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杂记(一)
公司是派我去学习的,培训票务方面的知识,以便于回来之后能够“卖机票赚钱”。老板向来说风就是雨,虽然成都这边怕是走开几天就会闹乱,然而同事小肖不通英文,使她无法替我去。
临去买票之前,老板想了又想之后,方才说道:“快去快回,礼拜六坐车去,礼拜天到,学五天,正好又赶上大礼拜,可以回来了。”
算盘太精,我一算,四个休息日就这么被计划掉了。但也无计可施,端人家的碗,吃自己的饭,无可奈何。
岂料是:人算不如天算呢?
前言说完,附有一则小事,关于购票。
去北京的火车票向来十分紧张,尤其是卧铺。我到售票大厅里去了两回,自然是一无所获,托了一个靠不住的前同事,据说她有“牢靠”关系在车站,也无有下文;最后动用的仍是老板的铁硬关系,车站计划处的一位处长。
铁路票实在太俏,我手持孟处长的批条,亦是排了两天队才买到计划票,还在计划处足足泡了三四个钟头。
孟处长是专管客运的处长,凭他的手谕尚且需勉力冲杀才能拿到宝贵的卧铺,还不是好的那一趟空调车8次,我只得坐164次,没有空调,价钱便宜了一百多块。
这164次说是直快,比特快的8次慢一点,就是抵达的时间不好,在第三天凌晨三点多钟;然而我也顾不了那许多,能挤出一身臭汗之后购得车票一张,心满意足矣。
星期六下午两点多上的车,环顾左右,唯我是最后上来的一个。我居中铺,将行李扔上行李架后,脱掉帽子与妈妈挥别。
在候车室新认识的一个新疆女孩子,也是独个人上路,她只买到坐铺,打算上车后再找列车长签卧铺票。我在窗口坐下来,看看送别的人群来来去去,心里头倒没什么离愁别绪。不过是小别成都而已。
这一坐近四十个钟头在途,我已备下方便面、方便饭、榨菜、豆豉鲮鱼及八宝粥若干,衣食无虞。再看左右,仿佛皆良善辈,没有凶神恶煞像之人,心里更定。
独自出门也不怕,不过从前一直都是坐飞机,最长也才两个多钟头,一个人坐两天火车,倒是蛮新鲜的经历。
就在我坐定之后,列车缓缓地移动了。汽笛轰鸣中,成都慢慢地被抛在了身后。
离开家的日子,有了一个开头。
***
* 火车 *
火车原是除了飞机之外的首选交通工具,我指长途。火车应该是跑得比较快的。
但是在坐了三十个钟头的火车之后,我忽而发觉某一段路上,我们的火车“居然”接连超越了许多辆平行路面上的汽车,不禁啧啧地惊异了起来:咦,咦,火车居然跑得比汽车快耶!
常识,尤其是简单常识,也能叫我如梦初醒般认识到,这实在不能够怪我。
有时候,不正常的事情看得多了,竟会可怕地将它当做正常了起来。
我的旅行之初便是这样的一个错觉。
大概是火车头的毛病,拉力不够,我们的车慢如老牛爬——车头是当仁不让的老牛,我们则是一节节的破车,蠕动得十分令人不耐,然而计无所出。
我这才有大量的闲暇时间来仔细观察“左邻右舍”。睡我上下铺的是一对老夫妇,年纪六十来岁,与他们攀谈之后,才发觉老妇人十分健谈,是德阳的一个什么干部,大概算高干。老俩口退休之后,每年都出去旅游,安度晚年,这令我十分羡慕:年纪那么大,尚且精力充沛,老夫妇俩共同进退,真给人白首鸳鸯的感动;一时间又想起自己,怕是会年老无依的,倒也凄凉……这类念头刚一泛起,马上就被自己镇压了下去。我心里头说:出来是调剂生活跟心情的,何需自我哀怜?!
