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洛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一座石桥雄跨洛河两岸。此桥名曰天津桥,这原本是一座建于隋大业年间的铁索浮桥,唐时改建为石桥,重修过的天津桥愈加显得宏伟,它横跨洛河南北,北与皇城的南门、端门相应,南与长七里一百三十步宽百步有余的定鼎大街相接,为洛阳城南北之通衢。
若是凌晨时分,晓月还挂在睛空,洒在人间一片银辉,波光鳞动,天津桥上已经是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正是那洛阳八景之一“天津晓月”。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天津晓月”因此历来成为文人墨客笔下的好景致。
曹植曹子建不曾见过天津桥,或许就是在此遇到了洛神。
如今的西京洛阳,当然与唐时的神都不可同日而语,但洛水两岸仍然保留着昔日的亭台遗迹。史德统陪同着折从阮一行,过了天津桥,沿着洛河南岸穿城而过,已经是傍晚时分,垂柳丛中,高楼瓦屋,红绿相间,在苍茫暮色中,家家炊烟袅袅升起,犹如蒙蒙烟雨,让洛阳城笼罩在其中。
铜驼陌,以道旁曾有汉铸铜驼两枚相对而得名,诗有云: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陌上好风吹。自北魏时起,铜驼陌就是洛阳城内最繁华的所在,东南西北的客商云集于此,纷纷交易着最抢手的货品,南海珠、福州茶、金陵丝、成都锦、于阗玉、契丹鞍、回鹘马,应有尽有,而“铜驼暮雨”也是洛阳八景之一。
折从阮的家眷们,至多去过太原府,虽然洛阳百废待新,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之繁盛远非太原城可比。
他们见洛阳城内的繁华与热闹,都显的兴奋,尤其是女眷们,只是当着主人的面,她们不敢造次,以免让人笑话自己从边塞南来,没见过世面。
史德统见状说道:“嘉庆节还早,令公难得来我洛阳,不如在我洛阳多住几天,过几日,晚辈与令公一起赴朝如何?”
“史相公盛情,老夫自当遵从。”折从阮点头允诺,随即又疑惑道,“史相公也要赴朝祝寿吗?我在府州接朝廷中书敕令时,并未听说相公也名列其中啊。”
“不瞒令公,陛下遣茶酒使郭允明来我洛阳,降口谕命我嘉庆节入朝。”史德统答道,又补充了一句,“非经中书敕令,晚辈也是疑惑的紧啊!”
“陛下口谕?”折从阮面露异色,打着哈哈道,“看来史相公深受陛下厚爱啊。”
史德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引着折从阮一行径直穿过洛阳城,在白马寺的晚钟声中,抵达一片亭台楼阁的所在,这便是洛阳鼎鼎有名的金谷园。
西晋时石崇曾在此筑别墅,与当时名士陆机、潘岳、左思等二十三人结为诗社,号金谷二十四友,并广收天下奇花异石于园中,名“金谷园”。 金谷园随地势高低筑台凿池,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石崇派人用绢绸、茶叶、铜铁器等中原商品去南海群岛换回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物品,把园内的屋宇装饰得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金谷园的景色也一直被人们传诵,每当阳春三月,风和日暖的时候,桃花灼灼,柳丝袅袅,楼阁亭树交辉掩映,蝴蝶翩跃飞舞于花间,小鸟啁啾,对语枝头,成就了洛阳八景之一“金谷春晴”。如今石崇时的遗迹俱无,但园林楼阁倒是更加繁盛,远远望去,一片蔚然。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来到一处宅院前,史德统领着众人停了下来,指着身后的院落道:“此处便是史某在金谷的一处私第,史某平时住在留守府,不曾在此宅住过。令公远来,尘色未洗,不如暂居此处。”
