挡去聂庄的踩踏，最后发力重掌一击，强行破掉这一式。
地面顷刻间陷下四尺。
四次的下陷，每一次都要比前一次多一尺，也就是说聂庄出脚的力道一次比一次重，且成倍增加，而此时的地面俨然出现了一个深坑，展魁的衣袖早已破烂成碎，露出古铜色的双臂。
这一次的交手仅以彼此各出一招落下了帷幕。
耿胜男看得目瞪口呆，即便心里清楚聂庄的实力不弱，可眼下他展现出来的实力完完全全超乎了她的想象，原以为聂庄最多只是选择严防死守，最后就会在展魁的招式之下，彻底瓦解了防御而落败，结果却并非如此，聂庄这一招的威力大小连她这样的门外汉都能一眼看出。
耿胜男再看了一眼深坑中的展魁前辈，当瞧见后者的衣服破损情况，忍不住大吃一惊，她从未见过这般狼狈模样的展魁前辈，哪怕面对金毛猿的暴走，这位老前辈事后也只不过乱了衣衫，不由得因此而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展魁前辈竟然被聂庄压制了？！
耿万千不动声色地坐着，心中微微讶异，刚才在二人的交手过程中，他察觉到了展魁的功力被聂庄逼得提升了一成，也就是说，展魁刚才是以八成功力在与聂庄交手，而非七成。可即便如此，耿万千依旧没出声终止这场愈演愈烈的切磋，而腿上右手拍打的手指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五根。
聂庄落地站在坑沿，低头看着坑中的展魁，咧嘴笑道：“前辈，还是请用十成功力吧。”
展魁撕扯掉手臂上破碎的袖子，随之抬头，脸上露出极其少见的笑容，笑声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聂庄微微躬身作揖，以无声胜有声作回应。
展魁开门见山道：“你年纪轻轻，却已是一品境，不知你师父是哪位前辈？”
聂庄并未刻意隐瞒，回道：“无名。有无的无，名字的名。”
“无名？”
展魁一怔，当今天下各路宗师中，他可从未听说过有叫无名的人，可看聂庄又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一时不由得疑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隐世高人？”
随后，他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小友，接下来要多加小心了，拳脚无眼。”
称呼从“小子”转换成“小友”，连口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可见心高气傲的展魁对聂庄的认可，在这个风雨莫测的江湖中，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前辈，谁的实力强，谁便拥有权势，但聂庄仍以前辈称呼自己，展魁也乐得借个台阶，倚老卖老。
聂庄轻轻点头，随之摆好了弓步架势。
坑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气势，一缕缕从展魁体内溢出的浑厚真元如同云雾般飘绕，却近乎实质的刀剑一样锋利，坑内的泥土被切割出一条条扭曲的细痕。
真元化实，如刀似剑，亦可方圆内成盾。
这是一品境修士的特征。
与此同时，深院忽啸起狂风，湖水剧烈荡漾，鱼跃水面，群鸟惊飞，那只肥犬也感到了危险，呜咽地撒腿乱蹿，最后躲在耿万千的摇椅底下，它知道只有这里比深院内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原本应该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场切磋，却一波三折，但耿胜男似乎已经麻痹了，这时见到场面再一次变化，她也没像之前那般呆的说不出话来，可以说今天聂庄带给她的惊喜一重接一重，层出不穷，而现在似乎又把钟叔逼迫得使出了全力？
耿胜男风中俏立，秀发飞扬，清蓝色的海宫裙裙褶摇摆，犹若狂风暴雨中一朵惹人垂怜的兰花，此时她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神色复杂，目不转睛地望着聂庄，双眸光彩闪烁。
忽然间，耿胜男感觉眼前恍惚了一下，好似有什么从眼前闪过，但天生异常的感知力却无比真实地告诉她那是一个人，可肉眼视野的捕捉竟是跟不上那道人影的速度！
好快！
这不仅是耿胜男发出了惊叹，就连聂庄也瞳孔微缩，果然不出他所料，展魁施展十成功力的变化完全是质变，即便是八成功力时都无法比拟，虽然眨眼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接招的心理准备，可眨眼后却察觉到展魁早已疾冲而来。