再看对面,中铺是个十六岁的高中小弟弟,到北京去旅游的。据他说,这个机会乃是他用了一个月的辛苦劳动挣来的:他为了说服父母让他独自远行,将家务事全部包下,苦干了若干天才得到父母的勉强放行,自然兴奋异常。小兄弟很伶俐,一会儿功夫就同这边五个人全部混熟,一口一个哥、姐、婆婆……叫得亲热,仿佛这里全是他的家人。
另外两个则是年青的小伙子,看上去也不像坏人,我愈加放心。后来途中聊天,才知道这两个是宜宾电视台的记者,去北京培训的。说到宜宾的香江酒楼,我当然说是我们老板名下的产业,他们俩听得大吃一惊。
允亮,就是那个新疆女孩儿过来找到我,她只签到了到宝鸡的卧铺,不过也算是能够小睡一晚。我们聊了几句,便坐在窗口去看风景。
车开始开得并不是太慢,一会儿到了晚饭时间,大家纷纷拿出自己准备的晚餐,清一色的某牌子方便碗面,放在台板上倒像是商场里的货架陈列,令我悄然一笑。
那一对老夫妇盛情递过来开袋的豆腐干,我也吃过了小兄弟的桃子,等我最后一个泡面,也提前开了我的鲮鱼罐头请大家一起来吃:都是出门人,原该互相照应,难得有缘才能相聚在这节车厢的上下铺里,也不过只有几十个钟头而已。
几十个钟头,对于人的一生,短得几乎可以忽略,倏然而至的遇合,很快就会过去,多半亦是不再相见,终生只此一瞬间。我为此,对我们这六个人在两天内天缘凑成的小圈子,有一份珍惜。
车翻秦岭的时候,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火车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鼻塞塞地像得了重感冒!后来才知道是车头真有毛病,拖不动后面的几十节车厢。
晚上就下起雨来,从车上望出去并不觉得太大,然而正是因为这场始料未及的雨,我们被迫在车上滞留了整整十五个钟头。
第二天的车速就令大家都有了疑惑。我们这几个人一边谈着,一边拿出一副扑克牌来玩接龙游戏。旅途无聊,身上又忘记带书,只有借此消磨时间。
第二天傍晚时分,车竟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而且没有一点解释。过了许久,才从列车的播音室里传来消息:说是前边的线路有了故障。我们等了好几个钟头,直到十一点钟,列车才又重新启动,一直开到郑州换车头。
事后方知是铁路被暴雨带来的洪水冲断所致。
这一路上停停走走,因为已经晚了点,必须让正点车的车道,所以竟停了无数次。“直快”转成“特慢”,倒也是大家不曾预料到的。幸而后两天气候转凉,自己心里头发一点阿Q精神地想:倒省了空调车的钱,享受了空调车的待遇,也算有失必有得罢?再想就是另一套了:咦?公司报销差旅费,再节约也归不了己呀!
思想准备不足,食粮不够,只有上餐车去吃那令人作呕的饭菜,吃完之后胃不舒服,菜难吃不必说了,那米却是陈了几百年的老糙米,还是米虫们吃了头道,我们吃剩下的!满口粉末状。这使我学会了一招出门秘诀:必须弹实粮足,方无后患。
后来的滞留期间,那位小兄弟十分仗义,将他父母让他带给北京亲戚的四川特产全部贡献了出来,慷慨地吃完了事。我们要给他钱,他打死不肯收,还称道:背着重死了,这下吃干净减轻重量,巴适。很大气的孩子。
夜来不能安枕,虽与同伴们熟识了,却也不能完全地放心高卧,总警醒着。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处世箴言,铭刻于心。
车上诸事不必一一细说,总算旅途尚算正常,虽不算顺利。
心境还好,颇为愉快。当车足足开了五十四个钟头之后,终于轰然一声停稳,就此不再挪动分毫,令我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定晴看去,一车人都收拾好行李往车下挤,慌张得恍若逃难。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
***
* 初到贵地 *
夜幕笼罩下的北京城,铺展开来的是濛濛细雨,乱扑离人面。
从火车上下来,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车上的浑浊与肮脏仿与我已不相干,心中所想的只是快快找辆车去川办,然后洗个澡吃顿像样的饭,多蜷缩了那么久,也累得够了。
行李重,朋友托带的电脑硬盘跟老板要带的“五粮液”拎在手上勒得生疼。出得门来,见是沉沉甸甸的夜色,混杂着越来越密的豆大雨点,直往人身上钻。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出租,却又死活不肯去——态度倒好,确有京城的大家风范,借口是找不到路。
总不能初到北京,便往人家“的哥”腰上顶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硬逼着人家从西站跑到建国门吧?下了车又打一辆面的,这才一路开走。途中并未见识传闻已久的北京面的司机的健谈,想是我是允亮自己家就不停在说话的缘故,他只插上一两句,以纠正我们对地名的错误认识。
暗里过了西单、天安门跟王府井,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也并不觉得有都市夜来的热闹。也许,是正碰上下雨,又也许,是这里根本不流行南方的“夜生活”。
给我的第一印象唯有大,比成都大多了,不愧是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