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冬日里的锅子（三）

给宁江敏肉片的雨儿，早已经收回了手，弓着腰贴靠在宁江月身边，细细地给她吹凉着碗里的肉片与烫熟的蔬菜。若不是碗里的牛肉片正在冒出乳白的热气，宁江敏几乎以为，刚才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把汤勺、几片肉片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了。

宁江敏看着自己碗里的牛肉片，一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才好。为什么每次在自己觉得宁江月讨厌 的时候，她和她身边的人都要做些让她动容的事情来。明明这偌大的丞相府里，她宁江敏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尴尬的存在，明明她也感觉得到，宁江月也没有多喜欢她，可是为什么呢？

宁江敏想不明白，这么多日子里，她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每日里除了让丫鬟去厨房拿一日三餐，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闭门不出的，连带着院子里分来的丫鬟小厮们，也是无事不出门的状态。宁江敏努力地在缩小自己在丞相府里的存在感，只是因为她不确定，不确定那个年仅十三岁就心思缜密地绊倒了柳芸芳的宁江月，对她究竟是何种态度。

宁江敏很怕，怕宁江月会针对她。然而一而再地接触之后，宁江敏发现，宁江月对于她的存在，说不上喜欢，却也没什么厌恶，宁江月仿佛是逗猫儿似的高兴了就哄哄她，不高兴了就晾着她。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并没有为她带来什么困扰吧？宁江敏心里自嘲地想着，因为自己的存在并不能让宁江月感觉到威胁，所以宁江月也就并不在意她的存在。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她宁江敏也是宁纪中和已经去世的方雪兰的女儿啊！她宁江敏也是丞相府里的嫡小姐啊！为什么宁江月有的，她都没有呢？府里的两个小小庶女，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那个宁芙每次看见自己，皮笑肉不笑地叫一声敏姐姐，没有半分感情，不过是出于礼仪罢了。而那个宁荷，宁江敏恨恨地咬着牙，宁荷每次看见自己，都像是没看见似的，冷淡地从身边经过。

可是她们看到了宁江月，立刻就变成了另一番景象。宁芙没了那副故作姿态的清高冷傲，宁荷更像是个没羞没臊地小丫头，她们黏着宁江月，叽叽喳喳地叫着“长姐”、“长姐”，可是她才是长姐不是吗？宁江敏不是没有气过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夺回这一切，可是宁江月太深不可测，她总是在自己以为她不过如此的时候，做出让自己难以相信的事情来。

有时候是心狠手辣地摧毁，有时候又是温柔小意的逢迎。宁江敏很难想得到，到底是经历过什么，又接受过怎样的教导，才能养出宁江月这样复杂多变的人来。宁江敏一直以为自己冷心冷肺，杀人也好，毁了谁也好，就不会心慈手软，可面对宁江月，她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冷情，是多么可笑。

冷情又如何，不过是对别人心狠罢了，宁江月，可是连自己也狠得下手的人啊！

宁江敏在想什么，宁江月并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在意。至于宁江敏心里想的那些关于宁江月的猜测，和对宁芙宁荷面对她的态度解读，宁江月即便知道了，也只会无聊地笑笑，笑过就罢。如果自己的对手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存在，那就让对手如此认为，有何不好呢？正好解了自己的麻烦让自己清闲不是吗？

然而宁江月并不知道，所以她依然对宁江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戒心。雨儿给宁江敏送了肉片，宁江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熟悉宁江月脾气的雨儿心下安定了些，她刚才的做法确实有些冒险，若换了其他主子，说不定就要大发雷霆，将她赶出去跪着了。可宁江月并没有反应，这意思多半也就是默认了她的做法。

有了宁江月的默认，雨儿时不时地也就替 宁江敏夹些肉片虾仁之类的。每次对上宁江敏身后那个小丫鬟的眼神，雨儿就一阵郁结，看着也不像是个没眼力见的，怎么就伺候不好自己的主子呢？

雨儿当然不会想到，小丫鬟被宁江敏打骂得多了，已经变得唯唯诺诺，在宁江敏面前并不敢过多表现什么，表现意味着想要争宠，想爬墙，那迎来的只有一顿毒打。小丫鬟不是没想过去求府里的管事儿帮帮自己，可府里的管事人除了宁纪中，就只剩下宁江月与宁维，宁维多跟在宁纪中身边，在前院活动，后院甚少往来。而宁江月，小丫鬟瑟缩了一下，她也曾偷偷跑去找过宁江月，可还没走到宁江月的院子，就被宁江敏发现抓了回去。

