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来人正是鬼君莫原的师兄幻严，自从他们的师父走后，他就一直隐于陀海，这些年来从未踏足中原，没想到今日却破了约定。他与莫原从小相依为命，是他们的师父最为得意的爱徒，这些年师妹为了一个人族男子发疯发狂，幻严心中对她生气失望，便言明此生再不过问她的事，亦与莫原约定以后再不会踏出陀海一步。
可今日，幻严却违背了诺言，他还是出了陀海，为了他从小便视若至宝的小师妹，他不愿她错得更多。
“师兄，你何苦一直隐于暗处？你忘了，从小你练功，都是我陪着的。”
其实，莫原从一开始就知道幻严已然出了陀海，他从金府开始就一直随着他们的行踪，尽管他常常处于黑暗之中，并且用功力将周身气息散尽，但莫原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几百年了，莫原对幻严比对自己还要熟悉。
幻严却不答她的话，他稍稍走近些，伸出裹着玄色衣衫的手掌，对着乔瑶的方向只轻轻一点，莫原突然手腕吃痛，紧紧掐住乔瑶的手倏地松了下来，躺倒在地奄奄一息的乔瑶失了束缚，猛地跌倒在地，在她将要倒在地上的一瞬间，身体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支撑住了。乔瑶转首一看，原来正是她的任大哥，任年余也强忍着泪水看着乔瑶。两个相爱的人，终于在这一刻重又回到了彼此的怀抱。
莫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愈加生气，她本能的手下用力，想要去拆散开他们。不想她刚聚集真气的手却被幻严紧紧牵制住，莫原越是使力，幻严攥得越紧。两个人就在手下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在那一刹那，莫原好似回到了她与师兄一起练功的年少时期，那时师兄总是让着她，娇宠着她，将她视作手心里的宝贝。可如今……终于，莫原还是败下阵来，她原先为对付祝雪峰他们，已损耗了不少功力，现在她再也无力支撑了。倏地，莫原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喘息。
见莫原如此，幻严却始终无动于衷，他的脸上裹着一层黑布，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他那深邃的黑眸里，依然能够清楚地看出他心中的疼痛与他紧蹙的眉头。
突然间，莫原像是疯了一般，她挣扎着站直身子，她右手攥紧拳头抵住心口，左手撑着桌角以撑住自己沉重的身体。接着她转首看向幻严，她的眼神中有疑问、不堪、躲闪，还有无尽的怨恨。好似她此刻是赤裸裸的站在众人面前，目击她的溃不成军。
“为什么？！”
心中五味杂陈，莫原脸上的红色血丝青色血管若隐若现，像是在开一朵残败的花。
莫原的眼神刺得幻严心中一紧，他别过脸去，不去看她。其实幻严又何尝想刺痛师妹的心，只是他是她的师兄，是她唯一的亲人，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堕入泥潭而无动于衷？再者，他的心意她何时才能明白呢？
“怎么？不敢说了？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师兄，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见了应该特别高兴吧？你碍手碍脚的师妹，终于快要灰飞烟灭，终于不再是你的绊脚石了！”莫原似是有意激他。
莫原如此说，幻严却只是叹了口气，“师妹，放下吧，师父也不愿见你这样。”他说话依旧是淡淡的。
“师父？哈哈哈！”莫原听幻严这话，却是仰头大笑，随即又猛不迭咳嗽了几声，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过了一会儿，她抚平情绪，才看向幻严，此刻她的眼神之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淡然。
“师兄，我走了以后，这鬼族君主之位就交给你了，师父本就属意于你。”莫原说到此处，又禁不住吐了一口血，“至高无上……至高无上……人人都道君王好，这鬼君之位，不坐也罢。”莫原说着，禁不住笑了几声，只是这笑再不是恣意的狂笑，这笑中有太多的痴傻、太多的无奈。
“师妹……”幻严喃喃自语，他眼中的伤情不比莫原少，从来都是。
莫原却对幻严淡淡一笑。她看看地上相偎相依的任年余与乔瑶，再看看另一旁紧紧搂着延明的梦青瑶，他们谁都没有去看她，在他们的心中，她应该只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吧，连她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这段日子，莫原好像在做一个漫长而模糊的梦，稀里糊涂，她都已经快要看不清自己了。现在梦醒了，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莫原的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师兄，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如今我就快灰飞烟灭了，能让我看看你吗？”莫原看向幻严，说出她此生最期盼的请求。
