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梅念婷的突然出现显然出乎胡戈言的意料，记忆之中师父从未出过梅宁阁，对于天下之事，他向来不加多言，可这次他不仅下了眉山，还出手救了梦阁主，这在胡戈言看来实在是有违常理。胡戈言本以为师父会怪罪他擅自做主护送梦青瑶回到青剑阁，可在他低首认错之时却看到了师父生平第一次对他露出慈爱的微笑，师父甚至还为他整一整衣衫，这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使得胡戈言怔怔的，他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啦？在玉翠宫是不是受伤啦？”师父的话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从小到大，胡戈言练功不知伤过多少次，可师父都未曾关心过，而他也都咬着牙坚持着，后来师徒俩一个冷漠一个坚韧竟渐渐成为了常态。
而今……幸福来得太突然，胡戈言竟有些木讷。
胡戈言不敢去看师父，他低着头，轻声回了句“徒儿没事”，而后他又试探着对师父说道：“师父，徒儿未经师父允许擅自送青……梦姑娘回来，是徒儿的错，请师父原谅。”
依旧出乎胡戈言的意料，梅念婷听了这话，却是淡然一笑，仍是那样一种慈爱的语气，“你对那位梦姑娘是动情了吧？”
“我……”胡戈言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这么多年他与师父待在常年冰雪的眉山，漫山飘舞的雪花似乎将他们的心也冻硬了，若非遇到了梦青瑶，胡戈言怕是此生都会绝情弃爱。许是害怕师父责怪，抑或是忧心师父孤单，胡戈言不敢吐出真言。
梅念婷看着欲言又止的胡戈言，也没再多问，他抬头看看天空中渐黑的云彩，在那间隙，不时又有几片云彩向那片黑云渐拢。“看来就要变天了，”梅念婷皱着眉头担忧道：“为师要回眉山去了，在这里已待了几日，不知阁内的梅花怎么样了。”
听到师父要回眉山，胡戈言心中有些着急。他此行出来本就是遵照师命取回华蚀膏，而现在任务已然完成，他又有何理由不随师父回去呢？他与梦青瑶的事尚未告知师父，师父也并不知晓其实他与梦青瑶早在金府之时就已相识，而现在就要匆匆离别，他……唉，罢了，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其实，胡戈言有时挺不喜欢自己的，沉闷寡言、执拗认死理，在梦青瑶面前总那么木讷、不知所措，他那么不好，哪里能配得上她呢？青瑶那般美丽活泼，她值得更好的人啊！
想到此，胡戈言的目光暗淡了许多，他轻轻道了声“师父，徒儿随你回眉山”后便低下头，久久沉默不言。
“莫急。西海之滨有一名为玉珀的岛屿小国，那里盛产玉珀珠，你替为师取了来，近来眉山的红梅似有蔫迷之相，正需这种玉珀珠粉兑上琼汁来浇灌。”梅念婷说得很平静，他本就未打算让胡戈言随他回去，此次下山，他主要便是对他交代这一事。
什么？如果胡戈言没听错的话，师父是允许他暂时不回梅宁阁了？这本是师父交代的任务，可不知为什么，胡戈言在听到暂时不回梅宁阁的时候心中还是觉得很欣喜。是因为青瑶吗？是因为还可以和她再待一会儿？
“当时是想和我再待一会儿！老胡，你终于承认你爱……你那个什么我了！”
身后传来的是梦青瑶响亮的声音，语气里尽是得意。许多年后胡戈言才敢说，其实那一刻她身上的梅香比她的语气还要得意，那一缕香气急急钻进他的鼻腔，然后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
心脏砰砰砰地乱跳，胡戈言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极力躲闪青瑶和师父夹击着向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他为自己的小心思而觉得羞愧，他本是静若湖水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变得这般不知所以了呢？
梦青瑶故意板着脸从他身旁走过，却在刚跨出他身子一步后突然转首对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然后又抛给他一个狡黠得意的笑容，那笑容好像在说“哈哈，老胡，这辈子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咯”！她这一笑不要紧，却惹得胡戈言心中又打起了一通乱鼓。