那次她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却还是得在宁江敏面前伺候着。只因她身上的伤多是胸背大|腿等衣服遮掩外人看不到的地方，表面上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无大碍。小丫鬟甚至有些绝望，可她不敢自我了断，宁江敏和她说过，若是她死了，就将她的尸体扔进乱葬岗喂食饿极了的野狼，再找到她的父母家人，一个一个折磨致死，送去乱葬岗和她作伴。

小丫鬟还记得自己的父母，家里一共就她和哥哥两个孩子，母亲因为生她时难产坏了身子，长年累月地下不来炕，只能倚靠哥嫂照顾，爹也因为娘的关系，在哥嫂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整日里唉声叹气。也正因如此，她才会被卖给牙婆，入了奴籍。这么多年来，她时不时往家里寄些银钱，却从不敢说半句想家的话。小丫鬟知道，寄回去的钱，父母多半是看不到的，大多都入了哥嫂的私房，可她还是一次一次地往回寄，无非是想让哥嫂对父母好点罢了。

小丫鬟是羡慕雨儿的，雨儿入府比她要晚上两年，却能一进府就被大小姐看上了眼，成了大小姐院子里唯一的大丫鬟，这份荣耀，想来她在府里待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心思恍惚间，又想起昨日家宴时，老爷宣布的，给雨儿的荣赏，赐姓，还是赐主家姓，这些，都是大小姐给求来的吧。

小丫鬟压下心中的那一抹酸涩，她不敢祈求宁江敏能给她如此恩宠，甚至连十分之一恩宠都不敢奢求，她只希望，宁江敏不要寻个错处将她赶出府就好，若是能不再拿她出气，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这些，小丫鬟全部只能在心底想想，并不敢和谁诉说，这个看似人情味十足的丞相府里，太多太多冷漠无情，也有太多太多的两面三刀，小丫鬟并不敢赌，赌一个可交付真心的未来。即便，她是如此的羡慕着雨儿，也渴求着，大小姐一样的主子。

一顿午饭吃得断断续续，府里的下人们，赶场子似的，你吃完我上，我吃完他上，宁维早早吃完了，几次三番想上前替走雨儿，雨儿却因担忧宁江月的手被大家察觉而拒绝。

好在，宁江月也没吃多久，就放下了碗筷，让雨儿去吃。雨儿再三确认了宁江月是吃饱了不是心疼她，才走了。宁纪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雨儿，又看了看宁江月，想到昨天也是这样，心底的疑惑也就越加深重。

“雨儿倒是越来越体贴你了。”宁纪中已经吃了八分饱，手里握着茶盏，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似漫不经心。

闻言宁江月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又放下了，她浅笑盈盈地看向宁纪中，淡定自若：“雨儿是个感恩的丫头，我待她好，她自然回我百分百的好。他们做下人的，无非就是求个平安度日罢了，我既然许了她想要的安稳，她自然也就对我一心一意了。”

宁江月的话，让宁纪中一时陷进了沉思。如宁江月所说，下人们所求的，不过是个安稳。因为他给了宁维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所以宁维愿意以命相救，宁江月与雨儿也不外乎如是。

“说的也是，不过你身边终究还是要有个贴心的。”宁纪中想了一会，轻呷了一口茶，“雨儿许了阿维，将来是不能跟你出嫁的，你现在如此依赖雨儿，出嫁了怎么办？”

“江月连个人家都还没定，离出嫁还早着，爹就勿要操心了。”宁江月不软不硬地回了宁纪中的提议，心下却对宁纪中的后半句话上了心。是啊，她是不需要一个陪嫁，可她太过依赖雨儿了，这个情况不好，这个情况很不好。她不能依赖雨儿，否则将来一旦自己走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想找个“雨儿”来帮忙，可就太糟心了。

将来无论是浪迹天涯也好，偏安一隅也罢，终究这日子是只能她一个人过的，事业不能陪着她，谁也不能和她一起不是么？

一番寻思往复，宁江月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过了这新年的忙碌，就开始学着自己料理身边的一切吧。宁江月暗自下了决心，只希望雨儿那个小丫头，不要多想才是。

“陪嫁是去了婆家以后的心腹，不能马虎，还是早早培养得好。”宁纪中并没有接受宁江月的拒绝，“我知你看不上府里的丫头，明日里让阿维叫了牙婆来，你重新调两个就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