终于，说出了这番话，莫原再支撑不住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疯了似的耗损了太多的修为，她再不愿再抵抗，终究抗拒不了“鬼君动情终将灰飞烟灭”的命运。这个命运是一个枷锁，莫原自愿套入其中。
莫原轻飘飘的身子稳稳地落在了幻严的怀中，依旧是少时熟悉的气息，依旧是少时熟悉的怀抱。莫原笑笑，她伸手去解开幻严面上的黑布，然后看到了他一张爬满紫色藤蔓的脸，幻严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似是要将她永远看进心里。
“为什么？”
这是莫原第一次看到师兄的脸。从小到大，他一直用黑布遮面，从来都是这一身黑色的长衫，从未改变过。看到师兄的这张脸，莫原心中震惊且疼痛。
陀海深处有一片湖，叫做静了湖，族里的老人们说静了湖水可以照见未来。当莫原和幻严还是垂髫小儿时曾偷偷跑去看过，莫原照见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可是幻严却记得很清楚。幻严知道莫原以后会当上鬼君，然后会为了一个人族男子发疯发狂，最后将会应了预言灰飞烟灭。幻严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他一直在找破解之法。可这是莫原的命运，若要执意违抗天命，就必须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幻严不知从何处听说，鬼族有一种被禁的蝉紫功法，相传这种功法可以使得动了情念的鬼君最终不致灰飞烟灭，而习练蝉紫功的代价便是全身上下爬满紫色藤蔓，且永远无法恢复如初。幻严一直在偷偷习练蝉紫功，他用舍弃容貌的代价交换莫原的平安一生。
幻严一直在练蝉紫功，其实莫原是知道的。师父临走前曾告诉过她，只是那时她的心中满是仇恨，哪装得下什么儿女情长？更何况，她从来不信命，她莫原，想当鬼君便当，想爱哪个男子便爱，至于灰飞烟灭，那是以后的事，活在当下，日后的事想它作甚！
……
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了？什么也不想，静谧得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师兄，我问你话呢。”莫原对幻严笑笑，她的语气嗔嗔的，很有些少时两人对话的感觉。
年少时候真好啊，一切都慢，一切都淡，没那么多烦恼，没那么坏。
莫原嘴角弯弯对他笑，幻严却心中一酸落了一滴泪。泪珠子滴到了莫原的眼睛里，好咸好苦啊，莫原嘴角的弧度却勾得越深了。
“师兄，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怎么会不懂呢？只是，我的心太小了，像师父一样一生只能装得下一个人。”
莫原对幻严笑笑，轻声说出这番话。接着，她又看向任年余，随即对他笑笑，这怕是她此生最后的最淡然的一个笑容了。
接着莫原又看向幻严，“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能帮我变回最初的模样吗？我好累啊，好想回到过去，好想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幻严点点头，他屏住泪水，温柔地将莫原额前的一绺散发别至耳后，莫原轻轻闭上眼睛。她安静地等待她的救赎，安静地等待她最依赖的师兄带她回到那些没有烦恼的时光。
待莫原再睁眼时，她看到了镜子中最初的自己，那是一张青春舒展的脸蛋，没有纹路，每一寸都是坦坦荡荡舒舒服服的。莫原的心也随着最初的自己渐渐地轻轻柔柔，“或许还有下辈子，或许只有这辈子，师兄，师妹总归是要先走一步了。”
似乎只是一瞬间，似乎莫原从未来过这世间，在一个最淡然的叹息之后，莫原在幻严的怀中一点一点轻飘，直至消失。任凭幻严如何运足修为施展蝉紫功，也再唤不回莫原，原来一切从最初就注定了只是徒劳无功。
“师兄，莫原让你和师父失望了，莫要怪我。鬼族之君，就请师兄继位吧，莫原做不好的事，师兄定不会让师父失望的。欠师兄的债，莫原只能来生再还了。”
莫原的身体已成灰烬，她用最后一丝气力交代完这些话，便从此于这世间消失了，独留幻严一人感伤。此刻他的眼中已然蓄满泪水，他向来不会表露过多情感，倔强如他，但是此刻，他却将满腔的或悲戚、或伤情、或怜惜、或感怀的所有情感尽数化为一声仰天的长叹——“师妹啊！”
接着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在他浸入沉默的那一小会儿，谁也没敢去打扰他。谁不曾失去过生命中重要的人？这种悲痛谁又能不懂呢？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七最先走到幻严身边，她指着他的面孔，一脸的惊愕。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小七忙又拿起地上的镜子，并将之送至幻严的眼前。镜子中的幻严再不是从前的那张模样，紫色藤蔓已然消失，他的面容恢复如初，原来他也是生了一张俊俏的脸蛋。
幻严看到镜子中恢复如初的自己，他又是几声长长的叹息。莫原用尽最后一点修为，将他的容貌恢复成了本来的模样。幻严兀自笑笑，我亲爱的师妹啊，你当真是个傻瓜，容貌修复了就再不会动情了吗？为你而跳动的心脏，它也随你而去了啊！