仅仅只是一个短暂的眨眼间，情形便发生了改变。
聂庄自认为做不到有展魁这样的爆发和速度，这种事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练成的，必须肯下十年磨一剑的苦功夫。不过聂庄清楚，眼下展魁所展露的速度极有可能是其所修练的功法的关系，正所谓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先前彼此交手的过程中，聂庄也感受到了展魁的霸道，或者说是出招招招狠辣，欲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对手，但由于交手之前耿万千说过不得伤人，这才使得展魁没找自己的要害处下手，而是从自己暴露的破绽处切入。
或许展魁未使出全力时，自己还能讨到点好处，但现在呢？
聂庄扪心自问，没有什么把握，可以说，展魁几乎达到了一品境的顶峰，离凌虚境只有一步之遥。
纵使看不到展魁的人影，但聂庄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实战数不胜数，山上度过的六年，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他便要与无名和宙胤试招，每次到最后都是虚脱到倒地而睡，再者，仅仅是无名把他扔到十六峰自生自灭的三年里，与千万恶兽斗智斗勇的这段经历，就足以睥睨无数人。尽管这么看来，聂庄的童年是灰暗的，可天道酬勤，如今不论是他的感知力还是预判能力，都要胜于常人，故而这会儿聂庄不假思索，也没有刻意去确认展魁的位置，仅凭本能的反应做出了肢体动作。
半转身。
一面手掌先从面前掠过，再是古铜色的手臂出现。
而聂庄的黑发被风吹得一致朝一个方向歪斜。
古铜色手臂陡然间侧转，如虎爪的手爪呼啸而来。
聂庄单手扣住展魁的手臂。
一记弓弹腿紧接而来。
聂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亦是以弓弹腿相拼。
就这样，近身肉搏彻底展开，尤为激烈，地上、树上、假山上、空中，都有他们的身影，二人每一次交手，都会爆发出如同爆竹般的炸响，深院的地面不久便坑坑洼洼。
这一次的交锋，两者谁也没使用各自的武学，皆是以基础的拳脚相斗，却打得异常精彩，一些稀松平常的出拳踢脚，在二人的施展后，十分赏心悦目。
武道即是如此，讲究质朴，招式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其实说白了，这与道家教义的返璞归真是同一道理。虽然修士和术士从古时斗到了今天，也从来就没对眼过，彼此轻视，相互吹毛求疵，但在证道这点上，却不情不愿地达成了共识，也应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这句话。
而聂庄与展魁的过招，已有了这种趋势。
大约一刻过后。
二人终于稍作停手，互相分开，但相距不远，面对面而立，彼此无言，对视良久后，两者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
聂庄没说什么，只听到了展魁仰天大笑说了一声“痛快”。
紧接着，忽然放松的气氛又毫无征兆地恢复如初，好似黑云压城那般，令人感到胸口发闷的压抑。
展魁微抬起双臂，握紧双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我自打跟随老爷的那一年起，至今已有十五个春秋轮回，而《八部罗汉》中这最后一招‘众生幻灭’也有十五年未曾用过了，没想到会要在今日使出。”
随后，展魁抬头看着聂庄，咧嘴笑道：“一招定胜负吧。”
这句话是平常的陈述语气，并非询问的意思。
明明事先说好的只是切磋，却意料之外、更情理之外地演变成了一场胜负局。
而这个转折点似乎在展魁使用出六成功力之时就出现了。
展魁沉迷于武道的程度，绝非常人能及，近乎无法自拔，也无可救药，展魁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以一名奴仆身份自居，跟随笑面佛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仅仅只是因为会在十五年前输给耿万千而立下的誓约。当聂庄一次又一次展现出隐藏的实力后，展魁越来越兴奋，而能让他使出《八部罗汉》的最后一招“众生幻灭”的人屈指可数，数十年的勤加苦练，无非追求的是攀登高峰，然后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其中之乐，不知者怎会清楚？
