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温度的电网（十四）

当肖刚风风火火的赶到监区的时候，教导员王刚正在大门口转圈。见肖刚的车一个急刹车停在监区大门门口，王刚赶紧迎上前去，一把拉开了肖刚的车门。

“张科长，您也来了啊？”拉开车门，王刚看到了坐在汽车副驾驶位置上的张毅，有点吃惊的问道。

“怎么了，不欢迎啊？害怕家丑外扬了是不是？”张毅板着脸，一边迈腿下车，一边对王刚说道。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这样想！您来的刚好，免得我们再跟你汇报了。有您光临现场，我们就放心多了！”王刚一边给走下车的张毅递烟，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你们两个就别在这里扯淡了，快说说，高风的情况怎么样了！”肖刚一边关车门，一边不耐烦的看看王刚和张毅，着急的问道。

“现在正在医务室抢救呢，张医生说问题不大，先观察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再往监狱医院送。看目前的状况还不错，应该没有问题。”王刚一边给肖刚递烟，一边皱着眉头说。

“高风自杀的手段是什么？难道此前没有任何征兆吗？现在正是民警上班时间，你们的主管民警干啥去了？一个犯人自杀都没有及时制止？是不是值班民警脱岗了？”三个人正在往监区大院走的时候，走在最前头的张毅回头看看王刚，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没有。据《育新周报》编辑组的主管民警唐占伟汇报，上午十一点多，罪犯高风对他讲头疼的厉害，所以，唐占伟就同意他回监舍休息。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到了服刑人员吃午餐的时候，《育新周报》编辑组的管事犯林毅回监舍叫高风去吃饭，可是喊了他几声他都不答应。这个林毅走过去一看，只见高风面无血色，牙关紧咬，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林毅推了他几下都没有任何反应。发现情况不对，林毅赶紧跑到小报编辑组，把情况报告给了唐占伟。然后，唐占伟找了几个犯人把高风背到医务室。经过张医生检查，这个高风是食用了过量的治疗糖尿病的药，造成血糖偏低才导致昏迷的。现在，经过张医生的抢救，高风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跟在张毅身后，王刚一边走一边向张毅汇报着情况。

“等进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说吧！”担心张毅发脾气，等王刚的话刚刚落地，肖刚赶紧接过了话茬。

正想说话的张毅被肖刚的一句话堵住了嘴。他有些懊恼的摇摇头：“马上到年底了，你们三监区偏偏出这么大的事情，如果让监狱管理局知道了，全监狱几百名民警的年终奖就会因此泡汤，到时候我看你肖刚如何在这些人面前抬头！”

肖刚看看张毅没有说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进了监区大门，三个人来到了监区医务室。这个时候，卜慌和林毅正站在门口焦急的来回走着。见肖刚等三人疾步走到自己面前，卜慌抬起头看看板着脸的肖刚，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作为罪犯小组长，自己的组员出了这件事情，卜慌总觉得心里不好意思，对不起监区长肖刚对他的信任。

从卜慌和林毅面前匆匆走过，肖刚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和张毅、王刚三人一起推开医务室的门，走了进去。

脸色苍白的高风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面无血色，双目紧闭，胳膊上挂着吊瓶，嘴巴上捂着氧气罩，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张医生坐在床头的凳子上，观察着高风的病情。

“情况怎么样？实在不行的话就送监狱医院，要不最后出了事情不好交代啊！”肖刚用征询的目光看看张医生。

见肖刚等三人进来，张医生赶紧站起身来，拉着肖刚就往外面走。张毅和王刚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在医务室的外间，张医生把肖刚、张毅和王刚让到沙发上，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说：“没事了，现在已经稳定了。往监狱医院折腾啥呢，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让监狱的人知道了消息，又会惹得满城风雨......”说到这里，张医生才意识到狱政科的张毅就坐在这里，所以赶紧停下了话题：“张科长，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好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别整那些没用的，赶紧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具体原因你就不要说了，你是监区的医生，对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是很清楚。但你是医生，他是采用什么手段自杀的你应该清楚吧？你只要告诉我这些就行了！”张毅不耐烦的冲着张医生挥挥手，着急的问道。

“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就是把降血糖的药多吃了几颗，导致血糖突然下降才昏厥的。张科长，高风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只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现在......”