“史相公太是客气了!”折从阮对史德统的热情,十分感动,他是个豪爽之人,也不跟史德统客气,径直入了宅院。
这座院子就是王守恩之前的宅院,史德统早早的命人好好地收拾了一番,此宅虽然并不奢华,但院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小鸟啁啾,园内还有一处苗圃,种植着几丛牡丹。洛阳以牡丹最著,有许多善种牡丹的花师,秋天嫁接,春天开花,巧夺天工,更有花师按照祖传的方子,以秘药埋于花根,让牡丹开出别样的色彩来,价值自然不菲。
折德扆跟在父亲与史德统的身后,东瞅瞅西瞧瞧,很是满意,偶尔将目光越过曲回的院墙,见不远处有一片宏伟的楼阁,一片灯火辉煌,宛如洛阳城内的宫殿。
“那是何人的府第?比史相公的宅院大多了。” 折德扆问道。
史德统闻言一 笑:“衙内,那便是当朝宰相苏相公洛阳的私宅。”
“哪一个苏相公?”李处耘顺口问道,因为朝中有二位姓苏的宰相。
“那还有谁?苏逢吉呗!”曹彬有所气愤地说道,“那座宅子看上去既大又气派,你若走进去观赏,里面的摆设奢华无比,保准吓掉你舌头,我也没看到姓苏的住过一回。”
苏逢吉屡屡讽讦郭威,郭威又是曹彬的姨父,他自然看苏逢吉不爽。
折从阮若有所思,只听史德统淡淡道:“令公与贵亲属,先梳洗一番,在下已经命人准备了宴席,为令公接风,令公鞍马辛劳,明日不妨再休息一日,后日我再陪令公游览一下洛阳名胜。在下已经安排了一班帮佣下人,令公在我洛阳所需,尽管向下人们招呼!”
“有劳史相公了,史相公真是太客气了!”折从阮拱手道。
当折氏家族都洗漱一番后,已是酉时三刻,史德统也已经张罗了数桌丰盛的宴席。
女眷的宴席摆在内舍,男宾宴席就摆在园子当中。史德统没有请别人,除了自己的军中袍泽兄弟,就只有赵普、咎居润、薛居正几人。
众人高谈阔论,因大多是武人,所以话题总离不开军事。
史德统谦恭地向折从阮请教边事,这正是折氏家族最拿手的。
“辽主头下,谓之大帐,其中有精锐皮室军三万,皆为其爪牙,渤海人高馍翰为其统军,后族皆出萧氏。诸部头领,大者千余骑,少者百余骑,皆私甲,其余吐浑、沙陀、奚人为其臣服,幽州管内、雁门北十余州汉军合二万人,皆石敬瑭割以赂蕃之地。”折从阮顿了顿又道, “辽人蕃族,妇孺皆可策马控弦,非中原人可比。其族人又渴冰雪,耐饥寒,善于长途奔袭,且不以战败为耻。凡遇战不利,诸部逃散百里外,复又聚合,再行袭来,可谓是难以一战而平,烦不胜烦。凡与辽人战斗,须选险要之地,备劲弩居高临下,削其前锋,令其恐慌,另遣一军断其后路,如此百战不爽。如若在平坦之地与之逆战,往往十战九败。”
折德扆酒到酣处也插口道:“每蕃部南侵,其众不啻十万。契丹入界之时,步骑车帐不从阡陌,东西一概而行。大帐前及东西面,差大首领三人,各率万骑,支散游奕,百十里外,亦交相侦逻,谓之栏子马。契丹主吹角为号,众即顿舍,环绕穹庐,以近及远,折木梢屈之为弓子铺,不设枪营堑栅之备。每军行,听鼓三伐,不问昏昼,一匝便行,未逢大敌,不乘战马,俟近我师,即竟乘之,所以新羁战蹄有余力也。”
折从阮一旁察颜观色,见史德统和忠义军几人听得十分认真,诧异道:“史相公果有志于边事?”
