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史德统刚出了门,正要回府,牙将曹彬连忙将史德统拉进冯府边的一条小巷内,史德统却是一阵疑惑,却见皇帝的亲信,茶酒使郭允明领着一群从人,前簇后拥地奔着冯府就过来了。刚到大门口,郭允明便冲冯府的下人大大咧咧地叫道:“史侍中史大人在冯府里吗?陛下要召见!”
冯道府中的下人们都认识郭允明,当然知道此人近来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中目中无人,纷纷说道:“史相公刚走!”
“他去哪了?我都寻他两个时辰了!”三月天里,郭允明满头大汗。
“听说是去枢密使郭公府上!”下人们老实地回道。
“郭公?这史侍中来到京城也不安份些,到处乱跑!”郭允明口中骂道,心中暗叫晦气,到了冯府门口,也不遣人问候一下冯太师,就带着一群从人匆匆而去。
街上的行人见他一行人气势汹汹,纷纷避让在路边。
见郭允明走了,曹彬问道:“大哥,我们现在还回府上吗?这个家伙如此张扬,怕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陛下要召你入宫。”
他担心会在府门口与郭允明遇个正着。
史德统想了想,断然决定道:“先去侍卫司!”
“去侍卫司?”曹彬疑惑道。
“对,去侍卫司,那郭允明定是去过父亲府邸那里,没寻到我,怕是在家门口也留了眼线,此时要是回府上,怕是就走不掉了!而且我猜父亲大人此时也应该在侍卫司办公,正好与父亲好商议一番。”史德统重重地点了点头。
史德统怕在街上遇上郭允明,特意带着部下绕着远道,跟做贼似的悄悄潜至侍卫司门口。史德统也感觉十分滑稽,堂堂的节度使,在洛阳说一不二,来到这开封像是做贼一般。
正往前走,忽然一个高大的熟悉背影拐进了一条深巷,这引起了史德统的注意。
“方才那人可是我军中的党进党指挥?”史德统回头问部下牙卫们。
部下中有人答道:“回军上,那人确实是党指挥。”
史德统心中狐疑,他对曹彬道:“我让他去枢密司报到,却缘何在此现身,我从未听党进说过,他在京城还有家属。你跟上前去打听一下,他为何在这里出现,不要让他知道。”
曹彬领命而去,过了半晌,匆匆而回,复命道:“军上,党指挥这是去探望杜重威的亲属。”“杜重威?”史德统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杜重威及其子伏诛后,其亲属多穷困潦到,党进自幼在杜重威家长大,仍感念杜氏抚养之恩,常常出钱接济杜氏亲属。
史德统感叹道:“杜氏父子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却难得有党进这样忠仆,不忘旧情,世事不公可谓太甚也!”
史德统又随即吩咐曹彬道:“党进之举可羞煞士大夫,以后每逢过节,从我俸禄中扣除部分钱粮给予党指挥,让他用于接济杜重威亲属,此事不要让他知道。”
“诺!”曹彬应道。
侍卫司就在皇城的一角,占据着几条街,官舍虽不显赫,房屋从外表看甚至显得有些陈旧,但来往的市人行到侍卫司的跟前,纷纷下意识地绕着走,唯恐招惹上侍卫司的禁军。如今这侍卫司不仅负责京城宿卫,还管开封的治安,如今汉法严苛,动辄死罪,进了侍卫司大牢基本上没有再出来的可能,所以平常老百姓没有人不感到害怕的。
史德统来过侍卫司几次,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可谓驾轻就熟。
