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我欲与君相守（七）

恍惚中，她似乎真的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她披上大红嫁衣，满心忐忑的嫁给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人。那不仅会是她的天，更是所有臣民的天。

在入宫之前，她的爹爹絮絮叨叨的告诉她，要柔顺，要恭谨，要虔诚事君。

可是在洞房花烛夜，他却告诉她，“我爱你！所以我才娶你！我卫晋今生不会再娶别人，就只有你和我相伴到老，做一辈子恩爱夫妻。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以后我们生一堆子子孙孙，千秋万载的把我们的江山传承下去，可好？”

她不记得她都回答了什么，她只记得以后的日日夜夜，他对她的温柔，体贴，他从未凶过她，不过半月，她便完全将父亲的叮咛抛诸脑后，她不再视他为高高在上的天，她将小时调皮捣蛋的性子完全的释放出来，甚至过得比在家里还要惬意。

以往在家的时候，父亲偶尔担心起她的性子将来到了婆家要吃亏，想起来便要对她说教一二。

等到成了王后，她原本还忐忑的问他，是否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去做，要是她不会做可怎么是好。

他只轻描淡写的问她，自己可是贤君。她自然答是，却不知这有何关系，还以为他会说，既然他是贤君她必得当一代贤后才配得上他这位贤君。

哪知他却说：“你只做你喜欢的事便可，不喜欢的事自然有人替你去做。我既是贤君，自然是能镇得住场子，还能有人翻了天不成？”

他果真也没有再娶妃，如今想来，若不是因为她，那些世家如何能不满，他的君位如何能不稳？

他说他爱她，他竟用了自己的王位和生命去爱她。

她杀了那个女人，可是她最应该杀的是不是自己？可是他那么爱她，如果她杀了他最爱的她，将来到了地下他会不会不理她？

“其实我不应该杀她，我应该把这根针留给你的亲弟弟，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倒想看看，他夺你王位霸你妻，欺你太盛！他还有何面目去见你，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想到此处，兴许情绪太多激动的缘故，嘴里的乌血汩汩的往外涌。

啊——的一声，终于有丫头进来，随之涌进来一堆人，大家都明白，天塌了，也许谁也活不了了。

等卫询得到消息，王后已被抬回寝宫，元后也被送回床上。

王后气息已绝，元后也奄奄一息。

果真如王后所说，卫询第一时间便赶到元后榻前。

这个女人，他为了得到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篡位，夺人所爱。

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就怕她会撒手离他而去。幸好，幸好有南阳。

她以为他厌恶南阳，她却不知他感激她。如果没有她，他如何留下她？

她当年跟他提的条件，她以为让他很为难，他却欣喜若狂。只要她肯对他有要求，他就有机会，虽然他们晚了七年，但他们还能有更多的七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难保她不会转而爱上他。

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一点点爱上孤吗？你就不能为了孤活下来？

最强盛的南靖国国主，最意气风发的大王，如今坐在这个闭眼好像再也不肯醒来的女子面前，犹如全天下所有深爱妻子的丈夫，想要再得到一点点肯定。

沙漏一点一滴的流逝，日影渐渐偏西。

“大王……“

床榻上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卫询眼睛一亮，仿佛沙漠中快枯竭而死的旅人突然发现绿洲。

“大王……你的王后是我杀的……我现在便将我这条命赔给她……”

“不，不，你不用赔，没人要你赔。”

床榻上的人不理他，自顾自的说：“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为了看着我的南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好好的，活在这世上，我早就追随先王去了……大王，你答应我的事情，终究没有做到……”

“是！是！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不要抛下孤。”

“你是一个好大王，可惜，你不是一个，好弟弟。”

不，不……

“你当年根本不用那么心急，大王原本就打算将王位传给你……大王不肯纳妃，我的子嗣根本不能继承王位，可你偏偏等不了……”

“我，我想要的是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可你从来也没有给过我机会。”

这么多年来他只想为自己争取一把。可有些人从来不会配合。

“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那个不可一世的君主泪如雨下，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嘴里还在温柔的哄着：“好，好，你说，你说。”

“我死后……将我和先王……葬在一起……”

“不，你是孤的元后。”这个原本伤心的男人一瞬间犹如猛虎出匣，却不过刹那便气势全消。

他亲封的元后，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大王……我来陪你了……”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挂念着他。孤对你如此诚心，你还是没有爱上孤。

你们一起不过七年，我们夫妻已经做了廿二年。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七日后，南靖国主在病榻上下旨，元后葬入先王陵墓。而王后葬入后妃陵中。他为自己留下死后的万古孤坟。

等君无忧从洛幽山回转，不过短短十二日，红颜葬棺椁。

而齐放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西凤苑事后第二十五日，他才回到清华公主府中。

幻境里开始出现强烈的波动。这是幻境中人出现强烈的抗拒所致。我知道他的抗拒原因何在。

急切之间我突然灵光乍现。传说之中九尾白狐有九条命。

我大喊：“快用你的九尾做交换，与三生炉解除之前的契约，你便能走出这幻境！”

