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十七年前，瑶灵在生下梦青瑶之后难产而去，她的魂魄不得安息，整日流连辗转于人世之间，后终有一日被地狱使者无极上君收归。无极上君天生冷面，冷漠绝情，瑶灵整日哀求也换不回他的一丝怜惜。十七年来，瑶灵从不放弃希望，终于，许是上天垂怜，无极上君的心被瑶灵的眼泪给泡软了，他答应给她三日时间去往人世与她的牵挂相聚。这对于无极上君来说，是千古第一次慈悲，他也希望瑶灵能够尽快了了俗尘，回到她应待的地方。
如果无极上君知道，因为他的心软而使得另一个人从此隐入空门不问世事，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关于瑶灵的这一切梦川江是从梅念婷那儿得知的。他醒来的那日夜晚，趁着众人都酣睡，他独自去找梅念婷，他紧握着那颗小小的银水珠，他要去问个清楚。起初他还以为头脑中清晰的那一帧帧画面只是一个梦，是他虚无缥缈的幻想，可当他听到关于瑶灵的不悔、深情、辗转、无奈如珠玉般从梅念婷的口中迸出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那些甜蜜美满的日子都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
经历了这一场似梦非梦，梦川江想明白了许多事，这一生，他是再经受不了尘世的纷纷扰扰了。那一夜他与梅念婷秉烛夜谈，他才知道原来梅先生的心中也住着一个故去的爱人，斯人已去，只有漫山的红梅与之相伴。看着阑珊灯火下梅念婷久久垂首黯淡的目光，梦川江仿佛看到了煎熬了十七年的自己。
同是天涯寂寞人，奈何总深情啊！
现下，有青灯古佛相伴，梦川江觉得披了十七年盔甲的身体终于轻松了，他再不用掩饰情绪，强作坚强，或喜或悲，在这间小小的无菊堂内可以对着这颗银水珠倾诉，就像是曾经与瑶灵在一处的低喃。青瑶已然长大，她有她自己要走的道路，梦川江已无需过分牵挂，现在该是他寻找自我的时候了。住进无菊堂，远离尘世纷嚣，外面的一切就由孩子们独自面对吧。
几乎在青剑阁的各个角落，当年梦川江与瑶灵都栽上了梅树，每年的春夏秋冬，枝头都有红梅摇曳。无菊堂本是青剑阁最为偏僻的居所，可当梦川江搬进来之后，这里的梅花却开得格外的繁盛。梦川江心中觉得安慰，许是他的灵儿怕他寂寞所以来陪伴他了吧？
早前延一曾来过，告诉他青瑶已然回来，梦川江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并未多言。此时他正低首抚弄一朵晨间刚开的骨朵，一股熟悉的清冽梅花香气柔柔地钻进他的鼻腔，梦川江笑笑，是他的青瑶来看他了。
梦青瑶前一晚醉倒在胡戈言的肩上，其实她是清醒着的，漆黑寂静的夜，梦青瑶头一次觉得寂寞，她贪恋胡戈言身上的温暖，那是与她孤单心灵的唯一陪伴。当延一将事情的始末告诉她时，梦青瑶没有多说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一刻她的脑袋是懵的。在梦青瑶的心中，爹爹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保护伞，总是包容她的爱闯祸、爱撒娇。可没想到，有如一根擎天柱般坚韧的爹爹也会累、也会痛。昨夜，梦青瑶想醉，脑袋却像与她作对似的很清醒，她恨自己的没心没肺，恨自己的不懂人心，这十七年，她让爹爹操碎了心。
爹爹的背已有些弯了，鬓角的那一绺发丝在洒下的点点阳光下白得甚是亮眼，记忆中似乎从未站在身后这个角度来看看爹爹，梦青瑶从前总是大大咧咧，哪里能注意到随着她一天天长大爹爹也已一天天的老去呢？
“爹爹……”梦青瑶的鼻头有些发酸，她的眼眶里涌上泪水。
听到青瑶的呼唤，梦川江回过身子，他看到青瑶为了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憋红的脸颊，心里一紧，而后爱怜地笑笑，“是谁惹我的宝贝女儿哭啦？”
本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却使梦青瑶的泪水夺眶而出，每次她生气大哭，爹爹都是这样宠着她的啊！本已决定坚强，心中筑起的高墙却在这一刻轰然坍塌，还是和往常一样，梦青瑶钻进爹爹的怀里，抽泣着向他撒娇。
“爹爹，你搬来这里，是不想要青瑶了吗？”
青瑶的话梦川江听了又何尝不心痛呢？如果说尘世间还有什么让他牵挂的，那就是他的宝贝青瑶了。这个女儿啊，总像个男孩子一般顽皮，从小到大不知让他费了多少心。怀抱里的青瑶还在声声抽泣，梦川江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每每如此，青瑶总能很快安定下来，这一刻似乎是向来贪玩爱闹的青瑶最乖顺的时候了。
“青瑶，你长大了，总要离开爹爹的。”梦川江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说给青瑶听，亦像是说给自己听。