人就是很奇怪,有些人嫉恶如仇,比如史弘肇,容不得部下与同僚贪赃枉法,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接受别人的贿赂。他曾经遥领睢阳节度使,派他的亲信杨乙去代替他管理政务,杨乙也很贪财,性格残暴,仗势欺压当地官吏和百姓。大小的官员都要向他进献财物,每月杨乙给史弘肇的钱就高达万缗,境内的军民百姓视杨乙为仇敌一般。史德统曾写信劝过史弘肇不能竭泽而渔,史弘肇置如罔闻,史德统也是没有办法。反观宰相兼枢密使杨邠也擅权,也没少接受贿赂,但往往还拿出部分献给朝廷,史德统听说杨邠退朝后,府第门庭也比较清净,并非是宰相门前鼎沸若市的情景。
嘉庆节是皇帝的生日,各地藩镇们依惯例都要给皇帝送礼。来京的节度使们,除了亲自给皇帝陛下送礼物外,还得给在京的大臣们,如杨邠、史弘肇、王章等人送礼,若是一毛不拔,反倒让人觉得你这人不识时务。
“史兄弟。”侍卫司中走出一位紫衣巨汉,见到史德统远远地就高呼着疾步奔来。
史德统单从此人的巨大的身躯,便可认出此人除了检校太师、成德军节度使武行德不会是旁人,自从当年在洛阳认识后,武行德就对史德统表现出极大的友善。
而且史德统当初欲疏通汴口至郑州境内的汴渠之时,武行德也是爽快同意,并且对史德统在孟州境内剿匪也是睁眼闭眼。当史德统被任命为忠义军节度使兼河南府尹后,武行德也是第一个遣人向他表示祝贺的。
“武兄,好久不见,在镇州一向可好?”史德统迎上前去抱拳寒暄道。
“兄弟我在镇州也没啥事,除了辽人偶尔来骚扰一番。”武行德笑道,“到是史兄弟这几年名声大振,我在北边也时常听到史兄弟的英名啊!”
“小弟不过是略有薄名罢了,让武兄见笑了。”史德统指了指武行德背后的侍卫司,“武兄方才去拜见了我父亲?”
“我难得来一趟京城,当然得拜见拜见令公。”武行德笑道。
武行德见史德统眉头紧皱,看了看侍卫司门口守卫的军士,压低声音说道:“史兄弟可见过王饶?”
“保大留后王饶?他也敢来开封?”史德统惊讶道。
武行德鄙夷道:“李守贞之乱,无人不知王饶与他有交通往来,等郭枢密率军,还有史兄弟这样的大将,浴血奋战,终诛灭了李氏一族。大家都说王饶即便不会被朝廷治罪,也必会被卸职留京,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史德统问道。
“他来得比你我都要早,听说带了十辆大车,令人侧目,你猜车中会装着何物?”武行德故意说了半截。
史德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哈哈!”武行德豪爽地拍着史德统的肩膀,“听说史兄弟要与符公结为翁婿,刚才在侍卫司里,某向史公祝贺时,史公也是哈哈大笑,等为陛下祝寿事了,某定要登门祝贺,讨杯酒喝,如何?”
“一言为定!”史德统与武行德击掌为誓。
武行德一直站甩目送着史德统步入侍卫司,随即摇头对身边的侍卫道:“此人龙行虎步,智勇双全,本就是朝廷权臣之后,此番又交上符公这样的丈人,史子仲他日成就绝不在其父之下。”
侍卫司内,史弘肇让史德统等了半刻钟,才在“百忙之中”见了他,因为他在忙着收礼。
史德统毕恭毕敬地立在堂中,史弘肇没吩咐他入座,他也不敢坐,说实话,史德统还是有点怵他这个便宜老爹的,自从史弘肇当得这侍卫司主帅,其杀伐之心甚众,脾气也愈发暴戾,史夫人与史德统的信中经常提及史弘肇经常在家发脾气,下人有人犯错,轻者鞭笞,重者直接杖杀,为此史夫人多次劝说史弘肇,然而史弘肇却不听。
“中书未行敕令,你为何离西京?”史弘肇单刀之入地问道。
“陛下亲遣郭允明来传命让我进京,孩儿也觉得奇怪。今日刚到京城,见到那郭允明满城的找孩儿,孩儿怕府前也有他的眼线,猜到父亲也应该在侍卫司办公,所以躲了进来。”史德统装糊涂。
史弘肇见史德统恭敬,脸色稍缓,他怕这个儿子骤得高位,不知天高地厚,中了皇帝的圈套,自己以后与其他武臣可就撕破脸了,所以一开嘴就极是严厉。
见儿子史德统不曾上当,遂徐徐说道:“今日来京,可曾见过什么人?”