对于展魁这种武痴来说，世上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他心神愉悦的事情了。
而在今天，展魁能遇上聂庄，虽然对方岁数将近小了自己几辈，但不可否认的是，与聂庄过招绝对是这近几十年以来最大的期望和最好的回报，因为他从来没有一次打得如此畅快过，哪怕十五年前和主子耿万千交手也未曾有过，纵然那一次败得体无完肤。
或许耿万千之前可能就是预见到了目前的情况，所以才一只没出声终止这场名义上是切磋的胜负局。
聂庄不喜欢跟人打架的时候多费口舌，这时听到展魁的提议，也只是点了点头，再这么大下去确实没多大的意义，一招定胜负正合他意。
展魁闭上双目，仰起头，神情自然，一缕缕白雾色的真元飘绕在其周围，无风却衣衫浮动，白发凌乱，仿佛他人随时可能飘然升空。
聂庄正困惑展魁这是要干什么，但下一刻却瞬间明白了。
方圆天地的灵气汇聚而来！
“这是……聚势？！”
聂庄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聚势是灵武学方才具有的迹象，是为“招式时出，灵气所动，势聚则摇撼山河”。
聂庄哪能料到展魁所学的武学最后一招竟然会引发聚势的现象，也就是说这一招已经达到了灵武学的范畴，难怪展魁说“众生幻灭”十五年没用过，他这下子总算明白了，不是不用，而是在“众生幻灭”的面前，一品以下几乎无人能够承受这一招的威力。
念想至此，聂庄啼笑皆非，钟前辈还当真是看得起自己，竟然把最强的招数都使出来了，不知是不是该因此而感到荣幸？
好在展魁未强人所难，善意道：“小友，‘众生幻灭’共有两式，若是无法接下，千万不要硬来，你我并非生死相拼，不必如此。”
聂庄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底。
展魁只聚了三成的势，随之就此收手，可双手上闪耀的灵气波动却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来了！”
话音未落，展魁已是身影冲前，速度仍是快得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残影。
不出所料，展魁所练的功法《八部罗汉》是以拳法为主，掌法为辅，而众生幻灭这一招也是一拳当先。
出拳，简单至极。
却是风起沙扬，一阵风暴顷刻间席卷于院内。
拳头所向之处，一轮强大到令人无法动弹的无形气流漩涡骤现！
那一拳越来越近，直逼聂庄。
一丈。
半丈。
此时如若不避开，就再没机会了。
但聂庄依然无动于衷。
三尺。
沉默过后，终于有了动静。
聂庄手臂挥动。
亦是一拳。
两拳相碰。
结果是聂庄的身子单一地向后滑退，直至十丈处方才停下！
仅是一击，聂庄的整只右手瞬间失去了知觉，一时半会恐怕是动不了了。
先前初次交手时，聂庄在展魁不备的情况下，来了一出来而不往非礼也，使得展魁的一只手短暂性失去了知觉，可这时却风水轮流转了一回。
既然第一式已出，那么就是最后一式了。
又是普通的一拳。
但在这一拳之下，风暴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宁静，不过拳过之处，却是天地失色，灰暗一片，唯有闪耀着灵气波动的拳头如晨曦般明亮。
气势恢宏。
只有这个词可以用来确切地形容“众生幻灭”。
场面又一度十分熟悉。
展魁拳攻而来，聂庄以不变应万变，当拳头近在咫尺的时候，方才出招。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没有什么事物是完美无缺的。
招式也一样，肯定有破绽。
在拳头攻来之前，聂庄一直在寻找破绽，可惜“众生幻灭”的第一拳来势太快且凶，无法及时找出，只能硬接，但这一次破晓来袭，他似乎是找到了，却又不敢确定，不过姑且还是要试一试。
这一次的结果跟上一次有些不一样。
如虹的气势突然间消失了。
双方谁也没有被对方打飞出去。
但展魁却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硬，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聂庄。
耿万千也瞪大了眼睛，从摇椅上惊跳而起，良久后，拍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聂庄是以侧身、弓步姿、右手肘前击的姿势呈现于他们的视野之中，而他的右手肘并没有将任何力道打在展魁的身体上，只是如同蜻蜓点水般点触了一下展魁的衣衫。
他刚才破去“众生幻灭”第二式用的是《八部罗汉》中的一招。
半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