“辽人雄居燕云,居高临下,如梗在喉,不得不为之!”史德统答道。
“李守贞叛时,辽人尚未有所异动,如今李守贞被诛,辽人又蠢蠢欲动起来,侵入贝州境内,枢密使郭公不得不率军北上。”折从阮叹道,“恕老夫直言,以我朝军力,恐怕难以恢复幽蓟,唯有令其知难而返而已。”
史德统双眸如电,却不服输道:“辽人多马,多骁勇之士,善野战,习惯恶劣气候,天性使然,欲与辽人接仗,既须扬长避短,又须师夷长技以制夷。其一可编练一军,皆可左右控弦骁勇之士,如辽人一般战斗。以我忠义军为例,我军中,多幽并之士及燕赵豪杰,我帐下潘美、党进等诸将皆是上将之选,与辽人野战,若有把握一战而下,便与敌死斗。否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拢,敌疲我打。
其二,更可派一奇军,深入敌境,不与敌决斗,昼伏夜行,稍遇即走。但烧牧草,令辽人无处牧马,或专劫小部落,令辽人不敢妄动。昔者,刘仁恭为卢龙节度使,镇幽州,每趁深秋,遣军越摘星岭,挫败契丹兵锋,每至霜降之时,便遣奇兵尽焚塞下牧草,契丹马多饿死,契丹人不得重赔刘氏。
其三,《牧誓》有云,“四伐五伐,乃止齐焉”慎重之戒也。开运中,戎耶律德光举国南掠,晋军掎戎,却未尝放散,辽人暗置伏兵,妄想断晋军粮道,却无功而返。故三四年间,耶律德光虽号称多计,实并未有并吞中原之力。其后,石氏任用非人,更为赵延寿、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诸辈奸臣所误,令仁人志士痛心不已!国朝若有志于北伐,须选谨慎大将统主力之师,以正击奇,稳扎稳打,不可轻险冒进。
其四,正如折衙内所言,辽人耐冰雪,寒而益坚。而我中原秋夏霜虐,天时也;山林河津,地利也;枪突剑弩,兵利也;财丰士众,力强也。如此乘时利用,可以化被动为主动。故,史某以为,秋冬之时,王师可沿边立砦栅,但专守边境,其他小州但屯步卒,多用强骜,坚壁固守,不得出击,以逸待劳。大军可屯于天雄军,委一大将,居中支援四方,方保无虞。待阳春之时,新草未生,蕃马困顿,辽人战力最弱,王师可主动出击,乘时北攻。自定州北上,步军可循易州山林行军,多设长枪劲弩,辽人战马望山仰止,孤山之北,漆水以西,挟山而行,援粮而进,涉涿水,并大房,抵桑干河,出安祖砦,则东瞰燕城,此乃名帅周德威收燕之路。”
史德统结合宋史中宋琪的平边之策加上后世毛氏伟人的战争精髓,滔滔不绝的说出这番见解。
折从阮目光灼灼地盯史德统看了半天,心中极为震动。此人年及弱冠,竟能有此卓识,看来并非浪得虚名。
折从阮看着史德统英俊威武的脸庞,暗道有志不在年高!
“周德威周帅智勇双全,其帅才近世罕有能比者,老夫年轻时也曾仰慕过周帅,只可惜无缘认识。”折从阮道,“我与相公虽是初识,但今夜听相公这一番见识,老夫折服了。”
话说这周德威早年便跟随晋王李克用,担任帐中骑督,而且胆略超群,因久居边塞,军事经验非常丰富,只凭观看烟尘便能判断出敌军兵力多少。先后辅佐李克用、李存勖两代晋王,
他在梁晋争霸期间屡破梁军,令朱梁军队闻风丧胆。后又率军攻灭刘守光的桀燕,因触怒李存勖,便一直镇守幽州,抵御契丹。
天祐十五年,李存勖征调诸镇军队,大举伐梁。周德威率幽州军参战,是年十二月战死于胡柳陂,后唐建立后,追赠其为太师,后晋时期,追封其为燕王。
“令公长者,晚辈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令公当面,史某班门弄斧而已。”史德统谦逊道,“今日听的折氏诸位豪杰的高论,我等兄弟长了不少见识。若国朝再多几位如府州折氏这样的豪杰,辽人何惧?”