“放屁！”张毅一生气便开始骂人：“我老婆是多年的糖尿病人，在她身边生活了几十年，难道我不知道把降血糖的药吃多了会是什么后果吗？你们这是发现的及时，否则，这个犯人早就一命归西了，你还在这里给我打马虎眼！你给老子等着，等会儿我再收拾你！”说完，张毅站起身来就往医务室门外走，边走边对肖刚下命令“把相关的民警叫上开会！”

肖刚了解张毅的脾气，所以，在这个时候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站起身来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望着低着头不说话的张医生说：“注意观察，如果情况严重立即给我打电话！”

走到医务室门外，肖刚看到了吓得脸色苍白的卜慌和林毅。他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卜慌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监区办公楼二楼的小会议室里，肖刚、张毅、王刚、唐占伟等十几名狱警坐在一起。大家有的一个劲的抽烟，有的则低着头想问题。“黑脸”张毅则坐在会议桌的中间位置，瞪着眼睛看着十几名狱警呼呼的喘着粗气。

“小唐，你是高风的直接管理民警，你把情况说一下吧！”见大家不说话，肖刚看看同样一言不发的张毅，然后掐灭手中的烟头，对唐占伟命令道。

唐占伟抬起头，先是看看肖刚，然后再看看一直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张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了解张毅，这个在海福监狱比监狱长脾气还大的人是万万惹不得的，如果在他的面前做错了事情或者是说错了话，他不但会把你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骂，如果真的发火，甚至会伸出那个像蒲扇一样大的巴掌往你脸上扇，一点情面都不会给你留。在整个海福监狱特别是监狱的年轻民警当中，一提起张毅的名字他们就会紧张，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所以，唐占伟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还是不敢贸然说话。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答案吗？你是高风的直接管理民警，而且是在现场的唯一民警，你不把情况给大家讲一下，我们这个会还怎么开？平时不让你说话的时候废话一大堆，真正让你说话了你又不说了，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见唐占伟看看自己不说话，张毅的火更大了，几乎是怒吼着对唐占伟说道。

被张毅的一阵怒吼吓了一跳，唐占伟赶紧坐直了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一边拿眼睛翻了翻张毅，一边说道：“今天上午一上班我就在《育新周报》编辑组值班。整个小组十几名服刑人员各就各位，各自干着自己手中的工作。十一点半左右，服刑人员高风找到我，说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现在头疼的厉害，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请半天假。听完高风的话以后，我把这个小组的组长卜慌叫了过来问他，如果高风休息半天会不会影响小报的正常工作？在得到卜慌否定的答案后，我就同意了高风的申请，批准他回监舍休息......”

“你等等！”张毅突然打断了唐占伟的话：“按照监狱规定，一名服刑人员休息，必须安排另外一名服刑人员看护。高风因病要回监舍休息无可厚非，你安排了谁去监视的？”

听到张毅的质问，唐占伟挠了挠头：“当时我是想派一名服刑人员去看着的，可我问过卜慌，他说现在小报的稿件正在修改阶段，时间紧，任务重，实在抽不出人。当时我想，平时这个高风表现很好，遵守监规狱纪，改造态度也很端正，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所以......”

“所以你就没有派人去是吗？难道你不知道高风因为昨天探监的事情正在闹情绪吗？服刑人员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监狱民警是一大意就出事。工作好几年了，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吗？”坐在张毅身旁的肖刚气愤的一下子站起身来，他打断了唐占伟的汇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

唐占伟一下子低下了头，吓得不敢再说话。

“你继续讲！”见唐占伟不说话了，正在低头做着记录的张毅抬起头来，看看唐占伟说道。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是服刑人员开饭的时间。在集合他们去监区食堂就餐前，我让管事犯林毅去监舍叫高风去吃饭。但不一会儿他就跑过来说高风出事了。我和卜慌等人立即跑到监舍，见情况严重，就直接把他背到了监区医务室，把高风交给了医生张警官。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汇报完毕。”说完这番话，唐占伟如释重任的嘘了口气。