梦青瑶走到梅念婷身边，随即双手抱拳恭敬地对他鞠了一个躬，起身时因为重心不稳身子还禁不住颤了一颤，惹得身后的胡戈言一直想笑。梦青瑶回过头抛给他一个狠狠的白眼，迫于淫威胡戈言不得不将脸上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但看着梦青瑶因为适才的不连贯举动而憋得通红的脸颊，他又忍不住偷偷嘴角弯了一个俊俏的弧度。
在接连抛出无数个白眼飞刀射向胡戈言还无果之后，梦青瑶也不管他了。她心里清楚自己适才的那一举动会有多好笑，这是她第一次以江湖中人的方式打招呼，她想既然今后要闯荡江湖了，江湖中通用的礼节还是要懂的。爹爹常教导她做人要有礼貌，咳咳，堂堂青剑阁少阁主，可不能让人笑话了去！就是这个老胡，干吗要拆我的台嘛，哼哼，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梦青瑶憋住心中火气，随即强装镇定地看着梅念婷，她首先说了一连串“万分感谢梅先生相救爹爹”之类的话，后来在一连串起承转合叽叽歪歪中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其实，梅先生，青瑶前来还有一个特别小特别小的请求，”说着，她抬眼看看梅念婷，见他神情镇定并且未露厌烦之色，梦青瑶方才快速地说出来意，“其实我想让老胡陪我去趟瓦嵫国！”
梦青瑶用最快速度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低下了头，然后等着梅念婷的宣判。她来之前已打算好了，这个老胡的师父不用说肯定是个固执冷酷的老头，只有她先发制人才可能听到她想要的回答。梦青瑶在等待宣判之际突然意识到，适才自己以那么快的语速猛地说出这句话，天佑我也舌头竟然没打结！要知道，她只要一紧张说话就……哈哈，这是爱情的力量吗？想到此，梦青瑶禁不住向胡戈言抛了一个媚眼儿，如果不是他师父在这儿，她一定要冲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梦青瑶毫不掩饰的爱意惹得胡戈言脸上又是一阵发烫，他为掩尴尬只得看向别处，如果再这样被这个小妮子调笑，他不知在她面前还会表现出何种娇羞的模样？那一画面胡戈言想都不敢想！
就在梦青瑶明里暗里逗弄胡戈言之时，梅念婷的一声有意的咳嗽将她拉回到现实。梦青瑶忙故作镇定地整整衣衫，随即她也咳嗽两声以示回应，在做完这一连串只要是明眼人就能看出来的举动之后，梦青瑶方才看向梅念婷，等待他的回答。
只见梅念婷将一个不知从何处取出的淡赤色小圆瓶送至梦青瑶的眼前，随即对她轻声说道：“打开它。”
梅先生您老人家不回我的话，倒无端送我礼物干吗？梦青瑶心里觉得疑惑。她接过小瓶，凑近了将小瓶的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小瓶上刻着一朵暗金色的小梅花，以这淡赤色为底，倒像是本就长在上面似的那般协调，做工好生精致啊！梦青瑶从未见过材质、着色、雕刻都无比讲究的东西，她忍不住又将小瓶细细看了看，越看越爱不释手，好似这小瓶是她的前世之物一般。胡戈言此时也凑上前来，师父向来喜好风雅，可梅宁阁的宝物他都见过，唯独这个小物件，他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得了这宝物，梦青瑶自然欣喜，她忙问梅念婷：“这是什么？”
“这是赤梅瓶，里头装得是雨洛丹。”梅念婷说话话音平缓，像是在忆前世之事一般，无悲无喜，好似这世间事早已与他无关。
“什么？里头还有东西？！”梦青瑶简直太惊喜了，今日她真是赚大发了！这位老胡的师父一看就是个世外高人嘛，这么有本事，指不定是哪个下凡云游的仙人呢！他的宝贝，嗯，错不了！
“不会是那种吃下去就可以修为立长然后法力特高深的特神奇的丹药吧？最好能顺带成个仙！还可以时不时驾个云什么的！哇哦，不要太高端哦！”梦青瑶边说边拔开小瓶塞，随即倒出了一颗小小的丹丸。只是这丹丸长得实在有些奇怪，一半是如血的赤红，一半是如玉的碧青。嗯，神奇的丹药果然连外形都很独特！梦青瑶嘻嘻一笑，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正驾着云在天空潇洒飘荡的身影，那感觉真的好好哦！
梦青瑶拈起雨洛丹刚要送进嘴里，不想却被梅念婷的一声“不可！”突然制止了，害得她只能看着手中那颗孤零零的小丹丸，恨恨地咽下了口水。这个老胡的师父，还能再小气一点吗？好事成双！好事成双！赠人礼物也得要双份才够味嘛！