“哈哈,史相公谬赞了!”折从阮说道,遂举杯邀道,“老夫借史相公之酒,愿与在座诸豪杰痛饮!”
“痛饮!”众人纷纷叫道。
初春的夜还是有些寒意,但这座庭院中气氛热烈,头顶上繁星点点,花木丛中已有昆虫鸣叫,更有微风拂面,溪水潺潺,众人只觉愕无比地惬意,美食换了数遍,酒水温了又温,但众人未觉得疲惫。
忽的,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扑闪着翅膀,潘美有些醉意,见到此物飞过,抬手便是一箭,众人旋即听到有物落地的声响,史德统命人去寻找,正见一支利箭插在一只猫头鹰上。
“潘将军,好箭法!”李处耘击掌赞道。
潘美心中得意,神色自若:“李兄谬赞了,在下的诸位兄弟箭技,远过潘某!”
折从阮见他如此善射,却并无一丝骄傲之色,暗暗点头。折德扆有些醉意,摇摇晃晃地起身说道:“难得在洛阳遇到诸位豪杰,相逢恨晚,趁此良辰,我等武将以武行于世,不如比划几招,散散酒力?”
石守信立刻说道:“石某愿与衙内一较高下,石某若是输了,请衙内再饮一杯,若是…”
“若是折某输了,就请石兄弟再饮一杯,如何?” 折德扆见石守信言语相激,接口道。
“一言为定!”
二人击掌为誓,在院中空地里徒手比试。石守信身手矫健,勇悍异于常人,那折衙内乃将门虎子。又久历沙场,一时间二人不分上下,斗到精彩处,众人纷纷高呼,纵是插不上话的昝居润与薛居正二人,也看得目不转睛。
趁二人比试之间,赵普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令公举族赴朝,为何如此大费周折?”
“朝廷欲将我移往他镇,故而举族赴朝。”折从阮道。
“依赵某拙见,举朝藩镇,恐怕没有比折氏更加洞悉边情,令公若移他镇,恐怕有些不妥。”赵普说道。
折从阮道:“不瞒赵大人,老夫虽然也是如此认为,但君命难违。折氏以武立家,但以忠勇立世,岂能抗命不遵?”
“令公高义,令赵某钦佩。”赵普想了想道,“然我们相公大人亦同赴朝,怕也是要移镇了。”
“史相公也要移镇了吗?”折从阮惊讶道,“咦,史相公在洛阳建节不过六七个月,移镇他藩,怕是也太快了把!”
“此番嘉庆节听说朝廷执政本无意让史某赴朝,但陛下忽然遣中使来洛阳传口谕,这让史某忐忑不安。”史德统也欲请教一下折从阮,随即说道。
折从阮心下思索了一番,其中隐情一想便知,他不好多说,正要劝慰几句,那一边石守信与折德扆二人双双停了下来。
“罢了,我们二人就是比到天亮,也分不出高下来。”折德扆举杯道,“石兄弟若看得起折某,与我干了此杯。”
“石某正有此意!”石守信随即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哈哈!”二人相视大笑。
“老夫听相公手下人说,此次相公前去东京不止是入朝祝寿,更是要与符家娘子喜结良缘啊!”折从阮笑道。
史德统酒意渐起,闻言却又想起了符氏,遂笑道:“三月十五的婚期,到时候还要请令公赏脸,过府吃杯喜酒!”
“那是一定,这样的喜事,老夫怎可缺席!”折从阮笑道,随即又摇头叹息道,“符公好福气啊,竟然招到相公这样的乘龙快婿。”
“令公谬赞了,史某不才,愿再敬令公一杯。”史德统举杯敬道。
宴席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众人都在下人的搀扶下,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