“据你们的张医生反映，高风是因为故意过量服用降血糖的药而自杀的。按照监狱规定，服刑人员所有的药物都是由医务室统一管理的，服刑人员需要用药时由医生发放并要看着他们把药服下去。可我就纳闷了，高风这么多的降糖药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给他的？”张毅放下手中的钢笔，将老花镜摘下来，重重的放到桌子上，然后看着十几名民警问道。

“高风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从入监开始就有这种病，所以，经常服用降血糖的药。为了防止他突然犯病，并鉴于他稳定的改造态度，张医生就交给高风几片降糖药，让他放在监舍，在突然犯病的情况下救命使用。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高风却利用民警的一片好心给监狱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看来，这些人是不值得可怜的！”高风所在的一分队分队长张目气愤的说道。

张毅习惯性的用手拢了拢头发，看看肖刚：“在很多场合，我再三强调过，作为一线民警，对服刑人员关心并没有错，但是绝对不能放松警惕，不要被他们平时认罪服法、踏实改造的假象所迷惑。可你们听过吗？把老子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人性化管理，人性化管理，你们天天把口号喊得这么响，现在就是因为所谓的人性化管理惹出了麻烦，现在谁跳出来承担责任，你们到是说啊！同志们哪，不要认为我是老古董，脑子陈腐，跟不上形势。我告诉你们，对于人性化管理罪犯我不反对，因为我也是人，也是有儿女的人，但人性化管理并不是无底线的，必须掌握好这个‘度’的问题，决不能因为人性化管理就放弃了监狱工作的原则和纪律！”从进入三监区，张毅的脾气就没有好过，脸一直板着，“老子如何如何”接二连三的从他的嘴里往外蹦。但与会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跳出来反驳，只有忍气吞声的忍着，任凭张毅满嘴冒着唾沫星子的骂。

“现在张医生还在抢救高风，关于高风手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药的问题我们接下来会认真调查并如实报给监狱狱政科，该谁承担什么责任我们绝不袒护。”肖刚看看张毅，认真的说道。

然后，他又转过头来看看在场的民警：“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是在这里一味的怨天尤人、打爹骂娘也没有什么作用。事情发生了，影响无法挽回，但该总结的教训我们还是要总结的。现在大家说一下：让高风自杀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今后我们如何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希望大家各抒己见。不要担心被张科长骂，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恨铁不成钢的人。只要大家说的有道理，他还是支持的！”说完话，肖刚微笑了一下看看张毅。

张毅抬头看看肖刚，没有理他，接着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过了五分钟的时间，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时，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张毅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钢笔，用眼光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民警，故意咳嗦了两声，然后说道：“怎么都不说话呀？不仅仅是害怕我骂人吧？”说完这句话，张毅突然破天荒的笑了笑。他把手伸到肖刚面前，看了看肖刚。

肖刚明白了张毅的意思，赶紧从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他，并亲自给他点着。

一边吸烟，张毅一边用眼睛扫了扫在场的民警，然后语气平和的说道：“高风自杀这件事情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也给我们监狱民警敲了一个警钟。这件事情本身反映了我们在监管方面的一些漏洞，暴露了我们一些民警麻痹轻敌、马虎大意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这些问题只是造成这件事的因素之一，而不是全部。”说到这里，张毅停下了话题，猛猛的吸了几口烟。

包括肖刚在内的所有民警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张毅。从内心来讲，对于张毅，大家虽然有点怕他，但他在监管工作方面的丰富经验和看待问题的独到之处，还是让海福监狱的大多数狱警感到佩服。所以，当张毅板着脸，认认真真的说话的时候，大家屏住呼吸认真的听了起来，唐占伟等几名年轻的狱警甚至掏出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随着社会形势发生的重大变革，监狱关押着的罪犯的思想意识、行为方式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作为一名快要退休的老狱警，我现在想的最多的问题是，再用那些老经验、老方法去管理和教育这些罪犯还行不行？高风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个例，有太多的事情证明，是不行的。如何调整思路、创新方式方法去管理和教育新形势下的罪犯，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当然，制度要遵守，相关的责任民警监狱也会处理。但我今天想听到的是，就高风这件事，大家有什么想法？如何看待和认识这件事情？所以，请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不会骂人！”说完，张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听了张毅的一番话，十几名在场的民警禁不住笑了起来。特别是肖刚，用惊讶的眼神看看张毅，笑着说：“这老戏子也会说新词了，老张，您让我刮目相看啊，没有想到你还会有这么前卫的观点！”