梦青瑶的心思完全被胡戈言听了去，看着她恨恨的可爱模样，胡戈言真想笑。这个小傻瓜，这世上哪有什么可助成仙的丹药呢？他练功这么多年，师父也从未说过有什么驾云的功夫呢！
梦青瑶也没工夫再对胡戈言施加白眼的酷刑了，此刻这颗小丹丸才是最要紧的呢！她看着梅念婷，竭尽全力吞回就快要流下来的口水，然后一本正经地问他：“梅先生，你不会后悔了吧？”说着梦青瑶还将握有雨洛丹的手往回缩了缩，随即又接着说道：“老胡说过您老人家可是一言九鼎的哦！”
听梦青瑶说了这话，胡戈言简直要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他何时对她说过这句话？在她面前，他对师父连提都没提好吗！胡戈言拉了拉梦青瑶的衣袖，脸上尽是“青瑶大小姐我们来谈谈”的表情，梦青瑶转首对他调皮地眨眨眼睛，那样子好似在说“老胡乖哦，这次你听我的，以后奴家全都听你的”，惹得胡戈言慌忙松了手，然后恨恨不言。胡戈言只能在心中一阵狂叹：胡戈言啊胡戈言，枉你一世英名，从此就要臣服于这丫头的魔爪了吗？
听到胡戈言的心声，梦青瑶咯咯一笑，这个老胡，幽默细胞也是挺有的嘛！
差点被老胡转移了注意力，梦青瑶突然想起还有一茬儿事尚未解决呢，她忙又对梅念婷说道：“梅先生您看我，那么娇小的一个小女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不会爬树，武功不高，要是遇到了个小蟊贼，我都对付不了呢！”梦青瑶说得兴奋了，还不忘上前抵抵梅念婷的肩，凑近了对他说起了悄悄话：“要不您发发慈悲，教我驭云术怎么样？遇到危险我驾云就溜！咱悄悄进行，麻溜儿的，不让老胡知道。”这次采用的是撒娇加上称兄道弟战术，应该能行得通吧？
梦青瑶也不管胡戈言直射过来的冷箭了，她正一脸祈求地看着梅念婷，期待他回转心意。
而梅念婷却很镇定，只是这次语气不似以往那般平淡，而是多了一分祥和，他说道：“梦姑娘，这……”
“咳，叫我青瑶就好了！”梅念婷刚开口，就被梦青瑶打断了话。
梦青瑶大大咧咧惯了，却不知她的毫无顾忌却让梅念婷一怔，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这颗雨洛丹只有身处绝境中的绝境方能服下，如若冒然服下此丹，必将有致命危险！青瑶，这一点你定要谨记！”
“啊？什么嘛！”
本以为这是一颗仙丹，却没想到是一颗保命丹，这是摆明着告诉她此番行走江湖会有诸多不顺咯？这江湖的土都还没踏上半步呢，保命丹就到手了，这……好不吉利啊！梦青瑶有些落寞。
不过这位老胡的师父连保命丹都有，那若说他不会驭云术，谁信呐！梦青瑶脑袋转得灵光，忙开口问梅念婷：“那您教我驭云术这事还有戏吗？”
本是试探着问问，没想到梅念婷倒真点了点头，这倒让梦青瑶和胡戈言都很是惊诧。
“师父……”胡戈言喃喃唤了一声，他从小长在梅宁阁，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师父还会驭云术呢！
梦青瑶有些得意，她飞快地瞥了胡戈言一眼，就差没说诸如“老胡，你不行啊”“老胡，可能是因为你不够可爱哦”之类的话了，搞得胡戈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就那么木木的站在原地，不发一言。梦青瑶这边表情刚做完，转脸又换上了一副特严肃特正经的表情看向梅念婷，尽量表现得乖乖的。
“梅先生？”梦青瑶试探地唤了一声。
梅念婷好似并未听出胡戈言话音里的不解与落寞，他对梦青瑶点点头，随即抬起右手，然后伸出食指尖在梦青瑶的眉心轻轻一点。就在他的指尖停留在眉心的那一刹那，梦青瑶突然觉得脑袋里清明许多，好像头脑里的许多事许多乱麻都霎时开朗了。
只一会儿的功夫，梅念婷就缩回了手，急得梦青瑶慌忙逮住随即又将他的食指送向自己的脑袋，“别啊，梅先生，你还没传我驭云术呢！”
梅念婷却笑笑，随即轻声说道：“你试试。”
“这……这就传完啦？”梦青瑶有些不敢相信。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是这样教功夫的呢！如果提升功力都这般简单，那她岂不是白下了许多苦工，而且还下了十几年呐！
梦青瑶看向胡戈言，她想问问老胡你们梅宁阁练功是不是都这路子？奈何胡戈言也是一脸的疑惑，在他过去十大几年的练功生涯中，可没遇见过这般轻巧的功夫啊！
“我……要不我试试？”梦青瑶看着梅念婷，试探着问他。
梅念婷点点头，对她鼓励的笑笑，这是他难得的一个笑脸。