“回父亲,孩儿与折令公今晨一起到的京城,与令公道别后,孩儿先去了冯太师府第,然后便来此处了。”史德统回道。
“郭允明满京城寻你,说明陛下或许有要事找你,你只需记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即刻入宫觐见吧,莫让陛下等的太久,回来之后与我细说。”史弘肇吩咐道。
史德统闻言心中大定,准备拜退。
那史弘肇见儿子比正旦之前回来更为消瘦,心下一宽,遂关心道:“既然从洛阳回来,嘉庆节后就不要回去了,正好几日后就是你的大婚之日,在家里好好歇息歇息。”
史德统正要回答,却听见堂外有人喧哗,嚷着要入内拜见史弘肇,小吏禀报说是皇帝身边的一班伶人。
所谓伶人,便是奏乐唱戏的,史弘肇脸色一沉,命伶人们进来。
伶人们个个喜气洋洋,都手捧着锦袍、玉带。原来皇帝刘承佑为先帝刘知远服丧期满,这下刘承佑终于可以享受皇帝应该享受的,可以明正大地听戏乐了。皇帝一高兴,伶人们便个个都得到赏赐。
不知道伶人们如何想的,他们觉的应该当面向执掌禁军的史弘肇拜谢,否则不足以对史弘肇表示尊重。史弘肇平日里最恨这些只会咿咿呀呀却能获得封赏的伶人,还未听完伶人们的一番歌功颂德的谀辞,面色一变,勃然大怒:“我等将士戍边苦战,浴血奋战,家中儿女嗷嗷待哺,尚不得封赏,尔等伶人何功得此赏赐?”
“来人,将锦袍、玉带夺下,全部轰将出去,违令者斩!”史弘肇命道。
檐下奔出一队凶悍的军士,不由分说将锦袍、玉带夺下,一众伶人们目瞪口呆,反应慢的被军士们踢翻在地,磕飞了几颗门牙,剩下的夺门而逃,否则就得将卿卿性命丢在这里。
待伶人们被轰了出去,史弘肇余怒未消,他见儿子还愣在一旁,问道:“你觉得为父处置得如何?”
“父亲此行令我等武将倍感欣慰!”史德统奉承道,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比王饶高尚多少。
但评心而论,史弘肇方才那一番做派与言辞,史德统也觉得十分痛快,恨不得痛斥伶人的是自己。
将士征战四方,虽然不乏升官财之想,但总是以性命为赌注的,将军们就战死沙场,朝廷也会追封,并照顾其一家老小。小卒们要是客死他乡,家中妻儿母女何人抚养?
而伶人若只是靠演戏唱曲,便受封赏,岂能不让征战在外将脑袋别在腰上的将士们感到寒心。
史德统突然想到后世那些所谓的‘明星’,出场费动辄几十万,百万,而一些抗战的、参加解放战争,为这个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老兵却无人赡养,含恨死在病榻之上……
打狗要看主人,史弘肇如此做,分明就表示他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史德统也心中暗叹朝中武臣太过跋扈,若是自己,只将伶人封赏抢夺来即可,何须再打他们呢。
但是作为侍卫亲军的主帅,他掌控着军队大权,也完全也有资格这么做,所以,史德统只有听令的份。
“杨公掌内外政务,父亲掌宿卫,郭公掌对外征伐,三司使王章掌天下财赋,朝中有父亲等四位重臣,试问天下谁安敢异动?”史德统随即吹捧道。
“哈哈…我儿言之有理。”史弘肇闻言心中极是受用,随即又吩咐道:“第一次入朝拜见陛下,宫中的一些规矩,还要多注意点,不要乱了本份。”
“孩儿醒得。”史德统随后出了侍卫司,打马又去了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