“放屁！就是你瞧不起老子！”张毅笑了笑，看着肖刚骂道。

“张科长，您说话不算数，您刚刚说过不骂人的！”刚才被张毅训了一顿的唐占伟跟张毅开着玩笑。

“哦，对不起，对不起，忘记了！”张毅看看唐占伟，不好意思的摆摆手。

“张科长，我说两句吧。如果说的不对，还希望您这个老前辈多多批评教育。”这时候，监区罪犯心理咨询室的女狱警张丽站起来说道。

“好，你尽管说，我只骂你们监区长，绝对不会骂你们！”张毅笑着看看张丽说道。

“我是监狱送到外地学习的第一批心理咨询员。高风这次出事，完全是因为不良心理没有得到合理的疏导而导致的。因此，作为这个监区的心理咨询员，我有很大的责任。”张丽停下话题，不好意思的看看张毅，再看看肖刚，然后继续说道：

“但是，目前监狱工作的实际情况也让我们这些人感到很无奈。按照监狱的规定，女狱警与男罪犯谈话，必须要有男狱警陪同。但是，现在监区的劳动任务很重，男狱警都在外面带着罪犯劳动，我要想进一次监区，找个服刑人员谈话很困难。加上有些民警对罪犯心理教育工作不重视，罪犯有了心理问题也不跟我们讲，所以，我们就是攒足了劲也没有地方使呀！比如说高风这件事，在第一天探监时，家里人跟他讲了结婚这件事，他的心里肯定很矛盾，有很多想法憋在心里。如果这个时候进行有效的疏导，再配合相应的措施，自杀的事情就有可能避免，我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说到这里，张丽看看肖刚和唐占伟，有点不高兴的坐了下来。

“嗯，张丽说的这个情况确实存在。张丽，从一名心理咨询员的角度出发，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高风这件事情才会避免今后更大的事故发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谈谈你的看法！”见张丽撅着嘴坐下，肖刚知道她心里在埋怨他这个监区长平时对罪犯心理矫治工作的不重视，所以，他看看张丽，真诚的说道。

“心病尚需心理治。”看看肖刚真诚的目光，张丽再次站起来说道：“高风与他未婚妻之间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他们之间的故事前段时间我们就听说过。说实话，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看待这件事情，我很感动。现在，他的未婚妻因为不能跟他结婚而得了抑郁症，作为高风来讲，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事情无法得到解决，心里的郁闷、痛苦无处宣泄，发生自杀这种极端的行为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事情。如果想彻底解决高风的思想问题，让他安心改造，唯一的方法就是同意他和他的未婚妻的请求，允许他们在监狱结婚。但这个想法我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因为在监狱要想办成这件事比登天还难，所以，我只是想想，只是在今天的会上讲一讲，张科长，肖监区长你们不要当真！”说完这段话，张丽安然的坐了下来。

张毅没有说话，双手托腮，像在想着什么。

肖刚也没有说话，皱着眉头抽烟。

全场的民警似乎被张丽的话带进了一个迷魂阵，大家都低着头，想着张丽刚才的话。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人撞开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张科长，肖监区长，高风的病情有变化，张医生说需要立即送监狱医院！”监区值班民警马小乐气喘吁吁的报告道。

听完马小乐的话，肖刚和张毅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赶快，把人背到我的车上，小车要快一些！”肖刚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吩咐道。

在急着往外走的时候，跟在肖刚身后的张毅拉了一下肖刚的衣服，悄悄的说：“你上午跟我说的事情我先跟雷监通通气，打打预防针！”

肖刚转过头来，冲着张毅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