梦青瑶受到鼓舞，心中勇气大增，可心理防线筑好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始。她闷闷地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呼云皆靠意念，你心中想着它来它便来了。”许是看出了梦青瑶的不知所措，梅念婷提醒她道。
好吧！胡思乱想梦青瑶最在行了！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三遍“我要一朵火烧云”，等她再睁开眼，果然有一朵火烧云立在她的下前方，像是正等候着她的差遣呢。
哇！果然有用！梦青瑶顿时觉得一阵狂喜。她忙跳上那朵火烧云，心中想着“带我飞到屋顶”，那朵云收到命令，果然载着她飞到屋顶。这样来回试了几次，梦青瑶已完全掌握了驭云术。
这驭云术梦青瑶本是偶然间在一本古书上翻到的，对这种自由的法术她是好生向往，她本以为这是仙人才可习练的法术，可没想到今日倒让她这个凡人也学会了，梦青瑶心中当然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在云上俯视着云下小小的青剑阁，心中那是一个骄傲自豪啊！在云朵快要下降时，她禁不住来了个急刹云，本想秀一下她高超的驭云术，不想却在要落地时突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刹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胡戈言慌忙一个飞身接住了梦青瑶，极其近的距离使得两人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呼出的气息。这是两人又一次亲密接触，梦青瑶觉得公主抱的感觉不要太好哦！而梦青瑶清香的发丝掠过胡戈言的脸颊，接着又绕过他的耳畔，使得他再一次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天赐这么好的时机，梦青瑶可不会轻易放了老胡，她紧攥着胡戈言衣衫的手又紧了一些，而就在她想要再一步进行接下来的“不轨之举”时，身子却突然落空。梦青瑶很想破口大骂，这个老胡，如此良机，你……竟然松开了手！
不过看到一旁正看着他俩的老胡的师父时，梦青瑶心想此刻还必须表现矜持。她故意干咳了两声，然后走到梅念婷身前，随即对他说道：“梅先生果然是世外高人，青瑶感谢梅先生传我驭云之术！”
梅念婷却是笑笑，这等小事，自不再提。
见他这样，梦青瑶也不再多说，她已熟悉梅念婷的心性，事情乃心甘情愿所做，又何需多言感谢之语？这一点倒和她有些相像。
“那我走啦！”
梦青瑶转身便要走，不想却被胡戈言的一句“等一等”叫住了。
胡戈言叫住梦青瑶之后，随即看向师父，“师父，徒儿去瓦嵫国一事……”胡戈言小声问道。
是哦！梦青瑶一拍脑袋，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嘻嘻，没想到老胡倒记得挺清楚的嘛！只是老胡你对你师父能硬气一点吗？一个大老爷们儿，以后把你带出去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梦青瑶的人！梦青瑶禁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梅念婷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去吧，瓦嵫国远在中原边塞，这一路上青瑶怕是应付不来，你一路上要好好照应她。”
师父的应允是在胡戈言意料之外的，不过他想师父是的确很怜爱青瑶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对她这般好呢？
“快看！”
梦青瑶慌忙一声惊呼，待胡戈言抬头去看时，天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灰点，过一会儿，就连那灰点也消失不见了。
“徒儿，别忘了我的玉珀珠！”天地之间传来梅念婷的一声交代，那声音在空旷之中回响，既淳厚又空灵。
“哎，老胡，你师父肯定不是一般人！”梦青瑶抵抵胡戈言，一脸的笃定加羡慕。
胡戈言却不知用什么话来答她。这么多年来，他从不知师父还有驭云的本事，更不用说这飞天即逝的功夫了。师父这样不像凡人，倒真真像个天上的神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