“你……没事吧？”看着幻严一句话不说眼睛里尽是呆滞，小七有些害怕担心，她拿走幻严手中的镜子，接着又拉了拉他的衣角，想把他拉回到现实里来。
幻严似乎楞了一下，他抬头看看小七，接着他又随着小七的眼神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双手仍然保持着怀抱莫原的姿势，那姿势看上去好无奈好痛苦。幻严想笑，喉咙却发紧，想哭，却忘了如何哭。
“我没事。”幻严努力对小七挤出一个笑容，同时他也在心中安慰自己。
这时，许久未发一言的胡戈言走到幻严的身边，他俯身去拉他，幻严便顺着他的劲站了起来。
“先前在竹林迷阵，在下还未感谢阁下的相助。斯人已去，就不要过分伤心了吧。”
梦青瑶这时也走了过来，她看着幻严，轻声问他：“你就是之前在金府的那位鬼差大哥吧？”
“什么鬼差大哥？”小七一脸疑问。
幻严点点头，“在下幻严。师妹伤了你们不少人，如果可以，就让我来替她赎罪吧。”
梦青瑶却摇摇头，“莫原做的孽岂能由你偿还？冤冤相报何时了，她也只是一个挣脱不了命运的苦命人罢了。鬼差大哥，青瑶知你心善，你能有办法救活我的二师兄吗？”
梦青瑶的这一请求却是难坏了幻严，如若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或许还能有办法，可他……幻严摇摇头，“他的身份你也应该知道了吧？青瑶，在金府之时，你我一见如故，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定然不会推脱。可这件事，恕我的确无能为力。”
尽管这一切都在梦青瑶的意料之中，但真听到幻严如此说，梦青瑶心中还是禁不住失望。倒是小七尽力劝她：“小姐，二师兄为你而死，这也算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就让他走吧，或许这样他是开心的。”
梦青瑶点点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对于延明来说，这或许的确是他最好的归宿。生而不能为人，便以人类的方式离开吧。这样想，梦青瑶便也释然了。
突然，梦青瑶想到祝雪峰，她忙看向他，只见他此刻正歪靠在一张椅子上，看上去甚是虚弱。适才他为了抵抗莫原的熊熊烈火损耗了太多的血液，现下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惨白。
“鬼差大哥，你能救救他吗？”梦青瑶指向祝雪峰，她看向幻严，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
幻严点点头，“我试试。”
幻严用功力将祝雪峰的手掌对准自己的手掌，他向他传输真气，这是普通的相救之法，如若他伤得不重，大多情况下便都无碍。照理说祝雪峰只是血液有损而未伤经脉，输送点真气便可，但当幻严向他体内灌输真气之时，却有一股冰冷的逆流向他反向而来，刺得他猛地退了出来。如若他再进一步，极有可能会被这股逆流反噬，最终重伤。
幻严素来精通医理，而此种情况他还从未见过，好奇心使然，他禁不住用功力将祝雪峰换了一个方向背着他坐在前方，接着幻严对着他的后背用另一种方式来输送真气。可是这样似乎并未有什么效果，那股逆流好似在祝雪峰的全身流窜，阻挡幻严身上外来的气息。
好奇怪的气流，好奇怪的人啊！幻严禁不住去看祝雪峰，而祝雪峰也转首正看着他，“在下的身体在下有数，不劳费心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接着祝雪峰又看向梦青瑶，对她的话语却是十分轻声温柔的，“青瑶，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可是……”梦青瑶还想说什么，却被小七拉住了。小七对她摇摇头，梦青瑶便也作罢。祝雪峰向来冷若冰霜，他那么有办法，应该会没什么大碍的吧。再说，祝雪峰的血是冰的，与常人有异，想来幻严应该也是没有办法的。
想到此，梦青瑶便点点头，她上前扶起祝雪峰，尽力照顾着他。毕竟他也是为了大家而受伤，梦青瑶理应多多照顾。
“小姐，我来吧。”小七走到梦青瑶身边，她随即向胡戈言的方向努努嘴，示意梦青瑶可别将他一个人晾在一边。
梦青瑶对小七笑笑，这个丫头啊，总算有点聪明劲儿了。待小七稳住祝雪峰，梦青瑶便走向幻严，“鬼差大哥，你会是新的鬼君吗？”
梦青瑶有些担心，她还记得那个“鬼君动情便会灰飞烟灭”的预言，莫原已是前车之鉴，而幻严显然还未忘记她，这样一来，下一个灰飞烟灭的岂不就是幻严了？
幻严却是摇摇头，“我已没有那心思了，你知道的，我属意的并不在此。”是啊，潇洒如他，幻严何曾被这些名利头衔所牵绊？大好山河，天上地下、山间水间，从此他便要在风中追随师妹的脚步，与她双宿双栖了。
听幻严如此说，梦青瑶才放下心来。她在心中很是为他可惜，莫原啊莫原，你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最该爱的其实就是你身边这个日夜陪伴你的人呢？天地太大，个体是天地之间最孤独的一叶小舟，如果能有幸找到相守一生的缘分，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想到此，梦青瑶禁不住看向胡戈言，一生有君相伴，足矣！还有相偎相依的乔瑶与任年余，跨越重重阻碍，这一对相爱的人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