果然片刻后，风声渐稀。我们又回到这片园子里。

长发披散的君无忧眼中挂泪却在大笑。

虽然于我而言我到底做成了这桩生意，三生炉里乾坤镜业已成型，微微泛出的红光似乎带着银瓶的炸裂声。自来灵物的出现必然伴有异象，虽有这三生炉封印，九件奇物也不过成其三，到底露出一丝半点不同之处来。若不是此次恰好是有九命的九尾白狐，也并不能再有别人窥见这番情态。

不过显然君无忧也并无心理会于此。

只是我却替他万分惋惜。

“哎你说，你要不是这么着急，慢慢查清了事实真相，可不就不用白费了这千年灵力，可惜！可叹！”

“哎你后悔吗？”

“不，我只庆幸。”

“庆幸？”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的好奇心。

“自古人妖结合是为禁忌代代相传，世人却不知为何。其实人妖相恋大多难得善终，即便诞下子嗣，却也是命运多舛，而且一旦逝去便如妖被夺去妖灵、人失去灵气一般，消失于三界，无有轮回。若有这样结合而成的半妖再生下子嗣，与情志份上总较他人开窍得晚一些。

如果不借你的三生炉，她已无转世，天上地下我却何处去寻她？如今能得知她却安好，已是我的幸事。是以，我并不悔。我只万分感激你。”

“你已经付出相等的代价，我们两讫。你要感激的确是另有其人。”我当然不是为了提醒他，他并不需要我提醒，反正他怎样都会去找齐放，去问出齐放到底把元后和南阳安置在何处。我这么说不过是要圆满一场结局。

借三生炉圆梦的代价太过惨烈，即使明知幻境能有好结局也令人无限唏嘘。哪里像此次这笔买卖，终究求得现实的一份圆满，我怎能不尾随到底。

君无忧微微一笑，很大方的注入一丝妖力入我附生铃：“你可在你那三生炉里刚生成的乾坤镜中观我半月光景，半月的时间，足够我找到南阳，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你委实大方！祝你和夫人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君无忧长笑一声，潇洒远去。

既然南阳公主尚在人间，这被封的公主府便并不可怕。我悠哉悠哉的坐下来，半夏的夜晚，湖光正好。

“这人，竟然还知道这乾坤镜的用途，连我都并不知晓。九尾白狐果然名不虚传，在那样的时刻也能发现我三生炉的动静。可是对南阳的事上委实太过冲动了！”

我一边嘀咕一边鼓捣，怎么才能打开这乾坤镜呢？

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复杂的手印，我闭眼想了一会，依样比划一遍，对着三生炉道声“起”，果然，一片虚空镜面便在我面前冉冉升起。

恰是时候，清华公主府的花树间，君无忧正在问齐放：“你将她们送在何处？”

默然半晌，齐放老实答：“姜国边境，洛幽山下。”

君无忧道声“多谢”，却并没有立刻就走。

齐放果然还有话说：“你是那只白狐？”

君无忧不答，便是默认。

齐放也不以为意：“我听说妖的寿命很长，拜托你，终她一生，好好的照顾她。”

“她是我的妻子。”

“是……”齐放怅然的回应宛如一声叹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我听说你们情深爱笃，她，这几年快乐吗？”

君无忧不回答，只勾起嘴角看回去。

难怪民间会有传言，娶夫当如君无忧。似睇非睇的样子，宛如媚眼丝丝。

南儿，这几年他便是日日夜夜如此看你吗？我也盼望，你不会因我难过，过得快乐自在。可你若真的如此淡漠于我，我，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一时之间，空气中只余静默。

看着明显陷入思绪的齐放，君无忧皱了皱眉：“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连月光照到这里似乎都温柔了八分。“我这一生，也便如此了，只要想着……还能够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这片蓝天下，我们每日能见着同一个太阳，每夜能沐着同一片星空，便是我的幸福。”

你知道，这些事情我是不会同她说的。这句话君无忧并没有说出口。

可是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齐放脸上现出一种很轻很轻，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不用告诉她……”

“算我欠下你这份大恩，日后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齐放转身离去，远远的抛下一句“保重！”他离开得很快，刚刚走进花丛的阴影里，便迅速的化回原形，朝着姜国方向狂奔而去，那里有他的幸福，和渴望。

而在他的身后，留下的是南阳和齐放十五年的少年时光。

有些人，不过相处了十五载，就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

南儿，对不起，我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不能随你浪迹天涯。父亲母亲如此宽仁体谅我，处处助我二人瞒天过海，我实在不能抛下他们。

只愿，在彼处，你一切都好，只愿，他能好好待你。

南儿，不知此生，能否还有再见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