梦青瑶从爹爹的怀抱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看到一小瓣红梅落在了爹爹的发丝上，衬得爹爹的脸是那样的平静安详。梦青瑶伸手拈起那一朵小梅花，凑近鼻尖闻一闻，是那样熟悉的气息。梦青瑶知道这是娘亲身上的味道，她不曾告诉爹爹，其实她在玉翠宫的竹林迷阵那里见到了娘亲，她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
“爹爹，这么多年来，你寂寞吗？搬来这里，你当真能放下吗？”
梦青瑶看着爹爹，她的眼神里满是期待，她渴望得到一个答案，是关于爱情的选择。爱一个人真能让人无所畏惧放弃所有吗？梦青瑶昨夜也在想，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胡戈言，她的世界会是怎样？她又会做出何种选择？
“傻孩子，”梦川江对青瑶笑笑，“等你遇见了那个人，你就会明白的。”
是吗？梦青瑶想到胡戈言，昨夜她离他的心是那样近，她紧靠在他的肩头，万物都是静谧的，可以听得到他平缓的呼吸声，那是一种想要与他地久天长的安定感。如果就这样一直相伴到天荒地老，那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吧？
梦川江见青瑶似有所思，笑着问她道：“怎么啦？我的女儿是不是有意中人啦？是那位祝公子吗？”梦青瑶考虑得深了，竟未意识到此刻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的笑容，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可爱的人啊。
爹爹的话使得梦青瑶显然一怔，她还不打算将祝雪峰的事告诉爹爹，她此刻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
“爹爹，我……想要出去看一看天下。”
梦青瑶昨夜考虑了良久，此时她终于还是开了口。这十七年来她被爹爹保护得很好，她本以为青剑阁这方天地就是天下，其实天下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起初，梦青瑶是从延明的口中对江湖心生向往，后来经历了玉翠宫这一事，她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待在象牙塔中无法无天的孩子。外面新奇的世界诱惑着她，她想要出去经一经世事，那样才可以真正长大。
本以为爹爹听了会很惊诧，可爹爹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表现得很平静，梦青瑶禁不住开口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其实，就算全青剑阁的人都向他隐瞒延明的事，梦川江还是能猜个大概。从第一眼看到延明，梦川江便知他非常人。或许别人看不出，可梦川江却能看出他眉心隐匿的一团黑气，那团黑气绝非人类所有。人魔殊途，但在看到延明那落寞无助的眼神之时，梦川江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收留了延明，并对他倾付了足够的关爱。梦川江知道，延明常对青瑶诉说外面的天地，青瑶此刻心生闯荡江湖的心思大部分原因便是源于延明。
梦川江抬眼看看青瑶，他第一次从青瑶的眼神中看到了认真与坚定，梦川江心里觉得很安慰，女儿终于长大了。
梦川江点点头，“去吧，爹爹这儿，你莫要忧心。”
不知为什么，爹爹的支持本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是此刻梦青瑶却觉得心里酸酸的，从今以后青剑阁便是她永远牵挂的地方了。想到这里，好像离别就在眼前，梦青瑶觉得伤心，她猛地钻进爹爹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
“爹爹，青瑶不在的日子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梦川江笑笑，“我的青瑶终于长大了，知道心疼爹爹了，再不是那个只会爬树闯祸的小猴子了。”
爹爹如此说，梦青瑶“扑哧”笑了出来，她知道爹爹这是在宽她的心呢。从前爹爹总爱叫她“小猴子”，因为她总是蛮横闯祸，像个男孩子一样整日上蹿下跳，闹得青剑阁上下鸡飞狗跳，实在让人操心。
“啊！差点忘了一件重要事！”梦青瑶突然想起来，她一大早前来是给爹爹送来华蚀膏的呀！梅先生今日就要回眉山，这华蚀膏是要尽快还回去的呀！想到此，梦青瑶忙从袖中取出华蚀膏，随即对爹爹说道：“爹爹，这是华蚀膏，有回神聚气之效，我费了好大劲……哦不！我一点力气都没费就拿回来啦！爹爹，你快快服下吧！”
看着青瑶惊慌失措的眼神，梦川江笑笑，青瑶此行去了哪里那晚梅先生都已告诉他了，起初他还担心，不过后来听梅先生说他的爱徒也在，他便也放心了。
梦青瑶从华蚀膏上刮下一层，兑上水喂了爹爹饮下，之后两人说了一些话，梦青瑶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无菊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